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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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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民藝之旅 發掘尋常器物的實用美

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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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參觀一新美術館的民間青花瓷展,令我立刻想到的不是大埔碗窰,而是數年前在日本看過的幾個民藝展覽和博物館,讓我深感高手在民間之餘,中日兩地對待這些高手的態度,卻是差天共地。源於英國的藝術與工藝運動深深影響著日本的民藝運動和美學發展,但在中土,「用之美」卻從來沒有受到重視。
江戶時代的織部脚付角鉢,現藏於東京國立博物館。

數年前曾在東京國立博物館看到一件日本古代織部燒食具,印象非常深刻。其風格大膽破格,不工整的造型給人不拘小節的氣度而且不造作,陶器上花紋寫意抽象,充滿喜感和庶民趣味,在崇拜端正華麗的中國瓷器的安土桃山時代,如一股自由奔放的清泉。早期的織部燒,曾被日本民藝之父柳宗悅形容為「完全表現了濃郁的日本特色的陶器」,至今仍是很多陶藝家複製的藍本。

民藝之美 為無名工匠正名

可惜,近百年間在日本生產的織部燒,是不斷複製的產物,欠缺創意,也流於粗製濫造,喪失了生命力。柳宗悅在其著作《手仕事之日本》就提到,近代的織部燒「故意做成歪曲之狀,使之墮落成了不上正軌的手藝。」

日本民藝運動家柳宗悅對美的定義,打破許多傳統美學家的標準。他於1925年與陶藝家河井寬次郎和濱田庄司共同發起「民藝運動」,他們對器物「美」和「用」兼具的追求,成為一種信念,甚至是哲學,影響長達一個世紀。柳宗悅之子、也就是日本設計巨匠柳宗理所設計的產品,都秉承了父親提倡的「用之美」,把民藝的精神應用在量產的設計中。

「民藝」就是指質樸實用的民間工藝,柳宗悅用了二十年的時間,走訪全日本,於1948年寫成《手仕事之日本》,紀錄得多不勝數、可稱得上為民藝的生活器物,種類之廣泛猶如一本日本日用品百科全書,單舉近畿地區為例,就有「高野紙」、「奈良扇」、還有堺市出產的榻榻米和鋪墊物。京都自然是手作達人的大本營,「西陣」和「清水」是織物和陶瓷的佼佼者,其他還有佛具、文房四寶和各種刀具等,都是京都的名物。

柳宗悅對「民藝」的定義是器物由平凡工匠製造,沒有多餘裝飾,堅固耐用,可量產而價格低廉;不刻意追求奇特雅趣,且擁有地方特性,器物也必須是用手工製作而成,不加落款。他的民藝拍檔河井寬次郎製作的陶器,也是沒有落款的,他終其一生視自己為職人而非藝術家。由此可見,實用美是民藝的核心精神,觀賞價值也重要,但是其次。這種堅固耐用之美是經過代代相傳的工藝改良而成,是有內涵和感情的。柳宗悅對美的定義,令庶民之美登堂入室。

河井寬次郎紀念館中的陶器,質樸靜美,每天也會插上鮮花點綴陶藝家的故居。

拒絕成為人間國寶的陶工

幾年前,在京都參觀河井寬次郎記念館,那其實是他的故居,隱藏在繁華的清水寺附近一條非常低調的內街中。館內的一切,貫徹了民藝的精神,非常親民,沒有一般博物館或故居的圍欄把人拒之於外,參觀者猶如主人家的客人,你可以坐在河井寬次郎生前用過的書桌前沉思,也可以在茶室中席地發呆。故居的回廊、偏廳甚至是廁所,也擺放著別緻的花器,與附近以華麗工整稱著的清水寺陶器相反,河井的作品是粗中見細,就算不觸摸也可感到職人傾注心思去完成的溫度。

河井一直是深受日本人民喜愛的陶藝家,但縱然工藝被受肯定,他也推卻「文化勲章」、「人間國寶」等許多藝術家趨之若鶩的銜頭,以「無位無冠」的陶工身份創作至1966年逝世,可見「民藝」在他的心目中,如宗教般神聖;而柳宗悅在東京建立日本民藝館,此舉確實肯定了日本無名工匠的地位和技術,也是日本「職人」如此受到尊重的原因之一。

由高麗的無名工匠所製作的井戸碗,自然樸素,來到日本後成為古代大名武士熱愛的器物。圖為京都大徳寺孤篷庵所藏的井戶茶碗。

民藝要用才美,把器物放進博物館看來有違民藝的本義,但日本民藝館八十多年來蒐集的民藝,正補充了其他美術館或博物館的不足──儘管不是帝王將相珍藏過的書畫瓷器,也有其歷史和美術地位。而且民藝和高雅藝術也可以互為影響,在十六世紀由朝鮮半島流進日本的井戶茶碗,本來是朝鮮漁民用的粗糙飯碗,但在1570年後成為茶道界的寵兒,見慣寶物的大名武士被井戶碗身的龜裂和黑斑的粗糙表面吸引,認為這比完美無瑕的中國瓷器更接近自然,更適合當時的「侘茶」風格;而柳宗悅在《茶與美》一書中,更指由不識字的匠人們所製作的井戶,並不追求甚至超越個人風格,達到「無我」和「無心」的境界,井戶本身就存在著般若。

沒有讀書人的包袱 中國民窰創意大爆發

反觀華人對器物和民藝的觀念,與日本相去甚遠。以民藝為主題的博物館並不多,也沒有為民藝建立理論基礎,而收藏中國民藝的收藏家似乎也不算多,究其原因,民藝升值潛力不高,藝術性也與華人的審美標準有異。不過「雲泉簃」主人鄧偉雄博士最近(2019年)借出自己珍藏的明清民間青花瓷予一新美術館展出,倒是一個機會一睹中國民藝的風采。

鄧偉雄收集民間瓷器的初衷,正是希望研究民間的無名畫家對文人畫的影響。他指出:「中國繪畫一直掌握在讀書人手中,主流都是文人畫。但民間畫師的造詣不一定比文人低。他們有好大的創意,可能會反過來影響傳統的文人畫,如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和石濤,他們都是王子王孫,但亡國後他們流落民間,開始接觸到這些民間用品,這些器物上的繪畫對他們來說可能是新的刺激,影響到他們日後的畫風。」

這些瓷質粗糙的青花,當然不能和御窰的精品相比,當時這些瓷器,相當於今天的外賣飯盒,打爛或丟棄也不可惜,屬低成本製造,甚至是偷工減料。不過瓷器上的圖案,今天看來,卻反映出民間信仰和喜好,好些構圖更充滿喜感和創意。

明中期青花蟠螭紋小碟。

一新美術館總監楊春棠以蟠螭紋小碟舉例。「蟠螭是小龍的意思。明初期民窰禁止畫龍,到明中期民窰才出現簡單草龍紋,至後期更發展成大量繪製的蟠螭,成了典型的民間青花龍紋圖案。但從來沒有人看過龍或小龍的模樣,民間工匠憑創意繪出他們心目中的蟠螭,如今看來像一條四腳蛇。但古人所繪的又一定有吉祥寓意,所以這不可能是一條寫實的四腳蛇,而是一條寫意或偷工減料的小龍。」

明晚期的姜太公釣魚圖小碟。

另一個有趣圖案就是姜太公釣魚。楊春棠指出,當時的工匠也許連姜太公是誰也不知道,但這並不重要。「只有這班完全沒有文人包袱的工匠,才可以畫成隨意演繹的樣子。當時來說是粗製濫造的產品,但現在來看趣味盎然,有很多想像的空間。」

明中期壽字小碟。

而最叫人驚喜的,就是寫有壽字的壽星圖小碟。古時許多工匠都是文盲,不會寫字,要寫出如此筆畫複雜的字樣,是騰抄與想像的結合,反正畫家與器物用家也許都不在乎圖案是否形似神似,但其吉祥寓意,也能一碗傳情。

原文載於2019年9月號《信報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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