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在尋探幸福的法門
去年十月初,我从需要把半只手缩进外套袖子里的北方顺着铁道一路南下至依然是盛夏的广州,不假思索,安家彩虹桥。而后的生活就像一阵逐渐急促的鼓点,轻快的变化后,舞蹈起来。
在哥哥的陪伴下我的厌食症迅速好转,也在他一次次的各式邀请里融入社群,建立起在地的生活;遇见了白白,我们像小学时代的卵石状磁铁玩具,缓缓靠近,又加速着吸引,碰在一起,发出一阵越来越密集,但悦耳舒适的金属声。在彩虹桥当地二〇二五年三月十八日八点的早晨,我穿着前一天才加急买来的白衬衫,在一众姨母笑的亲友们的见证下,一位名叫 Ben Condor 的市政工作人员对我与白白宣布,「Now I announce you partners of a legal marriage.」
想要好好书写这奇迹一样的幸福时光,所有的幸福乐趣却和广州美食一样,种类纷繁,滋味丰厚,一时不知从何下手。我坐在我们常来的咖啡厅的院子里,越过薄薄的树荫看蓝天,突然想摘来几句诗:
征路那逢此,春心益渺然。
兴来只自得,佳处莫能传。
这是张九龄泊于彩虹桥时所写,检索百科,说「其作年难考」,而我总觉得千年前的诗中心意与我的感受遥遥相对,不谋而合。
彩虹桥是真实的地名,这首诗就刻在一旁的彩虹文化广场的地砖上。桥如今是水泥重新浇筑的模样,歌咏里的样子已无处寻,但哥哥常爱说「人们不会记住你说了什么,但会记住你给ta们带来了什么感受」,我深以为然。彩虹桥无非是跨在此处的一座桥,用什么材料以什么工程方法建造起来似乎是次要一些的问题,是这里的生活方式,这里的人们,在这里交换的话语和深情,让这个地名的笔划轻轻飘散,缓缓交缠成一个思乡的结。
哥哥在北京出差时,我与白白在富士山脚下的公车上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念它。
我咂摸了很久这样的感受是什么,为什么有些时候总疑心我已经死了,而我这努力想当个好人的一生终于得到神的肯定,我所抵达的彩虹桥实则是我的天国;为什么身在异乡想到这里与这里的爱人们就心里顿生一股咖啡一样甜蜜又酸涩的滋味;为什么在醉了的时候看着这里与这里的爱人们就意欲落泪;为什么我俨然化身彩虹桥街道宣传大使,不遗余力地为它给每一位来广州的朋友们极尽溢美之词,很多个为什么,也是在很久之后我才找到「幸福」这个词。
「幸福」对于我这从两省交界的贫穷山村里出走的创伤遍布的酷儿小孩而言,竟然是如此陌生的感受,竟然陌生到了发出如此多古怪的臆想,都没有想到「我现在感到幸福」这个最质朴的可能性。
前两天在公园散夜步,我和白白说,我真希望神或哪一位伟大的超自然的灵性存在能够提前给我一点暗示,真希望命运能在密密匝匝的苦痛里让我瞥一眼如今的生活,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就不至于那么难熬。我这几天反复回想安溥在春节时所写:「我仍想知道人类的秘密。我才领悟,世界上会遇见的家人并不来自缘分,而是玄学里,在道之外。在境遇与随机法则中最精确的事情。」结婚前一天,我从记忆里复述这段话给白白,我们在地铁上呆呆地一起冒出眼泪。
念着「幸福」两个字,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细小画面。
想起我、白白、哥哥,与哥哥的伴侣阿里夜的群聊至今没有命名,只是一个初始设置的「群聊(4)」,因为我相信我们的情谊不需要命名,不需要任何额外的共同点来绑定与认证,我猜ta们也心照不宣。想起我向群里发出一句申请「eating buddy」,就会有人在楼下等我一起去吃饭。想起我们交换无数从未和别人言说过的伤痛的深夜,也想起聊到天亮在街上饥肠辘辘找饭吃的我们。
想起圣诞夜我们挨个说着这一年感恩的人和事,接过哥哥精心准备的礼物,与白白牵着手,越过泪花笑着对视。想起在跨年夜我又被熟悉的抑郁缠身,而白白与哥哥只是用温柔与善意静静地与我并肩坐。
想起白白总是在包里替我准备着的头痛药。想起每天我起床,冲了咖啡,在阳台上点起烟,用熟悉的自我照护方法从噩梦里慢慢落地回现实的时候,白白在屋里运动的样子。想起白白写给我的信,和那些傻气到我此刻都羞于写进文章里的承诺。
想起我们在街头巷尾四处游荡,兴奋地来回讨论着飘浮的、跳跃的理论与假说的样子;也想起我们一起为过于美味的一餐饭而变得表情呆傻,缓缓陷进椅子里的样子。想起那些一起的落泪、拥抱,和大笑。
我心高气傲,急于求成,总是迫切想用更短的时间做出更厉害的事来。哪怕是在身心的疗愈上都是这样,以至于现在回头看过去一年里每一个自认为已经痊愈的时刻,都只不过是勉强拼在一起的破碎的陶土,因为躯干完整四肢尚在就以为已经完全整合,实则到处都是裂缝,风吹雨打就又烂成一团。所以在找回了一些幸福的当下,我想要轻一点,慢一点,笨拙一点,谦卑一点。
我不会再宣称,我已经明白了怎样建立幸福的生活;我想我仍在寻探幸福的法门,在爱里,在不再生长痛的成长里,在道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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