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之第四天：他人即地狱

他人即地狱。

也许我对这一论断的理解不对。但自从妈妈年纪大了，需要我照顾，搬来与我同住以后，我时时想起这句话。孤独自我的边界被打破，妈妈插进了我的生活。

别想错了。我对妈妈非常孝顺，照顾她妥帖周到，生活琐事样样替她安排好。这一两年生病，去年在医院动手术，好几个护士都在说：你女儿真好啊。我老了，要是也有这样的女儿照顾就好了！真的，妈妈86岁了，被我们几个子女照顾得无微不至，无忧无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吃好，如何养生，如何打发时间。

有很大的矛盾吗？并没有。但——

举个例子吧：噪音干扰。

妈妈没有多少文化，现在迷上了手机，但她从来想不到看视频时声音外放对他人的干扰。如果在外面，我会提醒她，不要把声音放出来，会影响别人，她会听话地照着做。可是在家里，她却从来没有这种意识，家里不只她一个人，可是她看视频时不但把声音外放，而且还好大声，播的全是我不感兴趣听的东西，养生啦、革命歌曲啦，尤其是她若喜欢某条视频，她会重复反复地观看，我在一旁只能默默地听。有一次，听古筝，我夸好听，可是她放了整整一天，一直放，不管她做什么，吃饭也好、上洗手间也好，一直在放，无限循环，再好听的音乐也听到想吐。还有一次，听小说，金瓶梅，我敢打赌，她听不懂，她只知道武松打虎，西门庆潘金莲，至于其他一概不知，可是，她也听了一整天，声音放得大大的，严重干扰我。我在家工作，可是房子并不大，她又喜欢和我待在一起。我如果放音乐或听书，声音会调得小小的，或干脆戴耳机，绝不会干扰到别人，可是，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爱听的东西，别人不爱听，她这样大声地、持续地播放对我不仅是一种干扰，更是一种折磨。我天天忍受着。

这也是我的个性使然。我胆小、懦弱，面对妈妈，只知道照顾孝顺，她喜欢听，她想和我在一起，不愿一个人待在另一间屋，我怎么好意识说出口，让她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听？你影响到我了，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但是那种折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对着日记吐槽也不知道有多久了。终于，有一天，我打算跟她说说。

“妈，你看手机时能不能戴耳机？”

“不戴。戴耳机会影响听力。”

“家里有好几副耳机，名牌的，质量很好，不会伤耳朵的。”

“不戴。戴耳机会影响听力。”

结果，我戴上了耳机，企图屏蔽掉她的声音，但是，声音太大，无法完全屏蔽掉，仍然听得到，尤其在我心意不平之时，那种哧哧喳喳声音更刺耳同，更惹人烦。

“妈，你能把手机音量调小一点吗？”

然后手机声音倒是小了，可是我看到她把手机举在耳边听。这刺眼的样子是做给我看的吗？

而且，声音暂时小了一点，换一条视频声音又大起来。

总之，我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只能忍受，可是心里简直要爆炸，我被这个噪音问题折磨得要爆炸。

我默默地忍受。忍啊忍啊。妈妈老了，照顾她，是子女应尽的义务。但是，天天生活在一起，真让我抓狂啊。我讨厌她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干涉我的生活，你早上吃什么了？我得汇报，你到哪里去？她要跟着去，不管去哪里，她不愿一个待在家里，哪怕我是去修车，她也要跟着去，送孩子上学，她也要跟着去，只一会儿，也要去，坐在车上不下来也行。她如影随形，我觉得被她缠住了。以前，她跟大姐住时，大姐天天上班，只有周末在家；再以前，她住在国内时，没有住在二姐家，二姐只是尽量每天去看看她，因此，她们都没有我的这种窒息感。因为我天天在家办公，一周七天，与妈妈在一起，我真的好想要有自己的空间。

有一次，不知怎么聊到了孩子。我说生了孩子就要抚养，这是身为父母的义务，因为你把他们生到这个世界上受苦，可没有问过他们，没有得到过他们的同意，这是父母的原罪。但是反过来，子女要不要孝敬父母，这就要看每个人的道德，不能强求。妈妈听了，很是不安，她从没这样想过，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她现在就是要靠着我们。

我常常想，我老了以后，一定要独立，不能依赖子女，不能惹他们烦。一定要与他们保持距离，不到万不得已，不麻烦他们。一定要做到生活自理，经济独立，人格独立，精神强大，万事不求人。

一天又一天，我心里默念着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忍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