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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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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人長久》——時代遊戲:女兒和父親的對抗及和解

李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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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有劇透



但為什麼終於 返到故鄉鞋也未轉
卻很想離去我的屋邨
但為什麼終於 穿過海灣來到老遠
卻很想返回我的屋邨

——你叫我譯一首德國歌詞



《但願人長久》(下稱《但》)是祝紫嫣的首部長片作品,新人作品總存在如此這般的問題,不過劇作工整,很多細節位都有設計。更加重要的是,與其他香港新晉導演一樣,她也著力於解剖社會議題,以小見大。


1.一時三刻


《但》分為兩個十年,三個時間點,因此姊妹和父親亦呈現為三個形式。在一部110分鐘
的電影裡講述如此時間跨度的故事,實屬不易。全片剪接簡單樸實,一開始看覺得碎片化,但是1997-2017年各自成段落,通過線索串連起來,情節前後呼應而且形成了時代的脈絡,雖然「限米煮限飯」卻超出估計。

1997 幼稚

1997年是香港主權移交之年,姊妹初來甫到。所以這時候遊戲的主宰權在於父親,兒童無不以父親作為自己的標竿,對其充滿崇拜並且模仿。鏡頭機位不會騙人,姐姐子圓第一次抵港時,從下往上看向父親——也是看向香港,她對於這個大都市的初感受就是不適及震撼,於是想念家鄉和妹妹子缺。除此,她的各種動作也是自下而上的,如她爬上閣樓發現父親。

然而不僅是視角,更多事情要姊妹仰視,這是文化層面的劣勢:不會講廣東話,又被人發現口音/用詞不是本地人,可說是雙重失聲。而父親的胡作非為:吸毒、偷東西,姐姐也學會了,卻不是因為她本性壞,而是種無意識地模仿——直至父親多次入獄「讀書」,她們成熟、也是擺脫父親的契機來了。

2007 成熟

走上歪路的父親已是家中的陰霾,更可怕的是他色厲內荏,一來靠偷東西吸毒,甚至偷母親的錢,二來在家裡耀武揚威,卻又因毒癮發作而虛弱不堪。

正因如此,姊妹對這個曾經的「偶像」厭惡甚至嫌棄。子圓在街上碰到出獄的父親被查身分證時,既不和他打招呼也不講話。二人對父親的擺脫姿態恰恰是成熟的必經之路,雙方對抗也變成了必須:她們給因毒癮發瘋的父親金錢,如趕走瘟神一樣,而此前提是她們賺錢,直至讀完書之後,有自己的事業,能夠財政獨立以致搬出去住。

父親的每況愈下迎來了女兒們的強勢。在2017的故事中,父親的遊戲變成了脫離父親後的遊戲,簡言之,這是與父親關係的最終章。


2.姊妹一體


2017 和解

吳慷仁在片中將方法演技發揮到極致,如此觀眾才能感受到姊妹對其之愛恨。用一句香港年青人的不客氣「潮語」形容,他演得很像「廢老」。亦正是因為父親能力和權威的衰弱,和解最終才到來不難看出。然而《但》的重心是在姊妹一邊,對她們來說,父親的分身太多了:湖南,湖南話,大陸人身份(R字頭身分證)...比起缺席的真實父親,這些才是他們融入香港的障礙。

香港電影中不乏新移民故事,一般都是將本地人的歧視放在核心,《但》意不在此,戲中更想說明新移民的兩個過程:一是本土化,二是長大成熟(就是脫離父親的過程),這兩段落被壓縮為「一體」,這才是新移民的從小到大的完全經歷。

相比起姐姐子圓,妹妹子缺會更突出本土化是怎麼回事。子缺讀中學後不想講湖南話,小組會話更能以流利英文應答,她很怕別人發現自己是新移民。但這不只是歧視,而是存在夾縫中的兩難:在湖南被認為是香港人,在香港又被當作大陸人。

正如上述的雙重失聲,子缺也呈現了雙重本土化。她第一次本土化是適應香港,學會廣東話和英文,即在表層的文化符號上的靠近。但是真正的第二次本土化不侷限於文化,而是她參加保育行動(戲中只有房間海報暗示這一點),直至這裡子缺才真的這片土地形成勾連,但這背後代價高昂。

子圓當然也實現了其本土化和成長,但是她的方式卻是逃離,她不僅做了周圍飛的導遊,更是和親密關係保持距離。她過去的父親和初戀都是無法磨滅的創傷,現在和以前的經歷(史前史)卻類似:她困苦的年少時代和當下混雜甚至重合了。不得不說,這裡呈現了導演的「小心思」。


至此,現實中和解的契機浮出水面,子圓的感情經歷的巧合重疊,而子缺(如其名字所預料)即將因為社運而坐牢,母親更是吐糟子缺讀了這麼多書也還是要坐牢——即使再努力改變命運,妹妹卻還是和自甘墮落的父親一樣?!因此,2017年的重點是和解,這亦是雙方面的:年邁的父親無法逞強而戒掉毒癮,之所以和解不是與父親和好,亦絕非認可他的所作所為,而是因為形勢已經這麼糟糕,沒有必然再敵視他了。



3.身土不二

筆者在上文提到了「廢老」一詞,其對應物便是更為常見的「廢青」,這裡兩組詞彙的恰恰體現了代際衝突。從戲中子圓四處跑,沒法有穩定關係於是找炮友便可見一斑:於香港的年青人而言,愛是難以接觸的。性愛分開既是現代性,更是本土性,畢竟物價飛升,房屋淺窄,樓價高企。片中展現的四人住在數十呎(幾平方米)的劏房,以及母女三人睡一張床就是例子,這些都是非常真實的香港寫照。

祝紫嫣導演曾經在採訪中說過,有人問她現在拍新移民題材,不怕引起爭議嗎?她卻說得很巧妙:如果現在不做,以後就沒法做了。這裡似乎有種潛台詞,而電影是有所暗示的。《但》一開始還有些新移民的常規情節,但是到了2007年就已經不再討論新移民,而漸漸轉變為香港人的身份探索,這正是近二十年越發激烈的社會對抗之癥結,亦是越來越難探討之議題。

因此不妨「畫公仔畫出腸」:最難做的議題不是新移民,而是香港的未來。主創團隊過人之洞見正是代表過去的新移民和隱含未來的前度未卜的香港人身份混合在一起,香港人在任何時候,都是某種「移民」。兩個姊妹的命運是個人選擇,亦是社會因素撮合而成。一個遊走外埠,一個扎根本土,這兩種看似不同的選擇,卻是一體:香港人既留戀這片土地,但是又不得不逃離,互為悲劇,亦互為喜劇。

《但》的劇情於2017年戛然而止,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觀眾都理應知曉。到了現在這個時代,遊戲重點已經不再是兩地矛盾或者對新移民的歧視,而是香港價值觀的重塑——但越是缺乏,越是需要,這需求背後正是舊有本土文化的衰減甚至崩潰。因此,《但》最終的啟示非常實際:作為「留下來的人」,新世代到底如何與這個時代共存而非投降,而最終的和解之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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