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by金梨(短篇小說)
STORY
金梨
乘坐JR電車,從鎌倉到惠比壽站,大約一小時。算好時間,九點半進入鎌倉站,正好能趕上一班湘南新宿線的直達快速列車。
今天也準時上車。車門關閉,我戴上耳機,打開便攜CD機,播放我最喜歡的專輯。
這張買錯了的專輯是我的天降奇兵。
從日本一所普通大學的文學系畢業後,我沒找到出版相關的工作,為了申請簽證留在日本生活,我不得不接受朋友介紹的中日貿易會社。
本不該有怨言,能夠留在日本就謝天謝地,這家會社給我的薪資也不低。只是工作內容實在太多線程,同時要跟進十幾個訂單,一天到晚不停地打電話、發郵件。
工作第四年的某天早晨,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決心到了會社就提交辭呈。
電車上,打開了CD機,微顫的電流聲中,流淌著清新的男聲吉他彈唱。好美妙的聲音,彷彿春天的櫻花河川,夏天的氣泡飲料,秋天的銀杏落葉,冬天的紅茶蛋糕……聯想到的都是令人心情舒暢的事物。
趕緊打開通勤包確認,和我原本想買的那張專輯封面很相似,我拿錯了吧。
索性聽下去。
在音樂會社工作的朋友跟我說過,好的專輯是有故事線的,會隨著歌曲順次,完成一個主題。那是我第一次理解了朋友的話。聽這張專輯,彷彿在讀一本銜接緊密、跌宕起伏的小說,從第一頁開始就停不下來。
最後一首歌結束,隔著耳機聽到了車內的廣播,惠比壽站快到了。
很神奇,這一天的工作還是那麼瑣碎,頻繁切換自己的注意力頻段,但我竟然感到沒有那麼難熬了。
之後的通勤,我也每天聽這張專輯。但效果時有時無。
反覆試驗,我找到了原因——這張專輯的魔力,要在我不被打擾地,完完整整地,從頭到尾聽完,才產生作用。
於是我儘量準時坐上直達快速列車。如果哪天不小心沒趕上,不得不中途換乘,或者被突發事件打斷,我一整天都會感到悶悶不樂。
鎌倉站和北鎌倉站非常近,很快又會停車。北鎌倉站之後,就有足夠的空白了。
北鎌倉站等車的人很少,站台也不長,在這個時間上這班JR的人我幾乎都眼熟。
但今天站台上有位從沒見過的男子,看起來很年輕,還背著琴盒。我提醒自己不要分心看帥哥,趕緊聽音樂。
他走進我所在的車廂的瞬間我就把眼睛閉上了。
但即使我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他的影子在我面前移動。
甚至因為閉上了眼睛,車門外強烈的陽光,映襯他穿過車門的剪影,輪廓和線條在我腦海中越發清晰可見,而且……有點熟悉呢……
不會吧。
我馬上睜開眼睛掃了一眼他的側影。真的是他。
我抱緊了我的通勤包,試圖專心聽音樂。但耳機裡的電波彷彿從外太空發射而來,信號嚴重受干擾,斷斷續續,聽不清楚了。
當他背著琴盒下車,我才清醒過來,一抬頭看車廂頂部的電子屏幕,天哪,惠比壽站到了!
一路上,我無法思考,也無法停止思考,大腦像被貓咪玩過的線團,亂糟糟,毛蓬蓬的。
果然工作中分外煩躁,同事兼好友發信息來問候,說很少看到我這麼坐立不安,還碎碎念抱怨客戶,怎麼回事,是不是生理期了,她帶了經期止痛藥。我發了句「昨晚沒睡好」敷衍過去。
自從在JR上遇到了喜歡的唱作人,我走進JR車站,就心跳加速,喘不過氣。直到確認北鎌倉站的站台上沒有他的身影,才能鬆一口氣。
甚至有幾次失眠了,早上趕不上那輛湘南新宿線,只能到大船換乘。
工作開始頻頻出錯,還被上司委婉責備。
一個月後,再次在北鎌倉站的站台上看到他。
他上車的一瞬間,我竟然眼眶發熱,有點想哭,甚至想跟他抱怨,你知道我這一個月被折磨得多慘嗎?我只是喜歡你的音樂而已,為什麼要突然出現在我的現實世界呢。
我緊緊閉著嘴唇,生怕自己心裏話不小心漏出來。車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他環視了車廂,視線也從我身上掃過去,然後推開車廂連接處的門,去另一個車廂了。這個車廂已經沒有空座了。鎌倉站上車的人比較多,北鎌倉上車的乘客會在車廂內兜兜轉轉地找空位。不然到了下一站,會更多人,更不可能有空位。
不知道他走了幾節車廂才坐下。
透過連接處的推拉門,後面幾節車廂隨著軌道甩來甩去,時隱時現。但始終沒看見他坐在哪裡。
惠比壽站下了車,終於又在上升的扶梯看到了他的背影。遠遠看著他出了改札機。他真的很顯眼,在人群裡走得好遠還能捕捉到他的身影。直到他拐彎了,消失在原地不動的我的視野中,我才摘下耳機,嘆了口氣,折回車站裡面的藍瓶子咖啡店點杯外帶。
他大概搬到了北鎌倉站,但並不是固定的時間坐電車吧。在車上碰到他的頻率時高時低。
我依然在聽他的專輯,但完全沒有了效果。它的魔法消失了。
這天,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他一上車,就坐在了我旁邊的空位。看到熟悉的臉對我說打擾,我死死靠在座椅上,渾身無力,頭皮發麻,但手指和腳趾都在無法控制地抽動,彷彿一隻已經被戳死了,全身神經還在運作的章魚。
作為一個成熟的女性,我當然很明瞭這種生理反應就是戀愛心情造成的。我不能否認。
我已經無法專心聽這張最喜歡的唱片,也無法在工作時忍受繁雜的事務,我的節奏被破壞了,接下來要怎麼重建,我還不知道。也許讀這個故事的人,以為這是甜蜜的戀愛的開始,但對我來說,此刻就像恐怖片一般驚悚。
過了北鎌倉站,冷氣開得太足,不由自主抽動的四肢也冷卻下來。
因為害怕耳機裡的樂聲漏出被他聽到,我按下了暫停鍵。耳機只剩下降噪功能。車內的廣播遙遠而模糊,車輪和鐵軌嘎吱嘎吱的摩擦聲失去了明亮和尖銳。我像待在一個巨大的紙盒子之中,周圍的一切都隔著毫無保護作用的紙板。
轉彎時他的琴盒碰到了我的耳機,在我耳中發出巨響。
我驚詫地轉頭,看到他正專心地在小小的手機屏幕上打字。
馬上把視線收回來,腦海留下的殘像中,我辨認出了備忘錄的界面。
參差不齊的行列,他是在寫歌詞嗎?所以完全沒注意到琴盒擦到我了?
我伸手擋開他的琴盒。
他馬上跟我道歉,然後抱著琴盒坐到對面的座位。剛剛對面有人下車,左右都沒人,他左手擁抱著琴盒,右手用來打字。
看著他出神地打字的樣子,我突然憤怒起來。甚至想隨手拿起什麼朝他扔過去。我盯著那個安靜的手機,渴望著有人發郵件、打電話來,打斷他寫歌詞的進程。但沒有,至少沒有提醒框跳到屏幕上。他始終在那個小小的,閃著光的方塊上敲敲打打。
氣鼓鼓地過了一站,我冷靜下來了。
我想起了幾年前那個早晨,我在電車上,邊戴上耳機,邊在備忘錄上寫日記——受夠了,我要辭職去寫小說。
果然,幾年不用的備忘錄裡還有沒刪掉的日記。
我看著自己的日記,頭痛欲裂。
現在辭職也不晚吧。
那我現在就開始寫吧。
於是我在備忘錄裡寫起了故事。
好的故事,跌宕起伏,銜接緊密,寫完一句,下一句就自動跳出來,只能緊緊跟上。我的手指在眼前跳動,敲擊著節拍,一曲又一曲。
「間違えてたら、ごめんなさい。あなたもこの駅で降りますか。(不知道有沒有記錯,妳也是在這站下車嗎。」
他站在我面前,低頭對我說。
我收起手機,車廂頂部的電子屏幕顯示著車站名。
我竟然在自己寫的故事中忘記了時間。
我站起來,十分鄭重地道謝,跟在後面下了車,上了扶梯,出了改札。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惠比壽街頭,我朝著他消失的方向揮了揮手,轉身朝會社走去。
金梨 2023年8月14日 初稿 於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東京)
金梨 2023年8月18日 修訂 於東京家中的客廳
金梨 2023年8月19日 修訂 於東京家中的客廳
謝謝妳讀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