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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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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期更新 連載小說 | 三千 第二章 DEMO

阿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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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是三千世界的三千,也是瞎搞三千的三千

1

當新生命降臨,或者還沒降生,大人就忙著幫小毛頭[1]起名字。老早仔[2]窮人家叫“阿貓”、“阿狗”的年代我們不談,到後首來[3]四九年之後,一大批各種地名的:“京”、“湘”、“滬生”之類;還有表明誕生日腳[4]的,“國慶”、“建國”、“建軍”種種;特殊的年代,還有許多帶有特定年代口號的名字,“援朝”、“红”、“文革”等等……當然,起了最最多的名字,還是表達大人對小人[5]寄託的美好期望的。

但是,祇要涉及到願望的名字,能夠“人如其名”的情況並不多——起名叫“美麗”,生了卻不很標誌;起名叫“志軍”,人不長大[6]強壯不去講伊[7],還交關[8]膽小怕事。早些年,有個靠兩隻歌混了一輩子的體制內歌唱家,國家一級演員,跟第二個老婆養了個兒子,名字起了倒是蠻有腔勢[9],“天一”,不曉得这名字的意思,是卦象中的“天一生水”,還是簡明直白的“天下第一”。結果這小人卻是個沒出息的紈绔子弟,德智體美勞不去爭天下第一,闖禍本事倒是天下第一:伊憑藉父母的名聲,三日兩頭在京城裡,跟一幫同樣是官宦家庭背景的,不三不四的小青年一道鬼混,到處尋歡作樂、招惹是非。後首仔伊因為調戲女性,被判刑十年,暗黜黜[10]改了名字。

不過,無論名字起得哪能樣子,每個地方的大人幫小人起名的辰光[11],肯定會用當地的方言讀一讀,聽聽這隻名字順不順口,或者會不會鬧笑話。譬方講,在老百姓曉得了“陽痿”這隻毛病之後,幫自家[12]小囡[13]起“楊威”、“楊偉”或是“楊慧”這樣名字的家庭的數量便急劇減少了。

也有例外。有些名字,不管用官方語言,還是當地方言,如果讀起來儕[14]相當拗口,那這隻名字,可能就有伊的特別含義。

“王退之”這隻名字,是伊父親王立豐起的。這名字聽來頗有民國風韻,“含之”、“雅芝”、“雪芝”、“之國”……像是來自大戶人家、書香門第。可“王退之”要是用上海話唸出來,卻不大順,倒像是上海方言裡“黃毯子”的諧音。也祇有王立豐自家知曉,起“退之”,借的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的字“退之”。韓愈的名“愈”,带有“更”、“进”之意,字“退之”,像是一種對名“愈”這個字意義的平衡。歷史現實中,韓退之不僅是當時聞名全國的大文豪,更是一位正直不虛之人。有一年,韓退之奉勸皇帝不要去親自恭迎佛骨,以免上行下效,導致佛教狂熱化、教條化,變了味道。韓的行為,遭到了皇帝跟政敵的記恨,結果韓退之被罷至廣東潮州一年——潮州是王立豐愛人,著名民俗學家姜海蓉的祖籍所在地。

“退之”二字,是王立豐想借韓愈的字作為寄託,希望自家兒子能成為一個直率坦誠、勇於面對真相之人。王立豐本人是一位受人尊崇的傳統民間曲藝的研究學者。伊對相聲頗有研究,作為知名票友,也講過許多傳統段子。聽過伊單口的一些相聲名家認為,王立豐的單口相聲自成一派,帶有自家嚴謹知識解析的同時,也不失傳統相聲的詼諧趣味,甚至還有一些名家認為,上海人王立豐的單口相聲,與“單口大王”劉寶瑞相較,也能不分伯仲。這可能誇張了些,不過也從一方面看得出,王立豐傳統曲藝方面的造詣,相當不俗。

從起名字這樁事,我們也不難發覺到,上一代人總是在自我的言行中,有意識或無意識地,似乎想要將自家期望的生命跟品性的特點,讓下一代來發揚跟繼承——成為上一代人的“續集”,電視劇第二季、第三季……這隻戲能一直拍下去是最最好哉。

一個小人被父母生下來,未經小人本人的同意批准,小人也不會有選擇權利,喏,看呀,生命的沙漏已自說自話倒計時走起來了,還有三萬天……不不,許多人根本就活不足三萬天。小人開始成長,正常爺娘[15]肯定不會死人勿關[16],肯定會擔起責任,認真地養小人。此地講的“養”,不光是指吃喝拉撒睏,這是連動物管理員每天都會做的生活[17]。父母還需要學會“育人”,即便很多長輩他們自家都還沒哪能[18]活明白。我們都經歷過所謂的,嗯,“叛逆期”……實際上這隻名稱不太準確。根本不存在什麼“叛逆期”,也許,我們稱之為“自我意識覺醒”更為恰當吧。如果接受過精神病醫院細緻的心理咨詢,會發現,醫生總是會從一個人的童年問起。一個剛剛生下來的小小囡,擁有所有大人儕歡喜的特性:弱小無助,啥都無法獨自搞定,祇能信任、倚靠、崇拜、愛戴自家的阿爸姆媽[19]、祖輩老人,這讓大人交關開心,因為有人需要仰賴大人的存在,才能繼續活下去。原本自怨自艾、沒出息的大人,再次發覺了自家存在的意義重大——直到有一天,那個小人學會了說“不”,學會了拒絕,學會了用跟長輩不同的處事方法來應對問題。這就是一個人“討人嫌”的出發點,用那個不太準確的詞來講,“叛逆期”,從我們的自我意識覺醒的那一刻,學會用自己的方式生活的那一刻,“呯!”這把發令槍就響了,根本不需要等到小人進學堂或者生長發育。

可人生道路之曲折複雜,我們都無法輕易提早做評判。某個年齡段的我們,非常抵觸、厭惡自家的父親或是母親,碰著啥事體[20]讓儂心裡不樂惠[21]了——譬方講,爺娘偷看儂的日記簿,或是休息天也不讓儂白相[22]遊戲,白相手機……儂衝自家爺娘大聲放出狠話:“我以後絕對不會變得跟你們一樣!”儂奪門而出,又氣又委屈,眼睛通紅,淚水在眼眶裡翻滾,一口氣跑出老遠,模糊朦朧中所見所聞,盡是路人的冷眼、幸災樂禍,像是整個世界都在與儂作對。儂懷疑自家是不是爺娘親生的,甚至在某一瞬間覺得,這樣對待儂的爺娘,簡直就是烏龜王八蛋,是殺千刀[23],是槍斃鬼!

隨後,嘿,輪到儂了。儂也不知何時開始,竟活成了當年自家最最厭惡的腔勢。不過這也不算壞事,這意味著,儂終於又學會跟家人和平共處了,但是言話[24]又要翻轉來講了——父母也在成長,他們也是頭一次做爺娘,先前也沒任何經驗。最後父母心中的啥夙願、啥寄託,儕是一場空!你我化歸塵土,變換成養分,滋潤萬物,以另一種形態,訪盡山川,遊遍天地,也讓其他人好繼續存活下去。念當初,想破頭幫小人起了隻好名字,充滿了愛與希冀,自我感覺真的好。可到頭來,名字賽過[25]是隻符號,是串數字,小人活成啥樣子,有無傳承家訓,是否離經叛道,完全不受爺娘的控制。

[1] 小毛頭 xiaomaodhou <名詞> 嬰兒

[2] 老早仔 laozaozy <名詞> 從前。<副詞> 很早

[3] 後首來 hhousoule <名詞> 後來

[4] 日腳 nikjiak(nikjik)<名詞> 日子

[5] 小人 xiaonin <名詞> 小孩子,子女

[6] 長大 shandhu(shangdhu)<形容詞> 身材高大

[7] 伊 yhi <代詞> 他,她,它

[8] 交關 ’jiaogue <形容詞> 多,很多,相當多

[9] 腔勢 ’qiansy(’qiangsy)<名詞> 架勢,樣子

[10] 暗黜黜 oecokcok / oecekcek <形容詞> 背地裡做事、說話或搞陰謀

[11] 辰光 shenguang <名詞> 時候,時間

[12] 自家 shyga <代詞> 自己,自己家

[13] 小囡 xiaonoe <名詞> 小孩

[14] 儕 she <副詞> 都,全

[15] 爺娘 yhanian(yhaniang)<名詞> 父母

[16] 死人勿關 xinin fhekgue(xinin fhakgue)無論碰到什麼嚴重的情況都不理會

[17] 做生活 zusanwhek(zusangwhak)幹活

[18] 哪能 nanen <代詞> 怎麼,怎麼樣

[19] 姆媽 ’mma <名詞> 媽媽,或用於兒婦面稱岳母。此處指媽媽

[20] 事體 shyti <名詞> 事情

[21] 樂惠 lokwhe <形容詞> 舒適、合意、快樂

[22] 白相 bhekxian(bhakxiang)<動詞> 玩

[23] 殺千刀 sakqidao 人因狠毒而罪該萬死。常為女人罵某男人

[24] 言話 hhehho <名詞> 話。俗寫作“閒話”

[25] 賽過 segu <副詞> 好像

2

講回王退之屋裡[26]。爺娘儕是讀書人,開明,講道理。王退之性格也認真,雖說大學裡學的是音樂工學,照理講,畢業應該是去做音響師、錄音師咾[27]?惹著伊[28]身體不靈光[29],大學裡胃出血幾趟,剛剛畢業仔[30],去一隻音樂工作室做日夜顛倒的生活,忙了三個號頭[31],又胃出血一趟,爺娘急煞。瑞金醫院裡,消化道專家孫主任委婉建議道,最好覅[32]再從事作息不規律的熬夜工作了。

對各種體質不老好,需要正常飲食作息的人來講,吃皇糧[33]是隻不錯的選擇,鈔票賺仔再多,也不如保命重要。當然,去吃皇糧的單位,儂需要忍受深重的官僚氣氛……嗯,但是要這樣子想:論官僚氣息重,交關跨國大公司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們都看得見,學堂裡讀書辰光學的啥專業,跟畢業之後從事啥職業,沒特別大的關係。再說了,真正自家感興趣的東西,就算在學堂裡儂不是學這個的,祇要真有興趣,就定能學好。

乃末[34]問題來了:老爺[35]身體的王退之,不去做老本行工作,要尋隻吃皇糧單位,能做啥行當呢?政府機關也有負責具體的行當的嘛。一個人會從事啥行當,這辰光就要看家庭對伊的作用了。

家庭是影響一個人最大的因素之一。親生父母的種種行為、品味、審美、德行、操守,對小人影響深遠。倘若大人一塌糊塗,是篤底[36]貨色,除非小人獨立自強,不受干擾,否則,絕大多數小人長大之後,肯定大靈不靈。爺娘見天蹲[37]了麻將檯子上白相,不時地對小人亂叫:“小鬼!功课做脱[38]再看電視!”或者爺老頭子是隻吃搖頭丸朋友,娘是做皮肉生意的,叫小人以後要做一個品德高尚的人——出老[39]才相信這樣子的小人將來會有出息。

在此,有必要稍許幫大家簡單介紹一下王退之的父母各自所在的家庭,以便讓大家更清晰地了解王退之從小接觸到的人跟事物。

王退之的祖父王明濤,革命幹部,而且參加革命的時機選了真心好——1947年,還是文藝兵,最關鍵,不是國軍。王家門一直是體制內的人。1958年,王明濤跟同為革命幹部的袁巧鳳喜結連理,養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王立新歡喜理科,小兒子王立豐偏好文藝。兩個人本身讀書儕蠻賣力,加上老頭老娘的人脈關係,大兒子中專畢業後,安排到政府裡,做上海城市建設規劃,跟上海老建築保護改造方面有關的工作;小兒子研究傳統曲藝,畢業分派到曲藝家協會上班,搞理論研究。

祖父祖母根正苗紅,也儕是正派人,但是王退之從小不歡喜跟王家門的人一道聚餐吃飯——這個革命家庭,從來就不好好吃飯。人家正常老百姓屋裡碰著吃飯,推杯換盞,吃酒吃肉吃香煙,一場酒席下來,歡聲笑語不斷,真情實話連連;王家門裡家庭聚會,吃也正常吃,但是動輒談國家大事、歷史國情,老一輩聲情激越,喉嚨嘩啦嘩啦[40],爭了面紅耳赤不講,還要拉旁人評理:不管老太小人,啥旁人儕可以。有一趟,王退之蹲了衡山公園邊上,袁巧鳳的大哥的別墅裡(別墅是局裡分派的住房)做暑假作業,袁巧鳳的大哥跟三弟在看電視新聞,看發看發[41]就爭了起來,還跑到當時祇有9歲的王退之面前,問道:“儂覺著,台灣問題,應該武力解決,還是和平解決?”那個時代的小朋友,真心無憂無慮,連台灣有啥問題都完全不曉得,更不會明白,台灣問題應該哪能解決。王退之從小就覺著王家門人像是拿[42]自家儕當成中南海領導了,個個講言話腔調仿佛高人一等,像是掌握了人家的把柄要害一般。跟這幫傢伙一道吃飯,實在懨氣[43]、呴勢[44]、殟塞[45]。等到年紀大了之後,王退之也學會編故事、吹牛屄,講單位有事體走不開……久而久之,王退之碰著王家門的聚餐,就祇有年夜飯,還有紅事白事,才會去參加。

相反,王退之的老娘,姜海蓉的屋裡普通至極,但是王退之倒蠻歡喜,用伊的言話講:“有人氣”。

姜海蓉的父親姜紹基,老實頭[46]一隻,年紀輕辰光來到上海灘。伊潮州的娘舅蔡康仁,大佬官[47],在上海開了交關爿酒樓,屋裡蹲了貝當路上的洋房,幾棟連了一道,儕是伊買下來的。娘舅看姜紹基來上海了,就撥[48]伊一大筆鈔票作本鈿[49],讓伊開酒樓分店去。啥人曉得,姜紹基去辦事體,路過堂子[50]口口頭[51],見一女子梨花帶雨,被一隻討債鬼腔勢男人捉牢,死活不肯進去,門口老鴇立仔一邊,看了不響。姜紹基多管閒事,過去一問,原來隻男人嗜賭,輸光了家當,沒鈔票了,抵了老婆賣至青樓,賣身契都自說自話幫自家女人簽了。姜紹基聽了火氣上來,也真的做得出搿[52]壽棺材[53]事體——伊跑去幫老鴇講,“我幫伊贖身!”老鴇隻[54]老刁碼子[55],笑笑,便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以為價鈿[56]開得大,就能嚇退管閒事的姜紹基。沒想到今朝碰著隻戇大[57],真的是又戇又大,不單單拿天價贖身鈔票儕付清爽,還撥了苦命女人一些銅鈿[58]作生活費,啥也沒講,轉身就走。回轉仔娘舅店裡,娘舅曉得了,氣了也不響,後首就讓姜紹基酒樓裡跑跑堂,藉此疏遠了伊。過轉仔幾年,時局有變,上海灘兵荒馬亂。娘舅一家門就變賣家產,坐輪船去了香港,後來又跑去舊金山做生意,據說過了依然老好。祇有隻壽棺材姜紹基,留了上海,到處學生意、做小工。四九年之後,姜紹基去重型機械廠,看守廠里的氧氣瓶倉庫,平平安安混到退休,身體清瘦健康,人生最終是器官自然衰竭,沒啥痛苦走了,享年99歲。王退之的父親王立豐每每談起此事,就跟姜海蓉說戲話:“㑚[59]阿爸能介[60]長命,肯定是因為蹲了氧氣瓶倉庫個[61]關係——天天吸氧呀,氧氣瓶勿可能百分之百密封個咾,總歸有眼[62]漏出來個咾!”姜海蓉聽聽也就笑笑,不響,但是跟自家兒子王退之私底下講起此事,姜海蓉就覺著,自家阿爸是年輕辰光做好事,行持無畏布施,積了德,所以能活到九十九。

姜海蓉的母親方彩英,當年是全國無數“光榮媽媽”中的一個。方彩英性格內向要強,不主動惹事體,但是也從來不怕事體。文革辰光,上海南市區最狠三狠四的兩隻造反派大流氓,儕親熱地喊方彩英叫“姆媽”,隔三差五帶手下頭小流氓,到方彩英屋裡來吃飯,來幫忙做家務,動不動就送些日用品必需品來。方彩英在這地方算是啥人物,由此可見一斑。姜家門屋裡日腳過了雖然不算富餘,但是方彩英依然講究整潔清爽,看重上海人的體面。伊一輩子生了八個小人:兩個兒子,六個囡兒[63]。這些小人各有特點,但本質儕是本分人。

老大是大姐姜海雲,是姜家門所有小人當中最吃苦耐勞、最懂得奉獻的人。在姜紹基去重型機械廠上班,祇能一個禮拜回一趟屋裡,母親方彩英在街道工廠“三班倒”的情況下,姜海雲挑起家庭的重擔,就像家中“第二個母親”一樣,照顧自家的阿弟阿妹,以及後來阿弟阿妹各自成家之後,自家屋裡養的小人。姜海雲烹飪技藝高超,一開始蹲了日本駐滬領事館做主廚,後來又去外白渡橋邊上的百老匯大廈做主廚,燒菜儕是迎接國賓、外賓用。當時為了讓自家屋裡的弟弟妹妹這麼多張嘴巴能吃飽,姜海雲就必須要學會靈活機動,學會“吃拿卡要”。請國賓、外賓就餐的高級飯店,貴賓不可能跟逃荒的老鄉一樣狼吞虎嚥,吃了一點不剩。因此一場宴席下來,絕對就有許多菜式,可能一口也沒碰過。在物質貧乏的七八十年代,介許多[64]中餐西餐、高檔點心、洋酒大曲、汽水飲料、果汁咖啡……好傢伙,當時絕大多數老百姓不要講吃過,看都沒看見過。姜海雲跟同事們,大家想法儕是一樣的:反正不吃光也要倒光,與其浪費,不如大家帶回去,讓自家屋裡人吃飽。大家分好這些看上去根本不像剩菜的“剩菜”,姜海雲左右手拎仔好幾隻馬夾袋[65],每隻裝了拍拍滿[66],出了大廈,開始走回家的路——為了幫家裡省銅鈿,姜海雲連電車都不捨得乘,選擇走路,先回爺娘家。過了外白渡橋朝南筆直走,看到仔和平飯店,就小轉彎[67],沿南京東路往西,到了河南中路,再大轉彎[68]往南一直走,就到了南市區小桃園清真寺附近,獅林街的爺娘屋裡。伊拎仔交關大包小包,從虹口區一口氣跑到南市區,大約摸[69]三公里路。

不管姜海雲到爺娘家裡有多晚,尤其是禮拜四(礼拜四飯店裡西點做了多),那些自家還沒結婚,還蹲了爺娘屋裡的阿弟阿妹,絕對會滿懷期待,等牢自家大姐送來各種新奇好吃的物事[70]。姜海雲祇要能拿回來的,祇要伊拎得動,肯定是全數拿來。一排生[71]擺開來,樣樣有。高檔的有國宴級別的菜餚,就算是簡單的小菜也能吃了讓人難以忘懷。每趟帶回來的物事不盡相同——吧檯小阿弟暗地裡塞撥姜海雲的上海牌速溶咖啡;宴請貴賓,沒開過封、赤刮辣新[72]的特供五糧液、竹葉青、茅臺酒;好幾隻拆出來的整蟹(姜海雲的看家本領),打開蟹殼,發覺裡頭是一整隻蟹的肉全部連在一道,驚人的一塊完整大閘蟹;口味香醇,加了雞肉、蝦仁跟海參的三鮮魚翅湯;巧克力跟奶油味道邪氣[73]濃的哈斗(法國巧克力閃電泡芙);如同這個民族一般,分量扎足、不淘漿糊[74]的德國圖林根香腸,拿到砧墩板[75]上斬成段,夾到白麵包裡,一口咬下去,煞根[76]、扎勁[77];日本的海膽醬、昆布,鮮得來,儂一邊吃,一邊當了儂面槍斃㑚爺娘,保證儂也不難過;南北朝鮮的各式泡菜,爽口開胃,過老酒、下飯,一流;半隻西班牙伊比利亞的生火腿,斬成薄片,大家儕當零食吃了白相;意大利帕爾馬乾酪,吃得來的人,誇,“比牛奶還香”,吃不來的人,罵,“比污[78]還臭!”……在那個上海平民屋裡普遍吃吃青菜、鹹菜、蘿蔔乾、山芋、粗米、冬瓜豆瓣湯,過年才能看到點油水葷腥的年代,姜海雲的這份工作,無疑讓伊成了家中的絕對頂梁柱、美食界的利瑪竇,受盡屋裡人祈盼跟尊重。此時上海灘普通人家的吃喝水平,跟姜家門比,真的是天上人間,大推大扳[79]了。大姐偷偷叫[80]拿好吃好喝的,全部擺到爺娘屋裡,安頓好之後,再步行走兩公里,回金陵中路龍門路的自家屋裡。

比起大姐,姜家門其他阿弟阿妹,雖說為這個大家庭做出的貢獻無法與大姐相及,但各自的故事也都精彩紛呈。

老二是大阿哥姜海峰,脾氣暴躁但心腸好。文革辰光做過南市區有名的造反派小頭頭,但是有趣的是,伊實際上尊師重道,背地裡藉紅衛兵的身份,保護了許多知識分子免受那些無緣無故的殘酷迫害。可當伊年紀上去了,國家進入改革開放時代了,姜海峰還是天天嘴巴上掛了那些文革陳年舊事,甚至於伊後來講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事體講了多了,連自家屋裡人也有些嫌比[81]伊了。當姜海峰開始樂於回憶過去,熱衷於教小輩如何做人,歡喜拿過去時代的傷痛、苦難、無奈,當作伊人生路上的功勛章的時候,大家儕能感覺到,姜海峰,伊真的老了,老到已經被這世道淘汰了。

老三是二姐姜海玉,跟大姐姜海雲類似,伊也具備當時祖籍潮汕的女人們共通的特征:燒菜、做飯、帶小人,歡喜求神拜佛,一樣不落下,每樣做起來儕是一隻頂[82]。姜海玉性格樂觀豁達,自來熟,跟誰都能搞好關係,碰著再大的困難,也能笑嘻嘻,跟沒事人一般。年輕辰光,伊去插隊落戶,若干年後,其他人回仔上海,一隻隻面孔紅裡透黑,瘦得像山裡的活孫精[83];祇有姜海玉回來,養了白白胖胖,哈哈笑,像尊彌勒佛。

老四是三姐姜海珠,是姜家門生得最漂亮的女人。青年時代,廠里不曉得多少男人為了伊,爭風吃醋打破頭,去醫院報道。姜海珠賣相好,心腸也軟,知足常樂,體貼溫柔,屋裡要是啥人生了毛病,伊總歸是頭一個趕得去,送吃的、用的。但是伊身上也有美中不足:笑起來的動靜是真的嚇人。王退之小辰光老是直言不諱:“阿拉[84]三姨媽,笑起來像動畫片裡嚮[85]個老妖婆,辣末生頭[86]‘哈哈哈哈!’來一記,我魂靈頭也要撥[87]伊嚇出來了。”

老五是四姐姜海蓮,好靜,嗜睡,有潔癖。家裡的清潔工作總是衝在最前頭。不要看伊身板瘦小,平常一聲不響,伊男人陸際根,有趟在姜家門,吃得酒水糊塗,發起瘋來,神智不清,拍檯子,摜[88]物事。姜海蓮覺著坍臺[89],面孔漲了血血紅,大腿一拍立起來,跑到男人面前,言話一句也沒,辣辣叫[90]上去兩記響亮的耳光,摑得陸際根一隻門牙直接飛脫,人也醒轉來,認出眼面前是自家老太婆,嚇得響也不敢響……從今往後,再也不敢多吃老酒,屋裡就太平無事。此外,姜海蓮雖然沒讀過幾天書,教子卻相當有本事。兒子陸永康,從小聽伊言話,讀書用功,辛勤工作,對爺娘百依百順,也將家庭從溫飽帶入小康,日腳過得和美。

老六是小阿哥姜海德,機警靈敏,性格乖僻,腦子活絡,身材高大,但是天生體弱多病。讀書辰光,就不歡喜學習,老師動不動就去伊屋裡尋伊爺娘告狀。有一天學堂裡班主任講,明朝[91]夜到六點半,開家長會,記得讓自家屋裡家長來,還寫了黑板上“明天晚上六點半家長會”,提醒大家。第二天夜裡家長會,其他學生的家長悉數到場,唯獨姜海德,自家跑到教室裡,慢悠悠坐定下來。老師看看伊,伊也看看老師。老師來氣,質問姜海德:“開家長會,儂學生子[92]跑得來做啥?!”姜海德講:“黑板浪嚮[93]寫個呀,‘家長會’呀,‘家長’嘛,姜家門裡最長,就是我呀,祇好我來咾~~”引得其他家長們哄堂大笑。雖然姜海德讀書成績不靈光,但是腦子靈光。十八歲伊去了華東化工學院上班做工,好動腦子、隨機應變的姜海德,後來成了中國製藥管道方面的專家。然而,由於性格怪裡怪氣[94]、喜怒無常,一輩子沒討老婆,跟爺娘住在一道。但也因為如此,姜海德一個人的收入,自家完全用不光。每當其他阿哥阿姐阿妹屋裡生活拮据,缺鈔票的辰光,姜海德永遠是第一個慷慨解囊的,甚至從來沒想過要屋裡人還伊鈔票;要是碰著啥人屋裡的家用電器、開關電線壞了,姜海德也是一馬當先,跑去就一槍頭[95]搞定。王退之童年時期,每個禮拜天,祇要是姜海蓉帶伊去獅林街外公外婆屋裡白相,姜海德就會帶王退之去城隍廟,去福佑路買玩具。當時是九十年代中期,上海的最低月收入差不多是400塊,而姜海德一個號頭收入就有4000多塊,每個禮拜儕能輕輕鬆鬆幫王退之買隻玩具——美國進口的兵艦、坦克模型,一隻就要起碼一兩百塊;日本的元祖SD高達模型(二頭身Q版高達),一隻也要70塊上下;塑料味道老重的長尾巴哥斯拉、奧特曼,一隻也要50塊左右。姜海德鈔票厾[96]出去,眼烏珠也不霎一記,開開心心,看到這個外甥就眉開眼笑,還幫王退之買羊肉串、里脊肉,買冷飲汽水吃。王退之頂頂歡喜這娘舅。

老七才輪到王退之的姆媽,姜海蓉。伊跟小阿哥姜海德最最要好,兩個人也是姜家門最有文化的。姜海蓉腦子聰明,熱情不張揚,實事求是,從不弄虛作假,脾氣也要強得很。文革時期,伊讀中學,算數老師在上頭講課,其他同學要麼賴學不來,要麼上課睏覺,祇有伊一家頭,在講台下頭,跟老師唱對台戲,有問有答,跟老師有來有回,還經常指正老師的錯誤。算數老師寧波人,撥學生姜海蓉好幾趟指出錯誤,氣得惱羞成怒,竟罵起老家名人常凱申的方言:“㑚妈隻前腿!”(意指對方母親是四條腿的動物) 姜海蓉也不示弱,反應極快:“㑚阿爸隻後腿!”老師氣煞,但是氣歸氣,課下跟姜海蓉關係老好,經常幫伊開小灶,輔導功課,真心希望伊能考上大學,出人頭地,成為棟梁之才。後來姜海蓉考進震旦大學中文系,姜家門在弄堂裡更加扎臺型[97]了。

最小的小阿妹是姜海華,生了一張男人面孔,不老好看,平常神經兮兮,一張嘴巴瞎七搭八[98],喜好交些狐朋狗友。伊好動、精力充沛,歡喜四處串門,像隻活猻屁股[99];可一坐到別人屋裡,就走不動,變成隻爛屁股[100]了。不過姜海華倒是個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在改革開放初期,做最適合自家的行當——打樁模子[101],隻嘴巴在外頭,真的是騙死人,不償命,因此還結識了同樣做打樁模子的尹根福,後來成了伊的愛人。雖說生活、工作,儕搞得一天世界[102],但骨子裡,姜海華是個熱愛家庭、感情豐富的女人,不禁讓人想起俄國小說裡的那些小人物,即便犯了事,惹麻煩,成天抽煙酗酒,是沒出息的社會渣滓,可到了最後的最後,這些人都會跪伏下來,請求老天爺寬恕自家,那個時候,伊拉[103]會俯首不語,忘情地親吻起這片被自家褻瀆的土地。

王退之的童年時代,總是行走於“上隻角[104]”跟老城廂之間,這讓伊對上海灘有了比一般同齡人更深刻全面的了解。比起鬧中取靜的高檔“上隻角”,南市區獅林街的潮汕人家,總有種奇特的魅力吸引著王退之。潮汕人似乎是一群天生的神秘主義者,從來不依據邏輯、推理、細則辦事,而更像是憑靠直覺、感知行事。科學知識在潮汕人面前,賽過沒用場,即便是家裡最有學問的姜海德跟姜海蓉,似乎也無法逃離這種神秘力量的牽引。王退之自從上幼兒園,就一直被姜海蓉帶去各種佛寺、尼姑庵裡,參加各式各樣的法事,王退之跟牢大人,烏裡買里[105]、裝腔作勢念誦《地藏經》、《阿彌陀經》、《無量壽經》……剛開始,王退之祇覺著這是體驗一種奇妙有勁的氛圍,可隨著年齡變大,懂起事體,強烈的疑問不斷縈繞著伊:社會上有人講佛教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和平的宗教;有人講佛教圈子烏煙瘴氣,跟政治圈子、學術圈子一樣,跟黑社會一樣,有幫有派:“廣東幫”、“浙江幫”、“蘇北幫”、“安徽幫”、“山西幫”……自家有自家的山頭;西遊記裡也有講佛教,然而儕是告[106]烏七八糟妖魔鬼怪搭了一道……到底佛教的真面目是啥樣子的?

十六歲時,王退之開始認認真真讀起經文,讀歷史,定下心去看文言文,高中辰光作為文科生,成績從年級中等水平,直竄到前列。雖然大學是學音響錄音方向,但是《金剛經》隨身擺書包裡。大學快畢業辰光,伊已經是國內最大佛教論壇“華藏世界”的一位知名版主,負責最受歡迎的,有關佛教典籍、佛學知識通俗化、佛教圈新聞動態的板塊“無相著相”的管理。

於是乎,當王退之被瑞金醫院的主任醫師勸告道,最好從事生活作息規律的工作的時候,伊想都不想,張口就跟爺娘講:“我去考國家宗教事務局的事業單位。”

[26] 屋裡 okli <名詞> 家裡

[27] 咾 lao <助詞> 表示當然的語氣

[28] 惹著伊 shashakyhi 反倒,表示轉折

[29] 靈光 linguang <形容詞> (事物)好

[30] 仔 zy <助詞> 表示實現體,事件過去發生或已經實現,相當於“了”;或表示持續體,相當於“著”

[31] 號頭 hhaodhou <名詞> 月

[32] 覅 fhiao,即 勿要 fhekwhe(fhakwhe)不要,別

[33] 吃皇糧 qik whanglian(qik whangliang)指在政府機構、事業單位工作,由政府發工資,收入穩定

[34] 乃末 nemek/mekmek(nemak/nakmak)<連詞> 這下子,這樣一來……就

[35] 老爺 laoyha <形容詞> 質量差,一碰就壞

[36] 篤底 dokdi <形容詞> 很差,最後,最底層

[37] 蹲 ’den <動詞> 坐,停留,在

[38] 脫 tek(tak)<助詞> 掉,了,表示結果的補語

[39] 出老 ceklao(caklao)<名詞> 鬼,罵人如鬼,用作通罵。又寫作赤佬。“赤”與“出”在老派上海話中不同音,“赤”讀cak,“出”讀cek,故用“赤”韻母不合。原義是“出棺材”之“出”,暗指死

[40] 嘩啦嘩啦 whalawhala <擬聲詞> 大聲說話聲

[41] ……發……發 ……fak……fak 表示較長的持續動作

[42] 拿 ’ne/no/’nao/’no <介詞> 把

[43] 懨氣 ’yiqi <形容詞> 閒著無聊而感到寂寞

[44] 呴勢 ’housy <形容詞> 難以名狀的難受

[45] 殟塞 weksek(waksak)<形容詞> 不舒服、煩悶

[46] 老實頭 laoshekdhou(laoshakdhou)<名詞> 老實人

[47] 大佬官 dhulaoguoe(dhulaogoe)<名詞> 闊人,闊佬

[48] 撥 bek(bak)<介詞> 給

[49] 本鈿 bendhi <名詞> 本錢

[50] 堂子 dhangzy <名詞> 指高級妓院

[51] 口口頭 koukoudhou 外口

[52] 搿 ghek <代詞> 這,這個,這種

[53] 壽棺材 shouguoeshe(shougoeshe)<名詞> 傻得很的人

[54] 隻 zak <量詞> 個。用在“人”上,一般帶有貶義,或戲謔之意

[55] 老刁碼子 laodiaomozy <名詞> 刁鑽、促掐、狹猾的人

[56] 價鈿gadhi <名詞> 價錢

[57] 戇大 ghangdhu <名詞> 低能者,傻瓜。英語中gander(呆鵝,糊塗蟲)的音譯

[58] 銅鈿 dhongdhi <名詞> 錢

[59] 㑚 na <代詞> 你(的),你們(的)

[60] 介 ’ga <代詞> 這麼

[61] 個 hhek <助詞> 的

[62] 眼 nge <量詞> 點

[63] 囡兒 noehhng <名詞> 女兒。請注意,“兒”字在此讀音如“五”字讀音,是保留較老的“兒”字讀音

[64] 介許多 ’gaxudu 這麼多

[65] 馬夾袋 mogakdhe <名詞> 形似汗背心(上海話稱汗馬夾)的盛物薄形塑料袋

[66] 拍拍滿 pakpak moe <形容詞> 很滿

[67] 小轉彎 xiaozoewe <名詞> 馬路車道口的右拐彎

[68] 大轉彎 dhuzoewe <名詞> 馬路車道口的左拐彎

[69] 大約摸 dhayakmok <副詞> 大約

[70] 物事 mekshy(makshy)<名詞> 東西

[71] 一排生 yikbhasan(yikbhasang)整齊的一排

[72] 赤刮辣新 cakguaklal ’xin 非常新

[73] 邪氣 xhiaqi <副詞> 很,非常

[74] 淘漿糊 dhaojianwhu(dhaojiangwhu)做事不認真,敷衍塞責,濫竽充數,渾水摸魚,蒙混過關,行事無原則

[75] 砧墩板 ’zendenbe <名詞> 砧板

[76] 煞根 sakgen / sak ’gen <形容詞> 過癮,徹底痛快,厲害的,令人滿足的

[77] 扎勁 zakjin <形容詞> 有刺激;有趣,令人著迷

[78] 污 wu <名詞> 糞

[79] 大推大扳 dhutedhube 差得遠

[80] 叫 jiao 後綴,相當於“地”(限於少數疊詞後)。偷偷叫,即“偷偷地”

[81] 嫌比 yhibi / ’yibi <動詞> 嫌,嫌棄

[82] 一隻頂 yikzak din 極好,最好,程度最高的

[83] 活孫精 wheksenjin <名詞> 猴子的別稱

[84] 阿拉 aklak / akla <代詞> 我們,我(有時用)

[85] 裡嚮 lixian(lixiang)<名詞> 裡面

[86] 辣末生頭 lakmeksandhou(lakmaksandhou)<副詞> 冷不防,突然

[87] 撥 bek(bak)<介詞> 表示被動,被,讓

[88] 摜 ghue <動詞> 扔,丟

[89] 坍臺 ’te dhe <形容詞> 出醜,丟臉

[90] 辣辣叫 laklakjiao <副詞> 很厲害地

[91] 明朝 minzao(menzao)<名詞> 明天

[92] 學生子 hhoksanzy / hhoksangzy <名詞> 學生

[93] 浪嚮 langxian(langxiang)……上,……的上面

[94] 怪裡怪氣 gualiguakqi 很怪,真怪

[95] 一槍頭 yikqiandhou(yikqiangdhou)一下子(便成功)、一次性

[96] 厾 dok <動詞> 丟,擲,投

[97] 扎臺型 zak dheyin 出風頭,有光彩,神氣

[98] 瞎七搭八 hakqikdakbak 瞎說,胡謅,說話胡亂拉扯

[99] 活猻屁股 wheksenpigu(whoksenpigu)指坐不住的人

[100] 爛屁股 lepigu <名詞> 指一旦坐下來以後就不願意離開的客人

[101] 打樁模子 danzangmozy(dangzangmozy)<名詞> 在固定地點區域,進行非法買賣活動的人。也指設攤做生意的人

[102] 一天世界 yiktisyga 形容亂套,凌亂不堪,無法收場

[103] 伊拉 yhila / yhilak <代詞> 他們,她們,它們

[104] 上隻角 shangzakgok <名詞> 指在城市裡,那些或居住條件好,或生活水平高,或居民文化層次、素質較高的地區

[105] 烏裡買里 ’wulimali 做事馬虎,不講究

[106] 告 ’gao / gao <介詞> 和,跟


3

“要去幫[107]佛學院畢業生搶飯碗咾?”王立豐聽了,不是老同意,但也沒多響。

姜海蓉仔細看著密密麻麻的2010年度事業單位招考信息,指了指一處:“主管單位是……國家宗教事務管理局,單位是中國佛教協會《十方三世》杂志编辑部,招兩名編輯。是要去考搿隻單位對伐?”

“嗯。”王退之點點頭。

“上頭寫,筆試結束參加面試,按照1:6比例篩選。最終錄取兩人……葛末[108]就是,儂第一輪筆試必須考進前12名,才有機會參加面試。”姜海蓉心算了一下,講道。

“佛學考試題目,佛學論壇浪嚮儕尋得著……公務員題目,我要去買本書看看。姆媽我現在就去買。”王退之匆匆背上雙肩包,準備下樓梯去推腳踏車。

“中飯勿吃啦?”姜海蓉叫道。

“……我買好書,直接到吳宮飯店裡嚮隻麵館,弄碗麵吃吃就好了。”

“戇大,吳宮飯店裡嚮麵館老早關脫咧。”姜海蓉笑笑。

“葛末……我就去老半齋吃麵好了。”麵祖宗王退之想了想,講道。

“也好……路高頭[109]當心哦!”姜海蓉提醒道。

“吃了好點,覅做人家[110]來死[111]……老是肉麻[112]鈔票。”王退之出门前,王立豐喊了聲,隨即又拎起報紙看起來。

王退之不歡喜轎車,這可能跟王退之年少時,父母都遭遇過交通事故有關。王立豐在醉酒駕駛的朋友車上,這部車子追尾撞著人家轎車後屁股,王立豐因此當時頭上開花縫了幾針;姜海蓉則是因為南京西路上,過斑馬線辰光,碰著部送快遞亂穿紅燈的衝死鬼助動車,一隻腳被撞了粉碎性骨折。雖說兩人所幸儕沒生命安危,不過,對機動車事故的恐懼,以及對不守交通規矩人的厭惡,在王退之的腦海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王立豐之前為了讓王退之去學開轎車,跟伊不曉得尋了多少趟相罵[113],講一趟吵一趟,還是沒能說服這隻戇大兒子,也就作罷。

王退之踏車子路過隔壁四號樓,看見伯伯[114]王立新的沃爾沃轎車停在樓下頭一棵大約五層樓高的老鐵樹旁邊,沒開了跑。最近王立新正在忙房子的事體——伊的兒子,也就是王退之的堂兄,王思憲,前兩年德國德累斯頓工業大學讀研究生畢業回來,尋了個家庭條件殷實,同樣中規中矩的老實小姑娘,預計明年結婚。王立新準備將此地,永嘉新村的房子留撥王思憲結婚——地段好,小夫妻兩個人上班交通也方便。自家跟老太婆,則是要搬到小木橋路新買的二手房去。因此,永嘉新村老房子要裝修,新買的兩手房也要裝修。順帶提一句,要是沒王明濤革命老幹部這層身份,兩個兒子,儕蹲了體制內上班,本事再大,也很難住到這種上隻角地段來。在這種看重關係、人情,人與人貧富差距巨大的國家之中,一個人一輩子生活的體面與否,跟爺娘的背景、人脈、立升[115]、路道[116],關係頗大。在這種國家,儂要靠老老實實賺得來的死工資,想輕輕鬆鬆買房子,過無憂的小康日腳,是白日做夢。能有套上隻角好房子住,兄弟兩個還能在永嘉新村做鄰居,這鈔票哪能來的,收入啥地方來的,無非也就幾種渠道方法,至於是黑的、白的,還是灰的,上過兩天班的,心裡應該儕有點數目。

出仔永嘉新村,小區對過是葉飛爺叔的福利彩票攤頭,早上七點鐘準時開門,夜裡九點鐘息鼓,店門口日夜圍了一圈跟葉飛一式一樣,神色沉鬱、香煙不離手、戴黑顏色人造革鴨舌帽的上海老爺叔,打扮、腔調,像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葉飛爺叔賣福利彩票的同時,還辦了張叫《彩民俱樂部》的報紙,用來記錄並預測每一期彩票開獎的資訊。

永嘉路地處舊法租界地帶,路面狹,小馬路雙向兩車道,不過清爽、平靜,常凱申跟夫人美齡,在撤離大陸之前,還買過一幢永嘉新村的房子,可見這塊地方的魅力。路兩旁種的是標誌性的法國梧桐,看上去一排生老整齊,兩邊老房子儕不高,人在這條路上蕩蕩走走,心裡安寧、適意[117],能叫人情不自禁地感歎道“活辣海[118]真好啊~~”。但是長滿梧桐樹的馬路也有缺點,每年梧桐樹飄起造造反反[119]的絮狀物的時節,過敏的路人絕對吃不消,簡直要出人性命[120]

大轉彎到岳陽路,路過公安部第三研究所。王退之本身想考這隻單位,做刑偵的聲紋跟多通道測謊的鑒定工作。後首因為胃出血,報考之後也沒能去參加考試。要是考上了,上班近,想想蠻靈光。但是做警察,肯定也辛苦,而且這隻圈子裡基本儕是些流氓、半流氓,不變成這等樣子,這口飯也沒辦法吃。以王退之的脾氣,不一定混得來這種行當。爺老頭子王立豐講起此事,就覺著,沒去考,也是好事體。

腳踏車沒踏幾步路,小轉彎,到了汾陽路,眼耳鼻喉科醫院門口如往常一般人流攢動,病人跟黃牛[121]混了一道,分也分不清爽。王退之老早鼻炎,上此地看毛病,排隊排了一上半日,看看毛病就三分鐘,就出來了,付費、拿藥、滾蛋跑路。這條路上也留存了王退之的第一段,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段羅曼史:伊跟第一個女朋友,常常在此地吃飯、牽手、香嘴巴[122]、互訴衷腸。分手之後沒兩年,小姑娘畢業去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傳播學,不知現在可安好?王退之觸景生情,歎了口氣。

看到仔自家母校上海音樂學院,王退之就彎到復興中路,往東筆直走,一路上是王退之的美好回憶——兩邊是賣外貿商品的小店,最有名的招牌,莫過於“德國鍋子外貿鞋子”這爿店,名字老茄[123];再過去一點,到了“上海電影院”,名字有派頭[124],實際上卻小得有點不起眼;電影院對過是王退之的堂兄王思憲本科就讀的上海理工大學,理工大學轉彎角子,老早還有爿叫作“港大茶餐廳”的港式茶餐廳,老闆很可能不懂上海言話(“港大”跟上海言話“戇大”在普通話中同音),後首大概因為這隻戇大名字的關係,開了不到一年就關門完結了;再前頭就是文化廣場,王退之爺娘剛結婚年輕辰光講究浪漫,每個禮拜儕要去文化廣場的花市買鮮花。到結婚年數長了,夫妻二人,兩隻斷命[125]老面孔,年年看月月看日日看夜夜看,再好看,也越看越惹氣,莫名的觸氣[126]。漸漸地,買鮮花的浪漫也就沒了,不知不覺,屋裡的花瓶裡,儕調成功[127]塑料花了。

靠近復興中路思南路的香山中西醫結合醫院,是王退之發騷粒豆[128]辰光,看皮膚的地方。幫王退之看青春痘的曹子寅主任,是個風趣詼諧的全能專家,稱得上是少有的、真正“為人民服務”的老黨員。伊幫病人看毛病,賽過唱滑稽,笑瞇瞇,戲話連篇。要碰著一些歡喜弄鬆[129]病人,讓病人在香山醫院上上下下來回跑的醫生、工作人員,曹子寅還會替病人打抱不平,直接科室裡一隻電話豁[130]過去,電話裡伊像隻大老虎,三句不離“戳㑚娘個屄”地罵對方,對面電話機裡,響都不敢響一聲。過歇,病人回來,滿懷感激跟曹主任窮打招呼,“事體辦妥了,謝謝曹主任。”要曉得,曹子寅的病人裡,大多數是來看癌的老頭老太,來看毛病就已經心情夠不好了,熱心腸的曹醫生能靠伊三寸不爛隻門腔[131],將憂愁滿面、眼淚不止、身患絕症,已經活不長久的病人,每趟惹得破涕為笑、哈哈大笑而歸。“喏,前頭剛剛跑脫隻女人,儂看到伐?特為[132]跑過來謝我。啊?做啥來謝我啊?伊拉隻男人,前兩年哦,皮膚高頭發得一天世界,隻面孔哦,粗糙是粗糙得來[133],遠看勿曉得,還當是條鱷魚!面孔摸上去哦,像塊鹹肉一樣個!伊拉搿隻女人,嚇得來,夜到都勿敢幫自家老公睏一隻床!搿也做得出哦!戳㑚!自家男人呀!生了再惡形惡狀[134],儂戳㑚也嫁撥伊了嘛,對伐啦?嘿嘿嘿,儂覅笑呀,嘿嘿,聽我講呀!……乃末好咧,我兩貼藥,啪啪!幫伊隻男人用下去,幾隻療程下來,好唻[135],乃末戳㑚對伐啦,‘鹹肉’變‘鮮肉’,隻老太婆開心來[136]!”

看到小辰光一直來爬假山的復興公園,王退之曉得要準備大轉彎了。高架下頭車子交關,重慶南路復興中路是劉海粟舊居,沿牢重慶南路一直往北面踏,過了瑞金醫院盧灣分院,上重慶南路輔路,過了盧灣區區委,就小轉彎,進太倉路,這塊地方開始靠近繁華的淮海路了,奢侈品店多了起來。左轉彎到黃陂南路,過了最鬧猛[137]、最時尚、最彈眼落睛[138]的淮海中路,小轉彎上金陵中路,直走,到金陵東路,王退之讀的高中——光明中學就在附近。

王退之的高中跟大學,儕是上海灘最小的,而且儕是蹲了上隻角,有這種讀書經歷、待遇的人,上海灘估計也沒幾個。附近儕是小吃店、琴行跟菜場,老建築裡大多是東南亞地區常見的騎樓。雲南南路、廣西南路、金陵東路、浙江南路……王退之的高中時光,中飯儕蹲了這片地帶解決。上街沿的路邊攤子蒼蠅麵館,經濟實惠、熱氣騰騰、氤氳不絕,軋[139]滿了學生子、上班族、農民工,大家一邊悶頭吃面前這些用地溝油做出來的拉麵、炒麵、燴麵、蛋炒飯、客飯、蓋澆飯,一邊還能看下街沿,離自家不到兩三米的轎車、腳踏車、助動車穿流而過,排氣管噴出的黑煙嗆到人咳嗽;廣西南路河南拉麵店的隔壁,門前掛了隻十字架的紅色木頭門裡,寧波口音的老頭子,坐定靠門口的實木檯子上,一隻紫砂酒壺裡頭,是燙好的、擺了隻話梅的黃酒;邊上小碗琖[140]裡鹹烤蝦三兩隻,糟毛豆一碟。寧波老頭開無線電,947頻率古典音樂開得老響。外頭人看,一隻老頭一家頭吃悶酒;伊自得其樂,一頓小老酒,好[141]吃三個鐘頭,愜意頭勢[142]

浙江南路朝北面走,看到斜對過格致中學,就小轉彎,打了幾個彎,但每個轉彎處的路牌都顯示是北海路。此地賣牛羊肉的回民很多,王退之的母親姜海蓉,從小辰光記事開始,就經常到這裡買牛尾巴燒湯,買牛肉羊肉轉去[143]或紅燒或白切。王退之讀高中辰光,姜海蓉燒了一大碗紅燒牛肉,王退之吃了歡喜煞,姜海蓉廣東人本性露出來了——儂講好吃對伐?我就讓儂吃到嚇死。過了一個禮拜,姜海蓉燒了一大鍋紅燒牛肉,王退之看到隻鑊子裡堆滿了小山一樣的紅燒牛肉,就沒了胃口,從此以後再也沒敢碰紅燒牛肉。不過,這種讓小人“吃到嚇死”的做法,倒是使得王退之從小到大變得不貪吃、不饞癆[144],一副吃過見過、大戶人家的風度。但是王退之也不挑食,吃啥粗茶淡飯也儕能吃得下去,吃得老香。

左轉彎到了福建中路,就能看到前頭福州路路口的上海書城了。門口一群外地口音的人,自稱能算卦相面,王退之心想,㑚自家的命都算不準,聚了書城門口的空地上,還想將過路人的命來算一算。王退之腳踏車尋了隻角落停好,就直奔書城公務員考試用書的專區,買好伊要的書,結賬下樓,並不急了去吃中飯,而是跑去尋一隻舊書攤。

紙質書的生意在二十一世紀一零年代,已初顯凋零。此時正值2010年的晚秋,枯葉遍地,北風蕭瑟,天氣陰勢刮搭[145],瀴[146]不過。路上行人,厚外套儕著了起來,有些已經戴起圍巾,一個個䞤頭縮頸[147],時不時有人搓搓手,低頭不響,快步走路。與上海書城這樣子的標誌性超大型書店不同,一些經營不下去的個體戶小書店門前,已經開始掛出類似“清倉大甩賣”、“最後一天跳樓價”、“攝影類書刊25塊一斤”、“文藝類書刊18塊一斤”的牌子。一塊塊用硬板紙做的標牌,用紅油漆寫上字,兩頭打洞,鉛絲穿孔掛起來,讓人想起文化大革命辰光,掛在批鬥對象頭頸上的牌子,看一眼,就觸目驚心,嚇人倒怪[148],想要遠遠逃開。

但是王退之要去的這爿小書店不一樣。這爿店祇收各種舊書,連塊店名招牌也沒,門口頭祇有塊綠顏色的門牌號。舊書店老闆莊一舟,心氣傲,卻不焦躁,生意篤定照做,即便一天沒幾個人進來,伊也不肯跌身價,去掛啥舊書論斤賣的坍招勢[149]牌子。莊老闆身旁,坐了一位戴墨鏡、頭髮煞白,穿著樸素且略顯單薄的老先生坐邊上閒聊,手上捧了隻上海人儕懂的,扯脫“雀巢咖啡”商標的紅褐色厚玻璃瓶,作吃茶杯子用。

“莊老闆。”王退之推門進來,小聲打招呼。店裡還是保持老樣子,四十多平米的小天地,頭頂心的頂燈是昏黃顏色,地上凹凸起伏的木頭地板淡黃顏色,架子上一本本舊書也是有深有淺泛出黃顏色。有趟,王退之跟老闆開玩笑:“儂店裡嚮,地板、頂燈、舊書,儕是黃顏色,儂搿爿店,索介[150]叫‘三黃書齋’好唻。”老闆苦笑:“要死快了[151],我爿書店變成功隻雞[152]了……我要是打掃衛生,乃末變仔‘掃黃’了。”王退之窮笑。

莊老闆著了件黑顏色皮夾克,深藍色西褲,棕色休閒皮鞋,腰桿筆挺,打扮簡單大方,頭勢清爽四六開,上的是伊最歡喜的“金剛鑽”牌髮蠟,上海灘上祇有石門二路上的一爿煙紙店[153]裡買得到的老貨。此時伊正好跟戴墨鏡的老先生在講啥話題,沒聽到王退之聲音。

“哦喲,阿弟,今朝哪能想著來了啦。”莊老闆抬頭這才瞧見王退之,臉上高興,“最近辣辣[154]研究啥經文啦?”

“最近啊……最近研究了結棍[155]來!娘個起來[156],快拿[157]自家研究到廟裡嚮去了。”

“啥?儂準備出家啦?”莊老闆笑笑。旁邊老先生聽到也覺著新鮮,看牢王退之。

“勿是個……我要參加宗教局個考試~~想去佛教協會雜誌社做編輯,事業單位嘛。”

“事業單位嗲個呀。穩定,適意,旱澇保收。”老先生發言話。

“……搿位是周先生,阿拉爺娘個老朋友,文化人,跟魯迅先生有血緣關係個,儂想想!周先生還會算命來!書城門口一幫騙人個外地癟三看到伐?幫周先生揩皮鞋個資格都沒!”莊老闆幫王退之介紹起老先生,一邊豎起大拇指。

“覅聽伊瞎講。勿要看勿起‘新上海人’——‘上海是全國人的上海嘛。’”老先生用普通話引經據典,並朝王退之笑笑。

“周先生好。”王退之也笑笑,點頭哈腰打起招呼來,但是腔勢不好看,人長,加上彎的幅度不到位,像個日本黑社會。

“阿拉前頭辣海講呀,我前兩天淘著本簿子,也勿曉得哪能流出來個。”莊老闆對王退之講,“估計儂歡喜個~~”伊去角落一隻書架上尋了尋,拿下來一本日記簿厚薄的線裝簿子,“喏,儂看看。”

王退之接過,封面正當中,豎著寫的是“三昧筆記,第一十五”,左下角落款“昌悟”。翻了幾頁,王退之覺著,這本舊書好像沒啥值得自家歡喜的。抬起頭,看看莊老闆,不響。

“老早上海市佛教協會會長,昌悟大和尚的筆記,靈伐?”

“……搿物事的確是少見,毛筆字行楷寫得也正氣……不過,我要了也沒用呀。還有,儂看,封面寫‘第一十五’,說明前頭還有十四本筆記簿,儂此地儕有啊?”

“沒,僅此一本。”莊老闆照實回答。

“葛末我要伊做啥啦……”王退之想拿書還給老闆。

“阿弟,覅急呀~~聽我幫儂慢慢叫講……”莊老闆又拿書推轉去撥王退之,“儂看看搿最後一篇筆記。”

聽到這裡,王退之又沉下心,翻仔最末腳[158],尋到一篇筆記標題日腳是“乙亥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眼烏珠就從上到下、從右到左地看轉來。看發看發,突然伊眉頭緊鎖,眼神中慢慢放出光來,不時嘴巴微張,冷氣倒吸。

莊老闆立了一旁觀瞧,軋出苗頭[159],問:“哪能啦阿弟,搿本物事讚伐?”

王退之繼續往下頭讀,不響。過了歇,伊開口:“……老闆儂開個價。”

“嗯……哪能講呢,照道理,搿種物事勿好隨便買出去……”

“好唻好唻,儂開舊書店,還有啥勿好意思賣出去個書啦?!儂收伊做啥啦?勿就為了賣嘛?”

“葛末……一百三十塊,好伐?”莊老闆緩緩說出口,估計王退之又要像往常一樣殺價,殺脫一半橫裡[160]

王退之掏出皮夾子,一張毛老頭,三張十塊,鈔票交撥仔老闆,就準備跑路,周先生此刻揪了把王退之左手。王退之停下來,曉得老先生有言話要講。

“……沒啥。就想提醒儂句,平安是福……說書先生一直歡喜講:‘從來硬弩弦先斷,自古鋼刀口易傷。’……保護好自家。”

“……好,謝謝老先生。”王退之不知所謂,但還是老有禮貌地回覆道。

老先生拿下墨鏡:“我搿兩隻眼烏珠,儕是瞎脫個……”又指指自家兩眉之間,“……不過此地還有隻眼睛。看了煞清[161]。”

王退之不曉得哪能回答,祇好再次鞠躬,應了句:“曉得了。”

“阿弟,還要看看其它書伐啦?”莊老闆問道。

王退之搖搖頭,“我還要吃中飯,吃好回去抓緊複習了,下趟再來……老闆再會,周先生再會。”伊推開門,走進寒風當中。

[107] 幫 ’bang <介詞/連詞 > 和,跟

[108] 葛末 ’gekmek(’gakmak) <連詞> 那,那麼

[109] 高頭 ’gaodhou <名詞> 上面

[110] 做人家 zuninga 節儉

[111] 來死 lexi <副詞> ……得很。又寫作“來西”

[112] 肉麻 niokmo <形容詞> 捨不得

[113] 尋相罵 xhinxianmo(xhinxiangmo)吵架

[114] 伯伯 bakbak <名詞> 父之兄

[115] 立升 liksen <名詞> 資財雄厚的程度

[116] 路道 ludhao <名詞> 門路,辦法,方法

[117] 適意 sekyi(sakyi)<形容詞> 舒服,感覺好

[118] 辣海 lakhe <助詞> 用在謂詞後,表示存續體,即動作完成後,其狀態在延續,相當於“著”

[119] 造造反反 shaoshaofefe <形容詞> 多

[120] 出人性命 cek ninxinmin(cak ninxinmin)出人命了

[121] 黃牛 whangniu <名詞> 倒賣車票、門票、醫院排隊號等物資的人

[122] 香嘴巴 ’xian zybo(’xiang zybo)接吻

[123] 老茄 laogha <形容詞> 賣老,不虛心,逞強

[124] 派頭 padhou <名詞> 氣派

[125] 斷命 dhoemin <形容詞> 該死的

[126] 觸氣 cokqi <形容詞> 惹人厭

[127] 成功 shengong <動詞> 成為

[128] 騷粒豆 ’saolikdhou <名詞> 青春痘(俚語)

[129] 弄鬆 longsong <動詞> 捉弄,欺辱

[130] 豁 huak <動詞> 甩

[131] 門腔 menqian(menqiang)<名詞> 原特指豬舌頭,此處借指人舌(戲稱)。也引申指嘴

[132] 特為 dhekwhe(dhakwhe)<副詞> 專程,特意,故意

[133] 得來 dekle(dakle)<副詞> 得(帶補語)

[134] 惡形惡狀 okyhinokshang 樣子非常難看

[135] 好唻 haole <助詞> 好了,好啦,完事

[136] 來 le <副詞> 很,非常,多麼

[137] 鬧猛 naomang <形容詞> 熱鬧

[138] 彈眼落睛 dhengelokjin 因色彩鮮艷或奇特而引人注目,形容東西好

[139] 軋 ghak <動詞> 擠,擁擠

[140] 碗琖 oeze <名詞> 一般指小碗,也可以泛指碗、盤子。俗寫作“碗盞”

[141] 好 hao <動詞> 可以,能夠

[142] 頭勢 dhousy 語綴,用於動詞、形容詞後,表示“厲害的樣子”

[143] 轉去 zoeqi <動詞> 回去

[144] 饞癆 shelao <形容詞> 嘴饞

[145] 陰勢刮搭 ’yinsyguakdak 陰沉沉的天。也指陰陽怪氣

[146] 瀴 yin <形容詞> 冷,涼

[147] 䞤頭縮頸 ghoudhousokji冷得聳肩,好把頭頸縮起來

[148] 嚇人倒怪 haknindaogua 令人害怕,嚇死人

[149] 坍招勢 te ’zaosy 丟面子

[150] 索介 sokga <副詞> 乾脆,索性

[151] 要死快了 yaoxikualek(yaoxikualak)意指“這下糟了”,或者用在著急或抱怨時說的口頭禪

[152] 講到“三黄”,上海人第一反應就是想到上海特色美食白斬雞(原料是三黃雞,常用來製作白斬雞、白切雞);而講到雞,就容易聯想到妓女

[153] 煙紙店 ’yizydi <名詞> 小雜貨店

[154] 辣辣 laklak <動詞> 同“辣海”,在

[155] 結棍 jikgun <形容詞> 厲害

[156] 娘個起來 nianghekqile(nianghhakqile)他媽的,真是的(如“娘個東采”,但語義較輕)

[157] 拿 ’ne/no/’nao/’no <介詞> 把

[158] 末腳 mekjiak(makjik)最後

[159] 軋苗頭 ghakmiaodhou 看苗頭,見機行事;看情況靈活辦事

[160] 橫裡 whanli(whangli)概數,左右

[161] 煞清 sak ’qin <形容詞> 非常清楚、清潔


4

“要命來,現在工作介難尋啊,這隻斷命崗位都有87個人報名啊?”截止報名日過後,聽說崗位報考人數的王立豐表示看不懂。

“正常個,啥‘世博會開好,工作會更加好尋’,儕是屁言話。”姜海蓉手裡拿三隻小碗琖,三雙竹筷子,三隻調羹,依次發牌一樣,擺到每個人眼面前,又跟兒子眉開眼笑,“搿牛尾巴湯,儂看搿肉,儕已經篤[162]爛脫了,番茄肉也沒尋不著,祇剩皮了。”

“哦喲,看到自家兒子就笑嘻嘻,我哪能現在沒搿種待遇個。”王立豐對自家女人“抗議”起來。

“去去去,介刮散[163]個面孔,啥人要看啦~~”說完,姜海蓉捂住嘴,不住地笑。

“瞎講有啥講頭啦[164],我隻面孔覅忒靈哦,外頭歡喜我搿隻面孔個女人覅忒多哦,比杏花樓門口排隊兌月餅票個人還要多~~”王立豐一急,吹起牛屄勿打草稿[165],講得自家也笑了。

王退之夾了一筷子芹菜豆腐乾,過了口飯,嚥下去,講:“㑚想想看嘛,龍華殯儀館,伊拉報考個崗位,都軋破頭來!我認得一個交通大學個朋友,就去考了呀。”王退之舀了一小碗湯,筷子夾了一塊鮮紅的番茄皮,擺到檯面上吐骨頭菜皮的舊報紙上。伊用小調羹舀起一口湯,吹了吹。

“現在人倒也勿避諱。唉,工作難尋呀。”王立豐調羹拿湯儕澆到飯上,唏哩呼嚕一頓吃。

“哦喲,幫儂搿人講勿好個!”姜海蓉瞪了自家男人一眼,“湯淘[166]飯吃,勿好個~~湯管湯吃,飯管飯吃~~”

“儂管了多来……吃到肚皮裡,勿是儕一樣啊。”王立豐回了一句。

“好好好……勿幫儂講。巴子[167]~~”姜海蓉又別到兒子這邊,“87個人,要考前12名,對伐?”

“嗯,筆試我還有信心,面試就要動動腦子了。”王退之夾起一塊結了肉凍的清蒸帶魚,吃得津津有味。

“要幫儂開開後門伐啦?”王立豐旁邊笑笑。

“儂覅搞!讓伊自家努力……‘金錢債好還,人情債難還。’”姜海蓉厲聲制止道。

“哦喲,開玩笑個呀……阿拉兒子來三[168],勿用我幫忙個。”王立豐拍拍自家兒子的背脊。

王退之看看老頭子:“要是我勿來三……儂幫我伐啦?”

王立豐拿起吃好的碗琖筷子調羹立起來,突然逐字逐句,跟紅衛兵一樣喊起毛澤東語錄來:“自、己、動手!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克、服、困難!”喊好之後,伊回轉頭看看兒子跟姜海蓉,語氣恢復了正常,“我吃好了。”

“腦子有毛病……”姜海蓉衝自家男人笑罵道。

一個月後,筆試成績公佈。王退之運道不差,名列第11位。《十方三世》編輯部,發短消息過來,之後又打電話,告知王退之面試辰光跟地址。

那些年網絡上有人專門輔導,或是講述心得,說這公務員、事業單位考試的面試,有各種各樣的訣竅,講得邪氣詳細,有模有樣。王退之對此毫不關心,不聞不問。伊曉得,筆試成績,十二個人裡頭排名第十一位,最終祇錄取兩個人,要是用正常的面試方法,基本上賽過判死刑,沒戲唱。

於是乎,面試頭一天夜裡,王退之辣末生頭問了姜海蓉一句:“姆媽,儂舊個棉拖鞋還有伐?”

姜海蓉一頭霧水:“有個呀……儂要棉拖鞋做啥啦?”

“擺了包裡嚮,講勿定明朝面試派得上用場。”王退之笑笑。

姜海蓉也沒多問:“……葛末,幫儂尋隻塑料袋袋裝起來。”

面試當天。位於愚園路上的《十方三世》編輯部辦公樓。大會議室是考場,隔壁頭小會議室是候考室。大家從前至後,依次椅子上坐好,等待考場工作人員叫號。候考的十二個人,按照筆試成績次序,筆試第一名就第一個面試,第二名就第二個面試。王退之倒數第二個,看看前頭後頭一隻隻面孔,有看上去讀書讀了腦子不大正常的書喥頭[169],估計是佛學院畢業的專業選手;也有正襟危坐,一邊念念有詞,正在背誦面試套路的應試型選手,看上去儕自信滿滿。王退之回過頭,伊背後的第十二名,是隻戴耳環,染銀灰色頭髮的小出老,是唯獨一個不著正裝來面試的人,打扮十分顯眼,上身著一件灰色衛衣,上頭是Nirvana樂隊主唱Kurt Cobain的肖像,衣裳右下角還寫了句“I Hate Myself”;下半身,著一條黑顏色時尚飛鼠褲,褲子的襠長得要命,估計大象拆泡污[170],這隻褲襠都能裝得牢;鞋子著的是耐克籃球鞋,左右兩隻顏色還不一樣,一隻基佬紫,一隻土豪金。王退之前後這麼打量了一番,就儕懂了:前頭這些認真備考的,伊並不畏懼,大家硬碰硬、看實力,最後看運道。反倒是這種穿著打扮跟佛教雜誌社渾身不搭界的人,反而最有威脅——絕對是開後門的公子哥,估計錄取之後就混隻編制,平常不來上班,吃吃單位空餉。想到此地,王退之也是橫豎橫,拆牛棚[171],心裡拼命想,哪能尋找機會,贏過前頭這十個高手。

等了快一個半鐘頭,總算輪到王退之了。進去一看,大會議室窗門敞亮,外頭看得見繁華熱鬧的靜安寺商圈。會議室正當中擺了一隻塑料凳,是考生坐的。靠窗一排生,坐了五個評委——正當中主考官,是震旦大學中文系的教授紀聞忠,姜海蓉的同事。王退之從前聽過姆媽講起過,這隻姓紀的傢伙,人品沒啥不好,就是這些年,不老老實實蹲了學堂裡做教書先生,老是跑到全國各大電視台、衛視頻道講課,做啥古文古詩、中華傳統文化競賽的評委嘉賓,還寫了交關儒道佛方面的書,啥《論語真諦》、《莊子之天地任逍遙》、《道德經密碼》、《我聽見佛這樣說》、《解密時分:真實的玄奘西遊記》……之類的,淨蹲了外頭賺外快,學堂裡幾乎一年見不著伊兩趟。

紀聞忠左手邊坐的是兩位《十方三世》編輯部的老師,應該是主編,還有人事處的老師。伊拉胸口別著單位的工號牌,上頭有編輯部的名字、LOGO,還有這兩位老師的工號;紀聞忠右手邊是兩隻光郎頭[172],王退之認出一個年長的大和尚,是佛教協會的副會長,喜一大和尚,性格放蕩不羈,衝啥人都喜氣洋洋笑哈哈。另外一個年紀輕的,王退之不認得,伊面色凝重,看來是個搞業務的朋友,估計宗教局派得來監考的。

王退之坐定下來,編輯部一個老師問:“是王退之對吧?”隨後將手中的簡歷,交至紀聞忠教授。紀教授笑笑,說:“不用緊張,哈哈,我隨便問問。”伊扶正眼睛,細細看起簡歷來。

“哦……上海音樂學院畢業,音樂工學專業。怎麼會喜歡這種跟你專業完全沒關係的事物的?筆試能跟佛學院還有中文系的學生不分上下,不容易的。”紀教授點點頭,旁邊兩個編輯部老師也點頭附和,表示讚同。

紀教授接著看簡歷:“……哦!你在《華藏世界》論壇做版主。那你是有這個水平的……那個……叫你小王沒問題吧?……嗯,那,小王,你講講看,是什麼機緣巧合,促使你與佛結緣的?”

王退之彎曲手肘,將兩隻小臂橫過來,擺在兩條大腿上,像個日本武士。伊不緊不慢回答道:“小時候我一直以為,《金剛經》裡講的大概是‘大力金剛掌’的武功秘籍。看了老半天,才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考官們輕聲笑起來,尤其是喜一大和尚,笑得最響。

“……可後來我發現,《金剛經》比武俠小說有趣多了,言簡意賅。”

紀教授點點頭:“那你講講看,《金剛經》主要講什麼?”

“簡單講,就是‘我執’跟‘法執’。最精華的那幾句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還有‘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之類的。”

紀教授知道這些問題也難不倒王退之,伊不斷發出讚同的聲音,頭也不抬,接著簡歷看下去,看到家庭聯繫人一欄的時候,發覺了同事的名字:“哦!你是姜海蓉的兒子啊!那是肯定有水平。”就又花好稻好樣樣好[173]地誇了王退之一番。此刻王退之觀察到,兩個編輯部的老師彼此看了對方一眼,輕輕交流著什麼。

王退之對此並沒有感到得意忘形。一般人可能就覺著自家希望很大了。王退之曉得,家裡人也從未將自家面試的事體,跟編輯部的相關領導私底下打過招呼、開好後門。何況前頭參加面試的那十個人也不是吃素的。王退之還要繼續尋找機會,讓考官一定要選擇自家。

“最後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喜歡的宗教家、哲學家?近代的,年代不要太久遠的那種。”紀教授又問道。

王退之想不到,這面試原來真的都是些隨便問問的,有的沒的,沒什麼值得緊張的。可這些問題,也沒辦法讓伊在考官的心目中加深印象。但是伊又轉念一想:前面那十個人,應該也是面對同樣的處境。王退之在那一瞬間,清爽自家還是有一絲贏面的。

“我喜歡克里希那穆提,還有奧修。”王退之不假思索地講出口。

聽到這兩個名字,五個考官呆了一記。王退之曉得,克里希那穆提這隻名字,沒啥大問題;但是,奧修這隻名字,爭議就忒大了——有人認為奧修跟克里希那穆提一樣,是個大徹大悟的覺者;也有人認為,奧修是邪教教主,騙人錢財的惡人。王退之希望用“奧修”這個名字,引起考官注意,讓伊拉對自家發問,然後自家用新穎的觀點回答,以此加深考官們對自家的印象。

“……嗯,好。那麼……各位老師,你們還有什麼問題嗎?” 紀聞忠竟然沒有提出任何疑議或者反駁,就预备結束面試了。王退之覺著自家手心汗溚溚渧[174],心想這記完結了,讓自家百分之百被錄取的機會要沒了。

“不來三……”王退之默念道。不能留一點懸念!最好要現在,要當場,將這樁事體就敲定下來!

其他四位考官搖搖頭,表示沒其它問題要問考生。此時紀教授招呼王退之到考官這邊來,並掏出一本書。“感謝你參與此次面試……”

“戳㑚……”王退之心說,“感謝”這種言話講出來,就跟摸獎摸到“謝謝參與!”一樣,叫人失望、絕望。

紀教授此時接著講“……參與此次面試的考生,我都送一本自己寫的書給你們,以作紀念。不管大家最後是誰被錄取了,誰沒有被錄取,都是與佛有緣,以後也都能給《十方三世》雜誌投稿,你說對吧?”講了這言話,伊就將手中一本名叫《我聽見佛這樣說》的書交到王退之手上。

王退之看到封面上,有隻長得像胖頭魚一樣戴眼鏡的傢伙,也就是王退之眼前的這個紀教授。伊緊閉雙眼,作雙手合十狀,兩手之間還有一串木頭念珠;伊的神情,似乎正在接收來自遙遠某處不斷傳來的殊勝佛音。書的腰封上寫著這樣一段言話,是作者書中的名句摘錄。王退之看著這段文字,便讀出聲來:“世界上沒有什麼真正高深的知識,也沒有什麼真正強健的身體。沒有更好的事物,也沒有更壞的事物。我的教室裡,沒有老師,也沒有學生;沒有傳道授業,也沒有學習接受……我認為,我們所看到的和感覺到的,全都是虛妄。所有的這些,看似真實存在於我們身邊的東西,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寫得好。”一個編輯部的老師誇讚起來。

“過獎過獎……哈哈哈。”紀聞忠又轉回來,看看王退之,“這本書你肯定會喜歡……我在這本書裡,著重地……”

还没等伊講光,祇瞧見王退之右手抄起書,“啪!!!”一记大頭耳光,狠狠叫拍了紀聞忠面孔上。在場五名考官,除脫喜一大和尚不為所動外,其他人全部眼烏珠彈出來,張大了嘴巴,像一條條受精的鱒魚,完完全全悶脫[175]了。

“……你……你怎麼這樣子啊!?啊?不喜歡我的書,也不能打人啊?!” 紀聞忠半天才緩醒過來,火冒三丈,大聲喊起來。

王退之此時面孔兇相畢露,左手揪牢紀聞忠的上衣領頭,拉向自家這邊,猙獰地瞪著紀聞忠。論塊頭,紀聞忠完全不輸王退之,但是,此刻的紀聞忠,動都不敢動一記。

王退之右手再次拎起這本書,重複了一遍腰封上最後那兩句言話:“‘我認為,我們所看到的和感覺到的,全都是虛妄。所有的這些,看似真實存在於我們身邊的東西,實際上是不存在的。’”突然間,伊面孔比翻書還要快,一下子變得陽光燦爛。伊左手鬆開紀聞忠,說,“紀先生,既然一切都是空……那麼,您的憤怒,從何而來?您給我講講看。”

紀聞忠被問得啞口無言,旁邊喜一大和尚哈哈大笑,一家頭[176]窮鼓掌,連聲叫好,像個小朋友,還用上海言話高聲喊“好極了!就要儂了!就要儂了!”旁邊幾個考官也跟了拍手,連被佔了便宜、吃了耳光的紀聞忠,也祇好一道拍手叫好。王退之一如既往像黑道一樣,鞠了一躬,拎起自家的包,離開了大會議室。看見最後的潮男考生走過來,王退之雙手插進褲袋,像個混混一樣走路,眼睛盯牢伊,對牢這男小娃兒[177]喊:“祝你好運。” 男小娃兒一時不知所措,覺著莫名其妙。

走出編輯部辦公樓,王退之看到姆媽立了門口等自家。看到兒子出來,姜海蓉面露笑容,迎過去:“哪能啦,棉拖鞋用著伐啦?”

“……沒用著。”

“棉拖鞋儂想用來做啥啦?做實物表演啊?”

“用來打人呀。”

“啊?打了人,儂面試還想通得過啊?”

“通得過。而且我還打了人。用書打個,更加痛。”

“儂打了啥人啦?考官啊?”

“嗯,主考官。㑚學堂個紀聞忠。”

“哦……葛末就沒事體了。哈哈哈哈~~”溫良內向的姜海蓉一反常態,放聲大笑。

王退之攙著自家老娘,也跟了笑起來。冬日時分,母子二人,沿牢烏魯木齊路朝南走回家,路上買了些零食、點心回去。父親王立豐聽到兒子當頭棒喝考官、面試順利的好消息,這天吃夜飯辰光,伊吃了交關黃酒,夜到九點多,老清老早,就爬到棉床上睏覺了。

一週後,面試結果公佈。果不其然,王退之被錄取了;而另一個被錄取的,就是最後伊個[178]開後門、吃空餉,之後再也沒在單位裡看見過的敗家精[179]“同事”。

[162] 篤 dok <動詞> 用文火熬煮

[163] 刮散 guakse <形容詞> 差勁。也寫作“刮三”

[164] 瞎講有啥講頭啦 hakgang yhousa gangdhoula 表明不要亂說

[165] 吹牛屄勿打草稿 ’cy niubi fhek(fhak)dan(dang)caogao 胡吹亂來,說到哪裡是哪裡

[166] 淘 dhao <動詞> 將液體加入攪和

[167] 巴子 bazy <名詞> 鄉下人;土裡土氣的人;沒見過世面、沒見識的人;落伍的人

[168] 來三 lese 即“来事”(leshy):行,能幹

[169] 書喥頭 ’sydhokdhou <名詞> 書呆子

[170] 拆污 cakwu <動詞> 大便

[171] 橫豎橫,拆牛棚 whan(whang)sywhan(whang),cak niuban(bhang)橫字當頭,豁出去拉倒

[172] 光郎頭 ’guanglangdhou <名詞> 光頭,無髮。也可特指男孩子、兒子,但此處泛指光頭

[173] 花好稻好樣樣好 ’hohao dhaohao yhanyhan(yhangyhang)hao 吹噓樣樣都好

[174] 溚溚渧 dakdakdi <形容詞> 指物體充滿了水

[175] 悶脫 ’mentek(’mentak)發不出聲,沒話好說

[176] 一家頭 yikgadhou 一個人,獨自

[177] 男小娃兒 noexiaowe <名詞> 男孩(借自寧波話)

[178] 伊個 ’yighek(’yihhak)那個

[179] 敗家精 bhagajin <名詞> 敗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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