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兔

三十七走出门，去给住在地球的朋友赵青青寄信。它和那个女娃子通信，已经有九年。每回三十七也不消憋脑壳想如何填㵍（men4, 满）信纸的空白地方，赵青青有一大堆问题。三十七主要负责答对，穿插自己的琐碎事跟顿悟的道理，相帮朋友排解烦恼。它喜欢在心绪混沌的时候回信，用有些疏远的文字慢慢写，放下笔过后，自己的感受好像也理顺了。

近来，三十七发觉赵青青不像原先那们信任它，偶尔会在信中直顾反驳跟诘问，不留情面。也难怪，她十八岁了。未来可以预见。今后回信会越发困难。赵青青可能要隔得更久才来一封信，从半年到一年，到几年，信也会越来越短。终于她再也不写信，把三十七忘了。起先虽然是三十七主动接近赵青青，之后它好像从来没有掌握过主动权。看似弱势的那一方好奇心更强，决定了友谊的走向。

赵青青还记得自己的那些烦恼吗？大约忘了，每天都有新鲜事想赖在她的记忆里头。三十七记得倒是清楚，因为他只见过赵青青两回，次数少时间短，不够相知。友人的形象大半在那些信里。三十七心头有两个赵青青：九岁的胖壮小娃娃，跟十四岁的黑瘦少女。读信的时候，这两种形象交替浮现在它的脑壳里。它从没想过补全其他岁数的朋友形象，也不打算而今去地球，和十八岁的赵青青相见。

九岁的时候她好乖哦。在坡上山脚又跳又舞，懂得少不深想，光可以直端端从她心头射出来。因为有那些飞行的梦，加之羡慕武侠片里头会轻功的人，她信了堂姐的话，在鞋底绑块石头走路。堂姐也捆了石头，她说一直恁们走，过段时间解开石头，她们一下就能蹿到半天云里。不过石头梆重，两人只信了半天就丢脱了。赵青青从来不爱读书，视学校为牛圈，作业为鼻环，老师为牧人，天天盼放假。站在星期一和星期二望出去，这周还有好久哦。翻过星期三，假期就近在眼前了。放假的时候，屋团屋转尽是好耍的事，不得感觉无聊。要想走得远，她可以跟奶奶里路往县城走，里路拾荒。十七岁的赵青青对三十七说，童年时代要不是有她奶奶，她可能一天到黑着困在学校和家屋之间，走不远。她那样的小娃娃，一是因为无人栽培，二是因为自身和环境还没截然分离，没得散步和观光的爱好，对身边以外的大世界不感兴趣。十三岁时赵青青去珠海跟父母团聚，她十八岁时特别喜欢的海就在侧近，但父母要上班，她和姊妹几个差不多天天跍（gu1, 蹲）到屋头看电视。再打比说，赵青青家挨靠嘉陵江，相距不到二十里，从前她不晓得。要不是奶奶带她到江上的大桥底脚踩鹅卵石，大约要等到读初中的时候，她才得第一回走江边去。对初中生来说，嘉陵江大桥算不得甚么宏伟景观，没啥看头，更莫提感觉惊诧。家屋团转比较有特色的景观，十八岁的赵青青相信，最好还是早点晓得，尽量留在各人的早期记忆里。不然你如何对家乡产生情感？马上要离家远行的赵青青，很在意自身跟家乡间的联结。

其他地方的河上，还有一座规模小些的大桥，侧边的崖坎下过去有个垃圾场。读初中以前，赵青青经常到垃圾场寻宝，全然不嫌龌龊，翻来耖去。那天她耖了一阵，挺直腰杆歇气。桥洞底脚好像一直有个流浪汉睡起在，裹床嫩粉色的铺盖。赵青青盯倒铺盖看了好久，当时三十七也在观察她。它感觉那天才是它从月亮上下凡最好的日子，不过垃圾场上除了赵青青，还有其他人。

过后赵青青告诉三十七，当时她特别羡慕流浪汉，因为他只需要那们滴点儿东西就可以存活。赵青青想要的东西很多，当时认定自己需要的东西也很多，因为她的生存说明书还掌握在父母手头。信上不好扯伸了讲，好多时候她会模糊自己的境况，站得高远看问题。她说家庭这种物件，无论有好完美，都会让孩童生出逃离之心。她心头那颗种子，可能早不早就在窜根了。要看和哪些人比，赵青青身边的娃娃些都羡慕她和她兄弟，想来她的父母勉强及格。况且还有她永远以柔情语句描写的奶奶，这些可能就是她想和家乡维持联系的原因。到了十七岁，赵青青开始体谅母亲。她说母亲的压力蛮大，要处理好和一大家人的关系，要受气不外显，能咋个办喃？只好找屋头人散气，找她和她父亲。然而，好的过去跟㡀（pie4, 坏）的过去没法互相抵销，它们各自释放影响力。三十七从来无父无母，任随做再多研究，它也没法跟赵青青感同身受。认真讲，家庭外的事情它也一样生疏。有时候三十七觉得，它不过是把自身的感想跟偏见发射给朋友，因此上写倒写倒，它就感觉自己老气横秋。孩童播送天真活力，它以腐朽之气回报。有时候三十七写完信，心头非常空虚。

月亮上最雄壮那根桂花树映进三十七的眼睛里，它明白友情已经过了最密切的时期，前头是长伸伸的懒洋洋坡，只要愿拖愿捱，下坡到死可能也没问题。友谊长存。三十七错过了些啥子？和十四岁的赵青青碰面那回，她好像一坨橡皮泥，轻轻一捏就有个窝坑。她还记得上回相见时三十七无意讲过的几句月兔话，盼三十七在地球上多跍一阵。三十七有些心动。活过好多年了，地球离得恁们近，三十七观察得够下细，也亲身来考察了好多回，但从来没有真正融入人的社会。它熟练掌握了好多种人类语言，然而那些语言离它总有距离。它们好像始终是手边的工具，可以增长眼界跟知识，却没法像母语那们包裹它、浸润它。等于是它始终像研究员和游客，没有进入那些语言内部。语言内部就是人的内部。三十七去地球跟人些摆谈，发觉从人的嘴巴头吐出的字句更易得记忆，变成自身的一部分。从书上看来的，哪怕是文学作品的优美句段，始终不是它的东西，没法自自然然从嘴里说出来。对头，那些篇章帮三十七写得更好更体面了，同时它也发现自己离那种语言更远。等于是它想找个村落，或者社区，和那儿的人一起生活，共同经历，卷进流言蜚语里头，嘴喳喳议论人或着人议论。感染他们的庸俗，也感染他们的郑重跟真挚。等到十年后，二十年后，或者五十年后，当地人向它问好，听到“早晨”这个词时，三十七的感受肯定能跟当地人的感受特别相近。会不会有一天他全然成为当地人？不经试挍（gao4, 试），三十七不得轻易下结论。

要不是事出紧急，三十七肯定已经留在地球。过后再想，紧急的事情根本不算重要，但是心境改换了，它反转觉得留下也不对劲。因为三十七并非汃（pa1, 软）软得像坨橡皮泥，赵青青可能捏不动它。它啷个可以单方面捏塑赵青青？又过了些时日，想法再变。三十七觉得还是该把自己交跟朋友，或者多捏多揉几下，它就变软和了，但是赵青青不再发送邀请。在早，赵青青时不时还会让三十七带她去月亮上，着拒绝多次过后她不再说了。她摸熟了三十七的个性，之后相同的请求不得再讲第二回。情境稍有偏差，决定也会不同。地球随时可以去，可以长居，但没得相应的遇合，三十七去不了，没法停留。三十七不是肯将就的月兔，它只愿意为某个生灵搬家搬心，只愿意接受特定的手挼（rua2, 揉）捏。初回相见的时候，它骗赵青青，说自己有事要来地球处理，顺便在她屋头跍一阵。其实不然，他特意去看她。当时三十七心头谙算的事情，是不是借它跟赵青青的友谊找到扎根人类社会的坼缝？

走到最雄壮那根桂花树底脚，三十七在默，既然友情已经过了最密切的时期，不就像嚼干了的甘蔗，只剩起一嘴巴渣滓吗？啷个还不吐出来？昨年子，赵青青晓得在他们相识以后，三十七还去过地球好多回，问三十七为甚么不去看她。而今细想，可能他们书信交流得太多太下细，赵青青太坦诚，三十七太了解她，从字句里提取出了她的精华，衬得活生生的她不够纯粹。真人的瑕疵会影响三十七的感情吗？三十七对自己没信心。然而词句构成的人就像书面语言，没法印到它心上。

四岁那年，妈妈怀了弟弟从珠海回来，爸爸也跟脚转来，把赵青青从外婆屋头接回去。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开口喊“爸爸妈妈”，说不出这些太亲密的称呼。九岁的时候她脚受伤了，晚上爸爸背她上楼，她不自在得很，不习惯身体跟人挨靠。十岁那年，地坝边的樱桃结得好，妈妈估倒她邀同学到屋头来耍，吃樱桃。她鼓了半天劲发出邀请，头一个同学就让她碰了壁。伤心归伤心，她也松了口气。十二岁以前，耍假的时候她天天帮屋头做活路，动作稍微慢点都要着妈妈吼，但弟弟很少做事，问就是他年龄小做不成，但赵青青在弟弟的年龄时已经很能干了。未必然家务事只有女娃子学得会吗？有好几年，她感觉要不是自己成绩好，根本没法得到父母的喜爱，滴点儿也得不到。她上了初中成绩突然垮下来，可能就是想反抗父母。十七岁时赵青青接受现实，晓得她永远没法让父母满意。顺从也好，叛逆也好，对父母来说差不大多。大人欢喜的那个娃娃，不论做了啥子，他们都会满意。因此上，赵青青说跟三十七的书信来往让小时候的她没得那们孤独。三十七倒是感觉，书信显明了距离跟隔阂，添增了它的孤独感。它拒绝了十四岁的赵青青，手头的信马上又会拒绝今天或明天的赵青青。今后它还会产生靠拢某个地球人的愿望吗？赵青青有没有感觉友情正在消散？是不是感觉到了，她才又邀三十七去地球？

话又说转来。赵青青记得初回相见时三十七随口说过的几句月兔话。话又说转来。除了拒绝之处，三十七还能讲些甚么？

桂花香跑进鼻子里头了。三十七跟赵青青说过，其实月亮高头特别繁华，只是我们藏得好，你们看不见。月亮上确实有很多桂花树，跟地球上的不太一样。赵青青屋周围那些桂花，香气浓郁但急性，几天就消失了，太短暂，稍不注意人些就错过了开花时节。月亮上的桂花，香气要淡雅些、久长些，即便桂花季过了，花香仍然还在。你在外头走，时不时会撞到桂花香，它可能是几百年上千年前的气味。嫦娥很擅长分辨桂花香气，有一回三十七和她一路出门，她突然停脚，杵在那儿，眼泪水长流。嫦娥说刚刚她遇到了自己初初来月球那年的桂花香。听三十七讲完，赵青青突然把脸埋进三十七的皮毛里头，使力吸了几下鼻子，骇得三十七小了一圈。赵青青解释说，可能还有些香气留在三十七的皮毛里头，她想闻一下。

月亮上最雄壮那根桂花树活得有些年辰了。有一回，嫦娥感觉无聊开始爬树，花了九天九夜才爬上树颠。除此之外，月亮上还有很多品种的树，不易得向赵青青把细描述，因为尽是地球上没得的。有些树长得快性。有些树今天高十丈，明天缩回土里。有些树开的花很漂亮。有些树结的果子很好吃。还有些树会结出些奇怪的东西。月兔会摘下那些怪东西，试倒把它们制成艺术品，能创造出些啥子，全看运气。

伊伊翁从最雄壮那根桂花树侧边走出来，三十七没觉意，差点撞到了它。伊伊翁斜摛（ci1, 伸、探）起耳朵，三十七也一样。两只耳朵轻轻碰了下，就是打招呼。伊伊翁肯定要去坑洞边上，看那癞蛤蟆是不是还活起在。

好多月兔爱好手工制作，这潮流是嫦娥带起来的。当时她闲得心头愁烦，需要点爱好打发时间。至今还有一群月兔念念不忘嫦娥，可想而知当年她的影响力有好大，大家凡事跟她学。嫦娥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啥子都做不好、完不成，这坏毛病也着大家拣会了。有一点不用学，嫦娥和月兔同样不爱收拾，手头的活路做完了，就把作品扙（zang2, 扔）到半边，再也不张视不过问。时间一长，屋头挤湓了手工作品，打转身的空间也无。有时候你会不小心抓到别个的耳朵；有时候这天你没得尾巴，下一天尾巴三尺长。屋外也是一包糟。那么该大扫除了，把物件收拾归一过后，手工作品都着扔到个大坑洞里头，堆得满满当当。不晓得又过了好久，坑里跳出个丑大的癞蛤蟆。一边“格哇格哇”乱叫，一边吞手工品。坑里的作品很快就着它消灭大半，见底了，它好像还没有吃饱，吼得更喳闹了。大家只好直顾做手工，把作品扔了喂癞蛤蟆。做出的东西越漂亮精致，癞蛤蟆吃得越高兴，也不易得饿。没法，月兔些只好改脱旧习惯，花更多心血时间搞制作，做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好。蛤蟆越长越大，而今哪怕病哀哀的仍然在长。伊伊翁相信癞蛤蟆让大家的工作有了动力跟意义，特别喜欢癞蛤蟆，几乎天天要去看它。它担心癞蛤蟆过世，大家就会抛弃手工制作的传统。三十七不赞同伊伊翁的观点。当年大家做手工，嫦娥就是动力，不需要意义，随时可以丢手。过后手工制作成了任务，才需要意义来撑持。癞蛤蟆死了，任务完成，传统终于可以终结，月兔些也就解脱了。

这些事情，三十七都跟赵青青讲过了。它还讲每完成一件作品，它们月兔都会沐浴焚香，饮宴跳唱，再正儿八经欣赏作品几分钟，才让作品变成食物。也有些月兔不肯喂蛤蟆，会把作品扔到遥远的星球高头。地球离得近，反转不受青睐，不过也着扔了些作品。但是三十七没有跟赵青青说，手作潮流由嫦娥引发，也没说癞蛤蟆是在嫦娥走了过后才迅速衰弱。当然它更加没有讲，它送给赵青青那盏桃子形状的灯，样范是嫦娥过去最喜欢的。三十七还留得有嫦娥送跟它的一模一样的一盏灯。那是嫦娥亲手做的，她的体温和汗水，她制作灯盏时说过的话，她的笑声，她的叹息，她的抱怨，都渗进了材料里。只要点亮那盏灯，三十七就感觉无所畏惧，毛根都有了气力。细想，嫦娥带起过好多潮流，她最擅长今天创造一种生活，明天毁灭它。所有这些三十七都没跟赵青青讲过，它从来没有提到过嫦娥，明明她才是三十七过往生命里最重要的生灵。或者正因为重要，三十七才不愿意轻易向别个讲起。不过三十七的牙齿喜欢赵青青，跟它们喜欢嫦娥是一样的。隐瞒和欺骗的界线在哪儿？向你欢喜的生灵隐瞒某些事，大约也算欺骗。写信的时候，书面用语比较雅相，还可以掩盖真情，跟活生生的人相对喃？嘴巴有时候会出卖大脑。三十七很少去见赵青青，是不是害怕泄露心事？

过去，嫦娥是很多月兔生活的中心。它们原先是一群爱好打洞的兔子，在宇宙浪游。它们用门牙啃出来的洞穴是捷径，连通了好多相隔遥远的星球。它们起初并不是月兔，月亮只是它们发现的星球之一，它们在高头建了个临时基地。一群兔子在月亮上休憩，碰巧嫦娥落下来。她向来懒爱活动，从地球到月球的旅行把她累惨了，不愿意再走，兔子些只好留下来经佑她。你们为啥着一个人类女子困住了喃？又有些兔子来探明究竟，又不得不留下来。时间一天天过去，月亮上的兔子越来越多。甚至有些兔子甘愿放弃星际漫游，一直留守月亮，三十七就认得其中一个。那老兔子本身极爱逛耍，见了嫦娥以后，再也没法抬脚走远。有段时间它很想摆脱嫦娥，天天盘算明天就出门，结果还是原地打转转，没有走脱。自然，它感觉很疲累，晓得自己错过了大好世界跟很多有趣的事。它也相信一直围绕某个生灵生活不宜当，不自由。但是它毫无办法，嫦娥抱它几分钟就可以抵销一切。还有只兔子为了逃离嫦娥，躲进了洞子里。但是它懒爱继续打洞，也不去别的星球，少有动的时候，就像一坨会呼吸的石头。因为行动就会唤醒心中愿望，让它想转去月亮高头。

时不时，一群群三脚金乌会从太阳那边飞过来。它们根根毛上燃得有火，因而周身金光闪闪，威风又漂亮。但是它们个性卑劣，脾气火暴，心眼小，啥子都创造不出，也不懂得欣赏。它们聚在一堆，总是闹喳喳的，冒皮皮冲壳子，低级笑话遍飞。讲得脑壳发昏，它们就飞到月亮上搞破坏。月兔的力量远不比金乌，但它们擅长制造工具，造出一种特别厉害的箭。只要那些金乌中了箭，身上的火焰就会发青，火尾子也矮下去了，寒气会从它们的伤口散开，挤㵍五脏六腑和每一条神经。金乌会困倒好长一段时间，没法来捣乱；严重的时候还会死。当年，因为厌烦了尽吃乌鸦肉和尽打乌鸦给她吃的后羿，嫦娥吞了仙丹飞天。时间一长，她倒挂欠起乌鸦肉的味道，去捡那些死金乌当食材。金乌的肉跟骨头黑黢黢的，有一回嫦娥吃了碗金乌肉做臊子的汤面，三十七感觉她吞了碗墨汁。月兔都是素食主义者，但三十七吃过一小坨金乌肉，因为那是嫦娥给的，它没法拒绝。难吃得要死，又老又柴，够得嚼。三十七吞不下去，吐完过后还直顾打哕。不过那些肉非常热和，嫦娥一直抱怨月亮上冷，吃了它们正宜当。再说嫦娥没得事情可做，可以慢慢咀嚼。可想而知，金乌肉费牙齿，嫦娥每隔四十年就要重新装副假牙。她的原生牙齿只剩下一颗，是她的老旧宝贝。

懒散散如嫦娥，最后还是走了。兔子些打出来的洞四通八达，天晓得她去了哪儿。走之前她没有透露半点风声，说不定是临时起意。月兔些找她又等她，三年过后，确信嫦娥不得转来了，就办了个送别会。它们打算吃吃喝喝，又哭又喊又笑，再伸伸展展睡一觉，醒转来就清除嫦娥的痕迹，尽快把她忘了。个个月兔都讲，我们并不是特别喜欢嫦娥，自从她飞升到月亮上，我们受了好多苦哦。莫看她身材苗条，胃口大得忙人，一天到黑嘴巴不肯歇气。普通的东西又看不上，如果吃不上满意的东西，她就一直萎缩缩的。我们天天给她准备饮食，好费心力哦，憋得脑壳开了坼。但是它们没有责怪嫦娥半句，因为起先是它们的牙齿出卖了它们。月兔些有灵魂没得？这个问题反反复复争辩了上百万年，还没有得出个大家都信服的结论。传说月兔的灵魂藏在门牙里头，所以那两颗牙齿不得随时间流逝磨损。问候有两种。简短的是互相碰下耳朵，隆重的就是互相咬一口。当嫦娥从天而降，打坏了月兔的餐桌那阵，它们都咬了嫦娥一口，所有门牙都喜欢嫦娥。门牙些难得意见如此统一的时候，月兔些就没法轻抛抛看待嫦娥。而今门牙再次背叛月兔。起先有段时间，它们好像把嫦娥忘了，很快思念湓涌出来，月兔些着害惨了。

这些三十七都可以跟赵青青讲，面对面讲，不是在信里。必须尽量缩短距离。赵青青说过，她奶奶刚过世那阵，她好像松了一口大气，因为老人家倒床快两年，受折磨又磨人。伤心和思念都是过后才生出来的，稀微稀微的，但眼下还没得消散的迹象。三十七想告诉赵青青，这种情绪大约永远不得消失，因而她跟它都很幸运。将将走出最雄壮的那根桂花树底下，三十七就调头回屋，重新写了封信。

青青你甚么时候离家去学校？我明白，你屋头的人觉得高中只剩最后一学期，不读完有点可惜。我感觉只要你愿意继续读，考所专科学校，父母也会出钱供你。我不得劝你转去学校，你跟我说过无数无回讨厌读书。不仅讨厌，还害怕。你说过读小学那阵，假期天走学校门口过，你都会胆战心惊。要是撞到老师，跟耗子撞到猫儿样。你没法理解那些跟老师说说笑笑的同学，和老师哪有空心讲空话。这些你可能已经忘了，但我还记得，当屋头人追问得急的时候，我可以给你作证。学化妆，我感觉多好。你要去重庆吗？等段时间，放心等不多久，我也会来。

要不要来地球打一转，我也翻来覆去想了。几年前我就准备去，但因为突然有事情耽搁了，只好拒绝。平常间我想得太多了，想法也变得快。其实好多事情不消现在就考虑，等真的遇到时再想也不得晏（ngan4, 晚）。不去地球跍段时间，我啥都遇不到。

当年我为啥子会找到你？你好像年年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想晓得自身的特别之处。再见面以前，我应该讲清楚我们这段友谊的情由。说起来也没啥了不得的，但从前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不好意思开口。在你小时候，每回大年三十都要跟屋头大人一路去上坟。每到个坟山前，每一年，你都要问该如何称呼那些老人。烧完纸钱过后，大人些会喊你作揖，在作揖之前还要说几句说，乞求祖先保佑。有一年你许完愿，你父亲问你讲了些啥子。你说希望祖先保佑你成绩好，家人平平安安，爸爸赚大钱，最后还说希望嫦娥生活得快乐。那阵你多大？大概八岁。按理说应该不得真的信月亮上有座广寒宫，有个孤独的仙女。大人些可能是无心的，但好多伤害都是无心造成的。他们笑起说你还没长醒。你肯定有些发气了，没有说你是在为你前一天看完大结局的电视剧里头的嫦娥祈祷。那部剧里的嫦娥太苦太可怜了。有些话不消讲，有些话应该讲伸敨（tou3, 使打开、散开）。大人一给压力，你就忘记解释。你跟我讲过，父母花钱走后门让你读一年级时可以去某个有名的老教师那儿报到，老师问了些基本问题，包括“你屋头有几个人”。当时你想问老师，家里人是否包括爷爷奶奶。据你所知，爷爷奶奶和你们分了户，但仍然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头。在办公室里，你本身又害怕老师，那阵势骇倒你了，你没敢开口。老师以为你脑壳转不动，没有收你。幸好因祸得福，你分到十八岁的老师班上。那个老师刚从中专毕业，像老师也像姐姐，同学些都喜欢她。你们班本身不被看好，但过后成绩却是最好的。你说那是因为大家喜欢老师，都肯学。

话扯到半边山去了，回到你上坟那天。真的遇了缘，当时我正好在观察你们那股地方，听到了你和大人的对话。月亮上的事，我少有跟你讲。我比不得你坦诚，你还跟我讲过你暗恋过跟交往过的男生，我闭口不谈自己的情感经历，但今后我会努力改正。其实大约两百年前，嫦娥都还住在月亮上。我小时候几乎天天跟她跍（gu1, 蹲）到一堆。她走了过后，我好像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出去四到处找她，二是留在月亮上等她回来找我们。我计划做的第三件事是等我死了过后，牙齿里头的魂魄不再留恋身体，能够四散开去，到宇宙各个角落找她。直到找到嫦娥为止，不然在生或死后，我都没法休息。上回我没有接受邀请到地球和你见面，就是因为朋友些好像发现了嫦娥的行踪。其实不过是搞错了。隔了那们久，又听到朋友的名字，我自然注意到你。过后我又观察了你快一年，才决定到地球跟你见面。

还记得吗？初回相见那天晚上，我给你了一盏灯，说晚上睡觉的时候照起它，梦里也亮了。你问我为啥子晓得你的梦里头很黑，我扯谎说自己可以找到通向很多地方的路，自然要去你的梦里头不难。在一片黢黑里飘满暗红色的气球，我眼力虽好也找不到你，心想该拿盏灯来。这不是你的梦，是我的。我晓得你会信我，因为你经常搞忘做过的梦。如今让我解释为甚么要扯谎，我不晓得话该从哪里说起。或者我想找点话跟你说？哪怕十分钟前我才扯了谎，十分钟后可能我就没法解释了。之前你讲过，大约是先有事情发生，我们再为它想根由，所以请莫见怪。

你多甜蜜！你见到我，一只会讲话的兔子，并不感觉惊诧。因为你觉得自己好像一直盼望有只小动物出现在窗子上。我讲我有些同胞把手工作品扔在地球上，过后你就四处在找。我讲我已经观察你好久，晓得你害怕半夜穿过露天阳台去厕所，几年后你就跟我讲，既然月亮天天都在，我不看你，也离你不远，初回见面过后，你就不再害怕独自穿过凉台去解手了。我离你不远吗？多远八远的，比你父母远得多。但我晓得你的意思，因为你可以看见天高上的月亮，看不见屋头的父母。在你心头，月亮是不是略等于我？等于是我也算一盏灯，曾经照亮过你。

不说了，信里的我太老成，道理成堆。虽然我活了两百多年，好多事情仍然搞不醒豁，所以我恁们善变。见面以后我们再慢慢摆谈，嘴巴里吐出来的话更鲜活年轻。如果你仍然有兴趣听，我要讲下我自己的事。你也可以拿我的假脸壳做模型，给我化妆。

先在信里头咬你一口！我的门牙毫无磨损，它们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