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回忆

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才得以终生铭记。

回忆这个词似乎自带伤感气息，它标志着遥远岁月的流逝，因为遥远，所以触不可及；因为流逝，所以纵然触之可及，也终将从手中滑落。但是，真的遥远吗？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回想起来，仿佛昨日恰正上演。真的在流逝吗？在流逝的是什么？时间？如果没有时间这个概念呢？

6000年以前，当日晷还未被发明，人们怎么区分昨天，今天和明日？而如果这些概念没有被区分为不同的时间间隔，是否我们便不会有往日如流水般奔逝的感慨？我试图利用昨天不区别于今天来让昨天的往事停留在今天，成为永恒的回忆。开始时，我把它当作奇思妙想，但渐渐地我发现，这不仅不会让我摆脱这种感慨，反而会让这种感慨更加强烈。

当时间得以区分时，虽然我深切地感受到往日的流逝，然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它们发生在什么时候，又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变得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丁点儿印记。可当时间成为连贯统一的整体，我不会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我开始记不清回忆的轮廓，我不清楚其中的原因，这加深了我的感慨。我只知道它们离我越来越遥远，我甚至不清楚“遥远”这个概念，一切与时间有关的概念都不存在。这样一来，它甚至不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没有什么在移动，回忆没有在变化，而我也没有在变化。什么都没有变化，那些往事发生的地点、所涉及的人物、事件的结局......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在变化。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想，我正遭遇着史无前例的最大的变动，一种任何如法炮制的假象都无法掩盖住的变动，一种在不变中更加昭然若揭的变动。回忆没有变化，我没有变化，但回忆与我的联系却在变化着。我想，没有永恒的回忆。宇宙在运转，四季在更迭，昼夜在交替，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亘古不变的东西并不有趣，历史在变动中精彩绝伦。

此刻，我不得不把回忆还给昨天，把时间的属性复原，让回忆重回变化之中。虽然就在那一瞬间，它给了我当头一棒，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回忆的源头早已是遥远的过去，遥远得就像写在荒坟墓记上的文字，早已被侵蚀得无法识别。所涉及的人物，故事的场景，发生的环境，人物之间的对话......都记不得了。

我试图复原回忆的全部面貌，我想，只有这样，才能保全那份珍贵的记忆。但我束手无策，越是绞尽脑汁地去思索，记忆就越加模糊，像静置了很久的水被我搅浑，到最后连一点苗头都没有，再也无从思索起。它们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但我深信不疑，它们都曾热烈而真切地触动过我的心弦。

此刻，我想，我寻找到了一种在流逝，在消减，在变化，而我却愿意称之为永恒的东西。当它一点点流失，直到失去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而我直到此刻才真真切切，完完整整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我想，这是永恒的，在变化中的永恒。每当它消逝多一点，我就越加笃定它存在过，像无字碑上的真理，永远腐朽，永远残缺，永远熠熠生辉。

这是回忆本身的生命力，也是它最好的归宿。我们总想铭记点什么，想要干预，操控回忆的储存，但总是弄巧成拙，须知我们所牢记的恰恰都是可以被遗忘的东西，而那些真正无法忘记的，早已没有了任何痕迹与表征，无声无息，也无所不及，在我们长出的四肢里，在耳内，在眼中，在唇上，在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