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餘日|在有楽町相逢吧
父親從去年此時就臥病至今,病況起起伏伏。有的醫生說沒有多少日子了,有的醫生說努力的話還是大有可為。不論醫生們怎麼說,老人心裡總是很頹喪,經常夢到數十年前很久的過去,喃喃的說著夢話。
前幾天姑姑打 audio call 給我,說老人「想聽日本歌」。
「什麼好呢?フランク永井さんはどうですか?」
「いいです。」
於是我放了フランク永井的《有楽町で逢いましょう》。
昭和 32 年(1957)的情境歌謠,大概是 78 轉的唱片,法蘭克永井輕鬆的聲音,乍聽是爵士風情,但顫動的尾音又帶著一絲演歌意味,好像一切都是那麼不經意,不知怎麼的就融合在一起了。下雨了呀,你該不會怕淋濕就不來了吧。這甜蜜的藍調,雨水也顯得那麼可愛。在有楽町等待著。我們的暗號是在有楽町相見。
1957 年在有楽町開幕的 SOGO 百貨已經在 2000 年歇業了。昭和年代過去了,平成年代也過去了,如今是令和年代。這是一個新的時代,據說是日本史上第一個不以中國古籍選定的年號,而是來自詠物陳思的《萬葉》相聞。聽著永井さん的聲音和低調的管樂,老人一定想起不到十年前已近百歲高齡故去的他的父親,那是這世上最後一個和他親切的說著日語的家人。老人一定也想起少年時代和他一起聽著黑膠唱片的戀人,他曾經是她的日語老師,而她告別人世已近四十年了,在他的記憶中永遠是那麼青春美麗。
消失的昭和,消失的平成,消失的歲月,所剩無幾的人生。
音樂終了,姑姑接過電話,笑著說,「你爸爸流著眼淚聽呢。」
「是啊。我們一起聽過的歌嘛,總是會有點感傷啊。」我故作輕鬆的說。
「我要聽千曲川。」老人說。
於是我們又一起聽了五木ひろし的名曲《千曲川》。遠在他鄉的我和身在故鄉的老人,隔著一萬公里,一起聆聽這懷念故鄉的歌謠。聽完了這一曲,老人說:「聽一兩首喜歡的歌就好了,今天就這樣吧。」
永遠是那麼節制的日本風啊。
「好喔,改天再一起聽歌吧。」我繼續故作輕鬆。
通話結束了,我一個人繼續聽フランク永井的另一首歌《東京午前三時》。十分憂鬱的曲調和歌聲,唱著甜蜜又溫柔的薩克斯風,白色的夜霧遮去她的面容,等待著我的模樣,像流星一般,東京的夜晚依依不捨的凌晨三點鐘。
不只那女孩等待的面容,記憶中凌晨三點的東京,還有唱片的慵懶氣息,都像流星,都是流星,除了心底深處,在這人世間已經別無殘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