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Welcome to Silent Hill
在黔南的群山中有一个小县城,这里总也见不着太阳。
群山像墨绿的篱笆围绕着它,白天时山顶笼罩白雾,远看好像流动的轻纱,又像馒头蒸好之后,热气飘满厨房的天花板。
我想象这些雾是有开关的,因为白天它们只在山上,我们上山时,能见度不足10米,人们走散了之后,需要大喊来找回彼此;但是到了傍晚,这些白雾就跑下山,跑到县城里来,紧紧围着所有的建筑物,然后淹没它,街上的能见度就越来越小了。我住的酒店外面有一座豪华大礼堂,据说是请故宫博物院的专家画图建造的,白天能看到本地居民绕着它一圈圈地散步,但是到了晚上,本地居民就不见了,大礼堂也不见了,只能看见大片的雾。对我这样的外来人来说,这就像一种法术,也像一个世界对我关上了大门,所有的景象和色彩在夜间都被白色的大雾取代,就好像它们都下班走了,就好像“大礼堂和本地居民夜间不提供服务”。所以白雾可能是这个县城的夜班选手,白天它盘在山顶上睡觉,夜里再出来,成为这个世界的样子。我觉得这特别酷。
我们其实是来拍扶贫的——现在改叫“脱贫”了——在这个地方,年收入达到3500多块钱就算脱贫。这笔钱对有些人来说只是一件衣服的价格,但是山里的人可以用它做很多很多事情,也许要分成好多份来花。
在海拔两千米的山里有几个水族人的寨子,居民之间沾亲带故,是几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但是他们很穷,以前人均年收入只有一千多块钱。因为他们住的地方没有路,出山一趟特别麻烦,所以大家和外界没有沟通,他们只和别的寨子互相走动。比如这个寨子的年轻人决定邀请朋友来家里吃饭,他就早早起床,从山脚的家里爬到山头上,对着另一座山大喊一通,另一座山山坡上的寨子里,他的朋友听见了,就从家里出发,下山上山,沿着小路走一个上午,去拜访朋友。等他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朋友家的饭也做好了,大家就高高兴兴坐下来一起吃饭。那时候去朋友家玩一玩再回家,一天就过完了,时间过得特别快。
后来外面开始修公路,公路通到山上,再修进寨子里,大家就可以骑着摩托车去县城了。年轻人都愿意去县城、去更远的地方,于是他们都出去打工了,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家,寨子里只剩下年纪大的和行动不便的人,还有一些大狗小狗、美丽的公鸡母鸡。
水族人住在木板建造的房子里,冬天时房子四处漏风,他们就在堂屋的地上挖个坑,在里面点上炭火取暖,家里来了客人,就一起坐在火边,伸着手聊天。炭火制造的有毒气体沿着墙上的缝隙跑出去了,烤火的人们聊着天,背上冷飕飕,手心却发热。饭点到了,主人拿出一个大锅子架在火上,再拿出自己上山打的野猪或者家里养的鸡,用茶油、干辣椒、花椒、大蒜和姜炒了,请客人一起吃,有时也加水做成火锅,所有人围着一个大锅子,边吃饭喝酒边聊天,有时候停下来翻炒一下防止粘锅,有时候加一点蔬菜在吃得差不多的肉锅里。这里的人爱喝酒,也很擅长做酒,山里采的野猕猴桃可以酿酒,红豆杉的果实可以泡酒,菜地里捡的螳螂也可以泡酒,男人女人都像喝不醉。
我们去的寨子只有很少人盖了水泥房,其余人都还住在木头房子里,更多人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所以很多的木头房子空了,有时候在一个寨子里走一圈,只能遇到三四个上了年纪的居民。空置的房子年久失修,慢慢的就歪了,向旁边别人家的房子靠过去,越靠越近,就像马上要睡倒在陌生人的肩膀上。有一户人家的房子歪得厉害,带我们去的村干部说它属于两姐弟,他们的父母死于一次鞭炮厂事故,现在姐姐外出上大学了,弟弟不知道在哪里,总之没有人住在这里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他们的孩子都在县城里接受教育,寨子里的学校很快也办不下去了,他们只教授学前班和一年级的课程,最后一届办学时,学生只有三个。
能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人没有选择,只能窘迫地生活,政府派来了年轻的干部,带领大家种水苔、种石斛、养猪、养蜜蜂,勉强增加了很多收入。但寨子里的人都不年轻了,家中也没有帮手,他们没有很强的斗志,也不知道该怎么把一门营生做得风生水起,他们把蜂箱放在家门口,蜜蜂和人一起进进出出,就像养狗一样养着,最后产的蜂蜜很好,但产量总是不高。
这个季节,山里飘着终日不散的大雾,有雾的天气人们不劳作,也不去很远的地方,大多时候在家附近的菜地里忙一些细小的事情。收入提高后,年轻人陆续回来了几个,他们带回了外面学的本领,跟着政府派的年轻干部一起,试图改变家乡。每天,他们在还没有修好的山路上颠簸着来来去去,开车的司机必须非常熟练才能避开落石和迷雾后面的悬崖,大家坐在底盘很高的车里,被颠得跳来跳去,但都很安静。
在这里我想起了一些人,他们认为“穷人穷是因为他们懒”,我不能原谅这样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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