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滿鮮血的一票
故事還要從一個長途巴士站說起。
那天我正要從哥斯達黎加乘巴士到巴拿馬,趕了一天路,到達車站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一進門便開始匆匆忙忙地找WI-FI,畢竟手機卡裡面沒錢了,又想給家人報個平安。就在我找了半天找不到乾著急的時候,突然從身旁傳來一個聲音:「你會講西班牙語嗎」?我轉頭看去,發現一個年輕帥哥正眨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微笑著看著我。我說,會的不多,怎麼了嗎?頓了一頓,繼續問道:「你知道這裡WI-FI密碼是什麼嗎」?他說,你看起來像遊客,那跟我來吧!
接下來的幾分鐘內,他先是幫我連上了WI-FI,再幫我取好了車票,然後還找到了會講英文的工作人員,讓我有事問他。他的熱情和真誠就如同春風一樣吹散了我一天的疲憊,辦妥了事情後我就用我的破爛西班牙語跟他聊了起來。他問,「你從哪裡來」?我說,中國,然後如同條件反射般地問了他一句,你呢?話剛出口便罵了自己一句,廢話,他當然是哥斯達黎加人,結果沒想到這位帥哥竟然答道:「我是委內瑞拉人」。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委內瑞拉人。哦不,我應該還見過很多,畢竟我也聽說過現在委內瑞拉來的難民遍佈整個拉丁美洲,但相同的相貌和語言讓他們毫不費力地隱沒在了茫茫人海中。我一時語塞,便問了他一句:「那邊一切都好嗎(我當然又問了一句廢話)」?他笑笑說,不,那裡沒有未來。
聊了一會我才知道,帥哥今年二十歲,在這個巴士站工作。兩年前他以難民身份來到哥斯達黎加,按照他的說法,那裡很多人已經「無法生活」了,大部分年輕人都「正在離開」。我問他委內瑞拉東西貴嗎?他說,跟哥斯達黎加差不多,但他們一般人一個月只能賺不到150美元(哥斯達黎加大概是700-800,擁有完善的社會福利,還是有很多人抱怨薪資低)。如果說剛才的對話讓我感覺到了委內瑞拉的人生艱難,那麼接下來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心靈衝擊:
我:「我還沒吃飯,很餓。附近有便利店嗎」?
他:「有,但是你最好用UBER叫外送,現在街上很危險的」。
我:「為什麼」?
他:「現在車站附近很多難民,他們沒有錢。他們都是尼加拉瓜,洪都拉斯。。。」,接著頓了一頓,神色黯然地說了一句,「還有很多委內瑞拉來的」。
我發覺他情緒不對,趕緊岔開話題:「那麼你吃晚飯了嗎」?
他:「沒有,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飯,幾個小時後回家吃一點。我一天只吃一頓或兩頓,因為我還要給我在委內瑞拉的家人送錢」。
我(當時心裡很難過):「我請你吧。你要吃什麼」?
他:「非常感謝,跟你一樣就行」。
我點了KFC,讓UBER送過來。當我把一份五美元的套餐(在我看來份量不大)遞給他時,他簡直高興得像個孩子,兩眼放光,不停地向我道謝。接著他帶我去了旁邊一間有桌子的客廳,幫我打開風扇後竟轉頭就要走。我略帶驚訝地對他說:坐啊,吃飯。他用他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看著我,尷尬地笑了笑,答道:「我回家再吃。這會是我的晚飯和早飯。謝謝你」。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真正見識到什麼叫「吃不飽飯」。實際上我在東南亞和拉丁美洲見到的窮人並不少,其中看上去比他更加艱苦的也大有人在,但這樣「近距離」的體驗對於我而言還是前所未有的。
這件事我從未跟別人提起,主要是因為到了巴拿馬不久我就生病了,病還沒好萬全就又遇到了一堆煩心事。但它無疑在我心裡給委內瑞拉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只有四個字:民不聊生。
我回到哥斯達黎加的首都聖何塞(San Jose)後還遇到過一位華人超市老闆,他是在18年的時候從委內瑞拉舉家搬到這裡的。他對我說,當時政府強行出台法律限制物價,導致他們的售價都趕不上進價,是真正意義上的血本無歸,還得倒賠。華人紛紛外逃,據他的說法,很多跑的不夠快的要麼被警察用各種方法敲詐光了全部財產,要麼被當地的飢民搶劫並殺害。我問他現在去委內瑞拉安全嗎?他急忙說非常危險,如果沒有當地人當嚮導千萬別去,尤其是對於我這種西班牙語不好的。
世界上還有很多像委內瑞拉一樣的國家,民生凋敝,政府昏亂。儘管我遇到的人讓我對這個國家的現狀有了不少了解,但當時被各種事情纏身的我並沒有選擇繼續關注,直到最近委內瑞拉民眾發動了針對總統和執政黨的大規模示威。通過廣泛搜集資料和文獻,我現在只能懷著極為悲憤的心情,說一句我不想說但又不得不說的話:我自己的國家在充當暴君和劊子手的幫凶。
先說委內瑞拉的總統和執政黨是什麼樣的呢?貪污腐敗,打壓異己,大搞個人崇拜不說,大規模國有化石油企業和外資與民爭利,嚴厲打擊私人企業這些明明可以避免的錯誤也是從來不斷。委內瑞拉自然資源豐富,礦產石油都有極大儲量,用來發展工業和高科技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再不濟應該也可以像馬來西亞一樣成為穩定的中等收入國家,但無奈人禍肆虐啊。
而面對委內瑞拉民眾變革的願望,我們又是怎麼做的呢?包括但不限於:外交部祝賀馬杜羅當選,媒體稱這次大規模示威為「暴亂」,支持政府「捍衛正常秩序」等。當然更為可怕的是給予當局軍事援助。根據西班牙軍事媒體Infodefencia報導,在此次衝突中,委內瑞拉國民警衛隊 (Guardia Nacional de Venezuela) 使用了大量中國產的鎮暴武器,比如「犀牛」裝甲車,「白鯨」噴水車等。我不懂這些綽號從何而來,但是從圖片對比來看,它們分別對應北方工業生產的VN-4和WTC-1,這與「南華早報」對於中國軍援委內瑞拉的報導相符。同時有多家拉丁美洲媒體(例如Dialogo Americas)也曾稱在俄烏戰爭開始後中國已經漸漸取代俄羅斯為委內瑞拉軍隊和警察的第一大供應商(這也符合常理,畢竟俄羅斯現自顧不暇),援助了委內瑞拉當局大量鎮暴武器和裝備。
同時中國現在也是委內瑞拉的第一大石油出口國。然而石油帶來的收入有帶給委內瑞拉人民任何好處嗎?當然沒有,先不說委內瑞拉所謂的「國有化石油企業」到底是「國有」還是「官有」,從其國內仍然源源不斷湧出的難民和不見增長的公共開支我們大概就可以知道這些石油收入大概都是進入了政府的口袋。也就是說,不但從武器裝備上,中國也在金錢上使委內瑞拉當局有了鎮壓民眾反抗的能力。
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很顯然,中國,或者說是中國的政府,需要國際上有人支持。也許委內瑞拉做不了什麼實際的事情,但每當國際組織有什麼決議的時候,只要委內瑞拉能投給中國一個贊成票,那麼中國政府就可以對人民說「德不孤必有鄰」。尤其是當現在國內經濟低迷,外交環境也陷入困頓的時候,更需要用這種「支持」帶給民眾哪怕稍微一點信心,也就是所謂「大內宣」。這也就是為什麼即便是疫情結束沒多久經濟剛剛開始恢復時,政府還要在西安開極度奢華的「中亞峰會」並進行大規模報導,為的就是營造一種「天下歸心」,「萬國來朝」的感覺,試圖繼續讓民眾沈迷在「天朝上國」的優越感中。
順便說一句,讓人感到不安的另一點在於,連民眾出國之前要出於自身安全參考的「國家/地區旅行建議」也不免被參雜了政治因素,比如現在已經民不聊生,犯罪猖獗的委內瑞拉被列為了什麼危險等級呢?中風險。你沒看錯,跟美國和加拿大是一個等級的,甚至跟日本的福島是一個等級的。也就是說,中國當局不但不關心委內瑞拉人民的死活,也不關心當地華人和中國公民的死活(我又說了一句廢話)。它到底關心什麼?我想大家也都知道。
我特別想用二戰時期一位德國士兵對一名猶太人所說的話表達我現在的心情:「我對我的國家現在所做的事情感到羞恥」。很多中國人聽了我這句話可能會感覺不舒服,但是我必須說,如果你是一個中國人,你更應該抵制這種行為。為什麼?很簡單,我們不能讓這個國家失去良心。如果是在兩千多年前,孟子會說這樣的行為是「率獸食人」,而我們國家這樣的作為正是在幫助一群喪心病狂的野獸將委內瑞拉人民敲骨吸髓。如果我們能對這種行為熟視無睹,那我們與孟子眼中的禽獸又有何異呢?對於我個人而言,如果我不抵制中國對委內瑞拉的軍援,我將永遠無法直視那位車站小哥清澈的眼神,因為也許正是因為我的沈默,他和他的家人至今仍在挨餓!
身為一個中國人,我寧願沒有任何友邦,我也不願意要委內瑞拉的一票。因為這一票上沾滿了委內瑞拉人民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