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民族与宗教:汉文化的纯粹飞地
上大学的时候,一个教摄影理论的老师在他的第一堂课上点名,念到我的名字时一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他好像在用一种带有北方口音的、更加“纯正”的普通话笑着对我说——但其实更像是说给大家听的:哦,这是一个北方的姓氏啊,你是哪里人。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我,而我必须要作出一个符合期待的答案,或者出乎意料的巧妙。但我说我是云南人。那个老头听了我的答案之后喃喃自语,“这原先是个北方的姓氏啊……”然后又不以为意,继续念下面的名字了。这个小插曲就在这里结束,可能除了我以外,也不会有人再回想起来,那天他究竟说了什么。
但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主人公被陌生人告知了一半的身世,另一半却无从知晓。感觉很不可思议,怎么会呢,我一直生活在云南,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们的祖先是来自北方。但突然有一天,却有一个老神棍告诉我,我这个从小到大都让人记不清的姓氏,乃是一个北方的姓氏。而我对北方的想象也十分有限,感觉自身被指向这样一片神秘的地方后,就愈发加重了这种好奇心。
我后来试图寻找我的姓氏和所谓“北方”的关系,却没有直接发现那样明确的记载。每想起一次,我就好奇再查询一次,却发现阅读那几个姓氏来源的兴趣都没有。
但我逐渐有了这样一种感觉,所谓“北方”,指的就是“汉族”“汉文化”诸如此类的一个狭窄的概念。由此可以理解为,这个姓氏原先就是出现在所谓的“中心”地带,现在却摇摆游弋在“边缘”。这种叙事听起来好耳熟,像什么文成公主入藏,却没想到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在我身上演一遍。
可能也不光是我的姓氏,这些来自“中心”地带的人,他们会对自己熟悉的一切感兴趣,尤其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印象中很神秘的地方,就愈发因这一点而感到兴奋。云南除了像大理、丽江、西双版纳、香格里拉这样具有独特民族风情的城市,好像就只有两个地方符合他们的想象,一个是建水,另一个就是腾冲。
从前还没来腾冲之前,我都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对建水的回忆,也仅仅是中学时代的一点绚丽色彩,并不会很快将那些在过去大兴修建,今天以旅游的方式敬拜,诸如文庙、学政考棚、文笔塔此类的景点联系起来。直到徐霞客笔下的“极边第一城”,与今天被赋予的“汉文化飞地”,如同跨越时空,激烈地对撞在一起,我才会再一次联想到建水,终于发现这两座城市在云南真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腾冲被称为“一部散落在边地的汉书”,自身历史与军屯制度息息相关,以至于今天很多饮食和风俗习惯都能追溯到那个时期。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个叫银杏村的地方,原名江东村,由屯垦戍边发展而来。村里除了一棵树龄超过六百年的银杏王,几乎每户人家的房前屋后庭院里都种满了银杏树,常被说成是这些中原人来此安家、因思念家乡而一并带来的。
写到这里,我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感觉又掉进了某种诡异的叙事陷阱,它的目的非常之明确,这种浪漫化就是要打动你——而你,必然是想象中的“中原人”“汉人”,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即便没有这种自知之明,也会被它容纳进去,误以为自己是目标读者中的一员,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建水就更不必说了,光从我举例的那些景点,大概也可以看出这个地方究竟重视什么。它在历史上同样也受到了军屯制度的影响,当时的政策是——“移中土大姓,以实云南”,于是在仅仅二三十年间,就有数十万江南汉人迁徙到这里。
我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每路过那些高大的匾额,看到上面写着“文献名邦”之类的称号,感觉已经够夸张的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滇南邹鲁”之称,中原人的心愿真是一目了然。
在云南,似乎只有腾冲和建水这样的城市,可以说自己是汉文化最浓厚的地方,但实际上它们并不是唯一的。从“移中土大姓,以实云南”的政策中也可以看出,这是一场有目的性的汉人移民运动。于是,到了十八世纪末,汉人就已经占据了云南全部人口的三分之二,从此奠定了云南的人口格局。云南人的前提便是中国人,不言而喻的含义便是中国的云南人。
建水有文庙、学政考棚,腾冲有魁阁、文昌宫等,由此也可以看出,从古至今,云南的汉人移民都是如此热衷于参加帝国的教育与科举考试。
又想起小时候看的《欢天喜地七仙女》,其中因为犯了错被贬黜发配到云南的贾大人,做梦都想着回中原,回到天子脚下。又或者是《王羲之放鹅记·越南狐仙》中,被贬越南的褚遂良偶遇狐仙,一吐衷肠,最终还是借狐仙之口说出了夙愿:“大人,再过几十年,大唐的皇帝会重新肯定你的功劳,将你画到凌烟阁之上,你还会和长孙无忌、魏征这些大人见面的。”
但是和他们相反,徐霞客被说成是一位“冒险者”,踏遍三山五岳,寻访江河源头,他一生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腾冲,并留下了“极边第一城”的称号。我想他肯定也发现了这个地方的奇怪之处,怎么跨越了瘴雨蛮烟之后,竟然还是一个“中原”。如果我是他,我肯定会觉得真是见了鬼了,并没有什么“衣冠简朴古风存”的惊喜。
直到今天,建水和腾冲这两座城市仍然十分重学。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建水住了三年,目的竟然是“求学”,来自全州其他地方的学生也大都如此。就在高考前,学校还要组织毕业生去文庙上香,许愿前程远大。
等我到了腾冲,也发现文昌宫、文笔塔、魁阁这样的字眼出现频率很高,甚至有一条路就叫作“黉学路”。我后来查过才知道,“黉”即古代的学校。周围学校众多——也就是说即便到了现代,到了今天,学校仍然集中建在这里,因为这是离孔子最近的地方。路口原先修有文庙,最近似乎准备拆了重建,到时候或许又要恢复别的什么敬拜方式。
在这样的地方,感觉学生的考试压力又格外大一些。常听朋友开玩笑,说是有一家的孩子才念小学,考了95分就被叫家长了。即便像是在村里的小学念书的泉妹,也常常写作业写到哭。
我想象中的“汉文化浓厚”,就是城市发展一路走来,都会有一个死了几千年的老家伙目光炯炯地盯着你,而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注定不能让这个“老祖宗”丢脸。如此,“文化”也就顺理成章地延续下去了。
有一天和朋友走在腾冲的街头,他突然也用这种老家伙似的语气感叹道,从这个地方的年轻人身上,好像看不到一种文化的延续。
我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我很快就被这种语气激怒了,好像笼罩在城市上空数千年的那个老东西,突然之间就附身在了他的身上,说出一些早已用惯了的便宜教训。我说,你所指的文化是什么呢,年轻人不去念书学做官,可以选择去学雕刻、画皮影、卖章鱼小丸子,这样都还不够吗。
一个地方一定要显示出它的文化吗?而这种“文化”到底指的是什么,更准确来说就是“汉文化”吧。但是当我们看到,云南其他地方所展现出来的、由其他族群创造的璀璨的一切,我们也会用“有文化”这个词吗,还是说只是觉得“好玩”“有趣”和“特别”。
“明洪武年间,十万将士从中原来到腾冲,戍边屯兵,大部分人都留在了这里,带来的汉文化在此坚固地生根,改写了这片土地。”
几乎所有的书写都是这样的,它已经默认了所有人共同拥有一种文化根源。就像是“文成公主进藏”,这样的故事就是讲给汉人听的,或者是“将来成为汉人的人”,反正早晚都会是它的子民。它不断从中心发射出坚硬的锚,“汉文化”便是其中强有力的一根,将边缘地带牢牢控制住。
云南,这个在历史上原本不属于一个国家的区域以及居民,尔后终于成为了一个国家的边疆。
写在后面
这是“边疆、民族与宗教”系列的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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