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童言無忌
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平凡日子裡瑣碎的難堪,張愛玲女士處理得好,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有人不會寫其中之感,更大多數人是怕寫怕碰觸,禁忌似的話題。她文字的密度,我認為幾乎無人能及。
她提及日常之用錢、穿衣、吃以及他生得秀美的弟弟。一種大範圍式的概括,像水墨畫家大筆豪邁地揮灑在闊綽的白紙上,像日子中的地標一樣,於是我們逐漸七拼八湊看見張生活的全貌。
我欣賞張對於自身拜金主義標籤的自豪,沒有清高不切實際的矯情,肉生之人的情感在她筆下是表露無遺的。亦即雖小缺小漏,不甚符合普世價值的品德,然而就像有瑕疵的傑作。常常看小說令我看不下去之處是角色情感上的不立體,不真實。例如在危難之際或是即將喪失親人主角還是一派平靜只因為作者也許稱頌他性格的冷毅與多智,我特別討厭這種刻意而近乎冷血的完美。
生平第一次賺錢,是在中學時代,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大美晚報》上,報館裡給了我五塊錢,我立刻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我母親怪我不把那張鈔票留著做個紀念,可是我不像她那麼富於情感。對於我,錢就是錢,可以買到各種我所要的東西。
張的文章總令我想起自己的生活,鮮淋淋的真實。在她談穿裡頭那段經典,寫穿在身上凍瘡般的紅袍子,滿滿是對繼母的憎恨的移情。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
對於繼母在家的細節延續至談弟弟,像張那麼一個細膩敏感而自帶華麗的女人,年輕時期的種種創楚,便格外惹人心疼了。難怪她的字裡,凡是有美之處就有一絲薄薄略有略無的淒涼。如果是一位情感貧乏的女子遭遇不幸與艱辛,那她的苦並不會放大,然而張是細心生活的人,而且是作家,自古遷客騷人都是煩憂伴隨的。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妳的人生一如妳的文字般無可取代,在這個美感貧困的時代,無可取代是多麼珍貴的。妳如所有文人一樣生而易碎,晶瑩剔透玻璃般閃爍著,卻又雙手叉腰唯仰著目光,黑水銀眼珠淌著明明光芒,倔強看著華麗而蒼涼的世界,永遠動情於美,並永遠美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