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
星期三提早下班回家,匆匆用餐後出門。去告別游枝先生。
游先生執著於美與善,退休生活簡樸有趣,不吝以筆分享台灣、東瀛的人文風物。也許同是留學台灣、學習日文、喜歡文學的緣故,我們認識時間很短,但交淺情深。即使相隔五十年的歲數,我們之間並非祖孫一般的照護關係,而是無所不談的友人。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光,經常閱讀他的日記筆記——如實抒發抗癌的苦痛,積極延長生命的快意,不放棄行旅的自由。我想起他,感到不捨、溫暖,懷抱敬意。
告別游先生,必須穿越城市中心,去到二十公里以外的小禮堂。設定路線,畢竟是下班時間,最後一段路很難抵達。路線教我穿行在小路,經過一座座高壓電纜下的房子,四周被草叢環繞。而我自小生活的地方也十分靠近這樣的邊界,彷彿來到陌生又熟悉的鏡面世界。我看到一排走在路上的,放工的人們。暮色四合,穿著制服的工人一一走在路肩,和疾馳而過的車摩擦肩膀。他們留下日常的風景,每一個極其相似的身影,就像每一天下班的同一個人,散落道路上,一點一點才能跟上去。幾乎是現代時間擬人的形態。
精神與世俗的辛勞,為了最後的安息。
過馬路的人,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天早晨。一個工人冒險越過大馬路,一點也不急,像緩緩走入湍急的河心。我看見他,我的車就要閃避不及,不知為何心裡升起一種憤怒,對那個人是不應該的憤怒。不難理解,他們在這座城市是被遺棄的人。因為他們沒辦法擁有移動的工具,不堪負荷。原本連接各種地方的馬路成了他們的障礙,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穿越距離,他(們)大概是輸無可輸,低落生活注定移動困難,只能冒險。
又想起馬路上經常擦撞車身的摩多,不管不顧,容易受傷與喪命,仍然追求刺激的速度。威脅自己與他人,這樣活下來才不卑微?飆車關乎命運與本事,不管城市鄉區都有少年錯把命運當本事。我們都為此憤怒,但身在其中的人似乎無可撼動。一定是有什麼錯位了。
車龍裡隨意點開podcast,消磨擁堵馬路上的停滯與空白。聽李屏瑤《違章女生》。換了幾集來聽,才能找到可以放著的主題。無論多麼喜歡的podcast,都不是每一集能聽得下去。這段路適合聽休息相關的談論,【心很鬆】,題目有這三個字。談到韓炳哲《倦怠社會》,說一種生活形態就是勞動動物,現代社會的人,憂鬱的人,就是這種會剝削自己的動物。
提起這本書的聲音說,動物就是想休息就休息。「妳看貓咪的日常,就是睡得多。」我並不認同,又自我質疑。想起某繪本,作者是來自九州的貓咪愛好者。他跟蹤野貓的一日作息,並畫下行動的路線圖,甚至在田埂一起過夜。在人類社區、在門外活著的貓咪,真的是想休息就休息嗎?但她們確實不會久久困在焦慮之中。
最後一段路耗費了二十分鐘。來到雪隆城郊邊緣的義山,入眼是熟悉的牆面。我大概猜到,我是來過的。是的,地點同是幾年前朋友父親的喪禮。過了義山不久,就可以看到刻有【歸源】二字的牌坊,有停靈的小禮堂,也是可以火化的地方。這一次的新記憶,大概是走進大門後,隨即看到左右兩側的靈位墻面。炎熱的一天將暮,有風,夕照映在一框框小小的照片方格,同樣照在不遠處的組屋樓群。生與死的群體生活是如此的相似,在人口密集之處。
這也是我第一次出席非佛道教的喪儀,一切從簡,不需要焚燒金銀紙,或經歷繁複的誦經流程。客人剛到的時候,也不必先去持香點香。晚上8點,來慰問的訪客還不多。我拍拍葉惠老師的背,感受到處理喪儀、面對死亡的至親不可抗拒的身心疲累。她接著忙於招待親友,我偶爾幫忙拍照。直到熟悉的友人麗玲和D一家來到,我才去致意,瞻仰遺容。
聽葉惠老師說游先生的最後時刻,或這一年看他寫的文字與經歷,惋惜於自由的精神與靈魂,在緩慢離開人世的歷程充滿苦痛。我見他一雙緊閉的雙眼,像是勉強入睡,沒有一點死亡的陰影。臨走前,D說靈位墓碑的環境並不舒服,周遭沒有樹木遮陰,且靠近火化的機器,不是理想的安息之地。
後來在別的場合聊起,我們確實很少留下游先生的獨照,沒有為他拍下生活的身影。2020年初識,有我單獨與他的合影,是去金寶與葉惠老師談編書的時候。期間聊起他青年時期的文學記憶:「《荒原》是當年《蕉風》、《學報》旗下的一份中馬刊物,地址用吉隆坡,我在芙蓉賣得不錯。不過,已經記不得當時情形,短命刊物,很少人收存,南方大的文學館可能有。」
游先生熱愛分享好物,還有他愛去的日本小景點。我為此做了不少小筆記,總想要跟著路線逛逛東京小區。他寫過與現代中國啟蒙息息相關的神保町書店街、在意咖啡館多於咖啡的人文故事,文學之寺北鎌倉圓覺寺……雖然不曾與他一同遠遊,但平日在城裡會面聚餐,游先生總是照顧捧餐、點餐的朋友,數次要為我付錢,我都不好意思、不願意。但會不會讓他為我點一杯咖啡,大家會更開心呢?
突然想到廣播節目裡談論的勞動動物。其實哪個動物不勞動呢,只是貓咪最懂得如何接受愛,這是一種幸福。
2019年見面的那一天,游先生用星巴克的收據背面寫給我荒原、新潮、海天,三個文學刊物名字。那張紙,原本這個月還出現在眼前,自某一本書的間隙重見天日。然而當下想起,找來找去又不見了。
游先生最後休息的地方,當然不是歸源那邊的靈位。葉惠老師說,那裡價格不菲。疫情幾年閉戶不出,我也很少用心拍照。但那段時間和葉蕙老師的聚會記憶,總是和拍照相關。掌鏡的通常是游先生。我今天翻找雲端上的照片,是真的沒有留下他的身影。他的相關照片都由葉惠老師傳來。
最後一次見面,游先生因為手術治療已不能言語。我後悔沒有拿來幾張紙,和他筆聊一段。來不及了。我一一收藏他最後幾年寫下的文字,日後可以方便重讀。
謝謝我們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