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 書寫地方 - Day6 - 散步的時候
從走到捷運站的路上開始
說起來有點可笑,我生命中的「靈感之城」,其實並不是哪個有名的地方。不是京都清晨的寺院,也不是巴黎傍晚的塞納河,而是一條我每天走過的路,從家裡走到捷運站(或是偶爾是公司)的那段路。
清晨趕著六點發車的最早班車,無人打擾,或是盡可能讓聲音不影響我,沒能在五點半起床做的morning page,就在這個時段完成,抵達月台的時候,我的心,也用文字,輕輕的停靠在數位筆記上。但那是我用力的在手機上敲擊,把心裡的所有靈感都攤開來,像是茶葉在水壺裡展開那樣。我打開跟自己心頭聯繫的一種對話視窗,單向輸往內心的豐盛,就會在某個成熟的時機收成。
也許是因為它太平凡了,只有像是在此時此刻被問及時,才刻意記下。但就是那樣一條總是踩在趕時間與放空之間的步道,反而成了我思緒最清澈的流域。
我總是匆匆走過那段熟悉的路面,有時甚至連身體都還沒完全清醒,腳已經習慣性地帶著我前進。從家門口到捷運入口,只有短短十分鐘。這十分鐘像一段私人的時空膠囊,把我從家裡的情緒抽離,過渡到接下來一天的狀態中。它不長,卻剛剛好,足夠讓我捕捉一個點子,記下一個念頭,甚至突然理解昨晚始終繞不開的困惑。
我一直覺得,走路,是一種簡單卻非常神奇的儀式。每當我感到卡住、想不通、或是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裡走,只要穿上鞋子,出門,沿著熟悉的巷弄走一圈,就像按下了清空並重啟鍵。
嚮往的靈感之城
當然,我也會想,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一個更明確的靈感據點:像是咖啡廳裡靠窗的那個獨特座位,有專屬插座與剛剛好的光線;或是圖書館裡一張總有人霸佔卻從不抱怨的座椅,長年浸潤在書頁翻動的聲音裡;又或者,是定期會回去的城市裡,有一個固定房間,只為了一段集中寫作或思考的日子;甚至是一座森林裡,沒有網路訊號的小屋,我可以在那裡靜靜閉關,像一場內在的靜修旅行。
但現實中,我並沒有這樣一個地方。於是我就這樣在城市的節奏裡,邊走邊找,邊記錄那些如流光般閃過的片段。我的腦袋會在這段捷運路上自動進入一種浮動狀態,像雲漂在半空中,不急著落地,卻總在某一秒找到恰好的著陸點。於是我會立刻打開手機,把那句話、那個畫面、甚至只是一個詞,寫進我的數位筆記裡。那是一種捕捉的瞬間,一種讓我確定自己仍然在創作軌道上的證明。
但靈感不是來自於匆忙的節奏,或是被壓縮的日常裡被迫開啟的機動反應。真正讓這段路變得生產力十足,是我在日復一日的累積裡,在特定時間裡資訊湧現,而我,只是允許這段時間捕捉每一個靈感,得以被忠實記下。
從我深信不疑的「匱乏經濟學」:不是富足時才創造,而是在有限之中反而能讓已有的資源,獲得更高的使用效率。當我在擁有整塊時間的時候,我會閱讀、沉澱、發想,甚至織一點夢;而在像捷運這樣的短時間縫隙裡,我不需要再啟動所有感官,只要一個念頭、一個關鍵詞,就能讓之前累積的靈感找到出口。那是一種內部運作的節律,在充裕中生成,在匱乏中完成。
所以,那些我在走路時記下的語句、畫面與情緒,不是在匆忙中強擠出來的產物,而是在前一晚、前一週,甚至前一個季節沉澱後的回聲。它們剛好在此時此地找到出口,被我從腦海的深層拉上來,再悄悄釘進文字裡。
我們都是是織布的人,靈感是那些看似零碎的線,而日常,是我能最穩定伸展手臂、靜靜織網的地方。趕路的那條走道不是宏偉的工作室,不是封閉的寫作空間,而是一張可移動的織布架,晃著、動著,但我的手已經記住了節奏。
有幾次,我走得特別慢,慢到連人行道上破損的磁磚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在那樣的慢步裡,我發現了那些平常匆匆而過時忽略的風景:小孩在前的打哈欠聲、老闆娘剛打開鐵門時呼出來的第一口氣、還有牆角一朵意外盛開的小花。那些看似無用的小事,竟然一點一滴地幫我拼湊出活著這件事的形狀。
而有些靈感,不是在白天的光裡,而是在夜晚靜下來之後,像夢一樣,從潛意識浮出水面。我有時候會突然想起那段捷運路,在夜裡重播那一段十足日常的畫面:燈光灑在地磚上,斑駁的影子拖著我的腳步。原來我走過的,不只是路,而是與自己交談的軌道,是與世界和解的方式。
靈感不只是是一種閃電劈下來的瞬間,它更像是一個長期滲透的過程,是重複的路徑裡悄悄改變的細節,是你終於在某一天有了察覺的那個「啊」一聲。
想不通的概念,也會像是突然跟某本書上看過的句子、某個我沒留意的過往經驗,混合著最新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突然能理解、長出一條更靈活的道路了。
我的靈感之城,不是遠方,而是日常。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徒步通勤旅程,一段只需七分鐘到十分鐘的徒步旅程,或是一個會議之間有電腦手機的空檔。
我在那裡,寫過心裡的稿子,也重建過失焦的自己。我在那裡,看見這座城市不為人知的善意與生命力,在無聲無息的光裡,提醒我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