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随笔:祝有好未来 (简中)
我是在23岁生日当天第一次见到这个案主。
正如我在那天的日记里写得那样,这个案主温和,礼貌,让我在经历过几个十分“难搞”的案主之后,得到了些许心理慰藉。
但是这个案主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他不说话。或者是,他,不愿意,和我,说话。
不说话的案主会有几种情况,有一些案主觉得我长了一张“不会说英语”的脸,他们会质疑我的英语能力和专业水平,并且会担心我没有办法解决他们的困难,所以他们通常会选择要求更换澳洲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来作为他们的工作人员;有一些案主有抑郁症,丧失表达的欲望就是疾病的常见症状;有一些案主有自闭症,口头交流不是他们惯常的沟通方式,他们要么用情绪要么用行为来替代本人的言语表述,要么就是一些有自闭症但有着极高智商的案主,多集中在小朋友群体中,他们的高智商让他们的认知水平脱颖于同辈群体,但囿于年幼的身体无法爆发更大的能量以及无法跳级的学制的局限性,他们没有办法在精神上得到周边人与物的共鸣,所以看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在看垃圾。况且这样的小朋友们往往没有一个成熟的环境或者是有经验的人引导来帮助他们进行社会化,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伪装”与“收敛锋芒”在人类社会的意义,更别提做到这些了,所以他们经常以沉默与蔑视来应对我们这帮庸常之辈。
但这个案主,显然不符合上述所有的这几类情况。
其实当我最开始拿到这个案主的信息的时候,我呼吸一滞。这拿到了和没拿到一样,案主的出生日期家庭住址这种基本信息其实对我这类工作毫无帮助,我所需要的是关于他的疾病信息,他的憎恶与喜好,这样我才可以根据这些背景信息来思考要如何建立一个良好且健康的职业治疗关系。但是很遗憾,在信息表的这几栏里,所有的信息都只有一句话:
“案主不愿意透露这方面的信息。”
我又重新看了一遍他的护理支持计划,从头至尾对我有用的信息就只有他的服务需求:那就是在每个周四的晚上,开车带他去一个桥牌俱乐部下棋,从晚上六点半到十点半。
我想反正不管怎样都要去见这个案主,不如和他聊一聊,说不定就可以在聊天中获得我想获得的信息,从而为未来的职业治疗关系打好知识基础。
结果是见到他的时候简单地打了招呼,可他没有应答。当他坐上我的车之后,就立马进入了静音模式。我试图以small talk破冰,失败,他所有的反应都是minimal response或者是典型的closed question的应答;我试图讲一些安全的笑话来吸引他的注意,可他胡子太大盖住了他的半张脸,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我的笑话而轻微地牵动一下嘴角,这个方法又是失败;我又假装抱怨交通以期获得某些情感上的共鸣,他毫无回应,这又是一个无效操作。我当时觉得自己真的是黔驴技穷,索性放弃了以沟通来建立信任关系的这个方法,安心开车把自己当作一个Uber司机。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我每次接这个案主的shift所讲的话都不超过三句,他的回应也不超过三个单词。我们的对话简单如下:
我:“Hi, how are you today?”
他:“Good.”
我:“OK, we are here.”
他:“……”
我:“My shift is over, see you next time, good night.”
他:“Bye.”
所以每当有人问我,你在澳洲工作,英语水平一定要很好吧,我其实总能想到这个案主,然后告诉对方:“其实就算我不用英语讲话,也是可以工作的。”
玩笑话归玩笑话,我其实还是想把我的工作做好,并且时刻思考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提升工作质量的那类人。我为了不让接送他去下棋的这段车内时间变得沉默与尴尬,特地打开了我的车载音乐,并且问他是否有什么听歌偏好。又一次毫无悬念地,他告诉我,让我随便,他什么歌都听。这简简单单的应付性回答,又让我多长了一根反骨。
我只能建立了好几个歌单,每周和他工作的时候,都播放不同流派的音乐,已知他唯一的爱好是下棋,我就先从古典乐开始入手,但并无成效,我又试过新古典,福音音乐,音乐剧,爵士,蓝调,试到最后试到了KPOP和粤语歌……他毫无反应,我也可以观察得到他并不享受这些音乐,我是真的没辙了。
有人会问,他这么喜欢下棋,我为什么不多研究研究棋类运动,和他以这种方式打开话题呢?
真是个好问题,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是通过我的观察,如果我以一种半吊子的知识水平和他讨论他唯一享受的爱好,这无异于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在班门弄斧的同时还无法掩饰自己在棋类专业的知识漏洞,这种傲慢的态度恐怕只会将我的案主越推越远。在预知以及判断到这个情形的状况下,如果我不能以他的爱好为门打开他的心房,那最起码,我可以尊重他选择呆在这个房间里的权利,因为这是他尊严所在的地方。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我逐渐适应了和他这种以沉默为基调的工作方式。我在这期间也接了更多的案主,我慢慢开始接受有些案主就是不愿意和我们打开心扉的事实。毕竟我们这类工种流动性极大,案主身边的工人来来走走对他们也是很有影响的,不可能随便见到一个人就轻易的展示自己的脆弱性。但在这期间,我确实觉得有些事情,是在慢慢发生变化的。
首先就是这个案主在某一天结束下棋之后,问我能不能带他去麦当劳买个苹果派。我想,这是个新的行程,可能会有某些方面的意义,于是我将这个事件记录在了工作笔记里。然后在接下来的第二周里,我主动问了他要不要吃苹果派,他给了我非常肯定的回答。然后就是接下来的第三周,第四周,他都答应了我带他去买苹果派的提议。后来我们的固定行程就形成了我从他家接他去俱乐部下棋,下完棋带他去麦当劳买苹果派,再送他回家的这么一个路线。
我决定将这个称为“苹果派里程碑”,因为我对他喜好的了解,又多了一个苹果派。
但是他依旧没有什么改变,我试图对他开展聊天,他大部分时间仍然以简单的YES/NO来回答,我知道他可能还是需要时间,我也愿意尊重他需要时间的这个事实,但我总有一种感觉,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外面的厚厚的一层冰,正在慢慢地消融。
然后时间一晃,过去了四个月,我从二月最开始接到他作为我的案主,一转眼就已经到了六月,澳洲开始进入了冬天,天气变得寒冷,我在晚上接他的shift的时候也会打开车内的暖风空调。
然后就是这么没有预兆的一天,他打开我的车门,坐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之后,笑眯眯地对着我说:“How is your week?”
我当下的眼睛一定是瞪大了的,我完全没有意料到,他主动地打开了他的safe room的房门走向了我,并且他在笑,虽然胡子依旧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但是他的眼睛弯弯的像两个月牙。
那一瞬间我在心里打了个响指,Yes,我所追求的那种良好且健康的职业关系,已经在这四个月之间不知不觉地建立起来了,并且来自于案主刚刚的主动问候,就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信号。而为了这一切,这一刻,我花了整整四个月。
接下来的工作就变得非常顺利了,我确实已经能够感受到他释放的松弛与舒适。他也愿意开始和我进行一些非常简单的谈话,虽然每次就是那么两三句,但起码,我知道,他也在主动地做出一些尝试,他正在慢慢走出他的舒适区。
在我终于放到《摇在千禧》这个歌单的时候,他开始跟着一些歌哼唱。我非常震惊,因为他跟着哼唱的歌是Aqua的《Barbie Girl》和《Doctor Jones》……然后我又放了一些其他的Disco类的跳舞毯音乐,嗯,他爱死了。
我对他的认知也渐渐丰富了,他在我眼里从最开始的沉默的大胡子下棋老伯慢慢变成了喜欢吃苹果派和哼《barbie girl》的老伯,我得以亲眼见证这个案主从抵触我的存在到对我展示他的鲜活的这么一个过程,这样抽丝剥茧地慢慢了解一个人,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工作可以有机会接触到吧。
我在这期间也慢慢改变了我自己,我会主动提议让他不要仅尝试麦当劳的苹果派,麦当劳还有新品,比如新出的焦糖布蕾派。我第一次提议的时候,他思考片刻后拒绝,依旧保持原有的苹果派的选择。第二次我提议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又是要了苹果派。第三次我没有提议,他在我和服务员点单之前主动说:“Maybe I can try a different flavour this time.” 我抬了一下眉毛,但是心里乐开了花。
在他试完焦糖布蕾派的第二周,我问他味道咋样,他回答道:“Terrible.” 然后在棋后甜点的选择中重新点回了苹果派,真是专一。
我知道,天下并无不散之筵席,正如所有良好的健康的职业关系到最后都会结束那样,我因为拿到了新工作的合同,和当时的公司提了辞职,这也就意味着,会有别的工人带着下棋老伯去买他最爱吃的苹果派了。
在最后一次shift里,我在路上放了他最喜欢的歌,带他去下他最爱的国际象棋,然后回程照例带着他去买了苹果派。到了他家门口之后,他解开安全带要下车的时候,我叫住了他,告诉他我将马上搬去一个新的城市开始一个新的工作的消息,也遗憾地告诉他以后不能和他一起继续工作了,希望他照顾好自己。
他明显愣了一下,或许是早已意料到这一天但也没料到这一天会来的那么快。他没有说任何话回应我,就像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打招呼时的那样,他下了车,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回头对我说:
“Have a good future.”
“Have a good future.”
是啊,这就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祝有好未来,祝我们大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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