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獨裁者養成之路》毛澤東
毛澤東
史達林出席了在莫斯科大劇院慶祝自己七十歲的生日晚會,鎂光燈下的他站在毛澤東和赫魯雪夫中間。毛澤東看起來很嚴肅,他一方面敬畏這位克里姆林宮的對手,一方面很不滿自己受到的待遇。他本以為自己身為帶領四分之一的人類走上共產主義道路的偉大革命領導者,會受到隆重的歡迎,殊不知他抵達莫斯科雅羅斯拉夫火車站(Yaroslavsky Station)時,只看見兩位史達林的屬下,他們甚至沒有陪同他前往下榻地。史達林曾答應給毛澤東一個簡短採訪,讚揚他在亞洲的成果,但幾個月來,蘇聯對中國共產黨的成就隻字不提。
生日宴會結束後,毛澤東就被打發到首都郊外一棟鄉間別墅裡等待正式的接見。一等就等了好幾個禮拜,會面被取消,打電話也沒有人回應。毛澤東失去了耐心,咆哮著抱怨,他可不是大老遠跑來莫斯科「吃喝拉撒睡」的。等待的時間一天天過去,他不得不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以史達林為中心的共產主義兄弟會中,地位是多麼的卑微。
在過去二十八年來,中國共產黨一直仰賴莫斯科的金錢支助。毛澤東這位高瘦俊朗的二十七歲年輕人,在一九二一年從共產國際那裡收到第一筆現金兩百元,足夠支付他到上海參加共產黨成立大會的旅費。但是這筆錢是有附帶條件的。因為列寧發現,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原則在歐洲以外的地方沒有什麼吸引力,他要求共產黨與對手國民黨結成統一戰線,打倒外國勢力。他這話不無道理,因為這個國家有超過四億八千萬人口,但幾年來,黨員一直只有少少幾百人。
一九二四年,中國共產黨加入了國民黨,後者也從莫斯科那得到軍事援助。這兩黨的結盟本身就暗潮洶湧,兩年後,蔣介石領導下的國民黨從南方基地發動了一場軍事行動,試圖從地方軍閥手中奪取政權,進而統一全國。在毛澤東的家鄉湖南,他們聽從俄國顧問的指示,資助農民協會,期望能煽動一場革命。貧窮的村民利用這個機會把整個世界搞得天翻地覆,瓦解了農村的社會秩序,他們掌握了權力,批鬥有錢有勢的人,製造恐怖統治。某些人死於刀下,某些人身首異處。當地的牧師被打成「帝國主義走狗」,雙手反綁,脖子上掛著一根繩子,被迫遊街示眾,教堂則被洗劫一空。
這一切讓毛澤東大開眼界,他被眼前的暴力迷住了。「他們把仕紳階級打倒在地」,他在一份關於農民運動的報告中欽佩地寫道,還做了一個大膽的預言,未來「將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其勢如暴風驟雨,迅猛異常……他們將衝破一切束縛他們的羅網,朝著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國主義、軍閥、貪官汙吏、土豪劣紳,都將被他們葬入墳墓」。
多年來,毛澤東一直在努力尋找出路。年輕時候的他如飢似渴地閱讀,自詡為國民黨的文膽。他曾做過圖書館管理員、教師、出版人和勞工運動家。他終於在農村找到了他的使命。儘管他目前在黨內還不是個人物,但他將會是那個帶領農民走向解放的人。
國民黨對農村地區的暴力敬而遠之,很快就退出了蘇聯模式。一年後,一九二七年四月,蔣介石的軍隊進入上海,發動了一場血腥清洗,處決了數以百計的共產黨人。中國共產黨轉為地下化。毛澤東帶領一支由一千三百人組成的雜牌軍進入山區,尋找能讓他登上權力寶座的農民。
毛徹底顛覆了意識形態,拋棄了城市的工人,轉而支持正統馬克思主義者不屑一顧的農民。被流放到偏遠的山區之後,他和他的追隨者花了數年時間學習如何調動貧農的原始力量來推翻當權政府,掠奪當地資源,並控制越來越多的大片土地。他們成了游擊戰的專家,利用伏擊和突襲來騷擾他們遲鈍的死對頭國民黨軍隊。
一直以來,他們的意識形態也跟上海的地下中央委員會衝突,後者與工廠工人的關係密切。有些人對毛的非正統策略不以為然。黨的軍事事務由周恩來掌管,他是一個溫文儒雅、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形容毛的軍隊是「到處流竄的土匪」。然而到了一九三○年,毛開始引起史達林的注意。毛很懂得如何對付農村的「富農賤民」,也知道如何打敗競爭對手。他一心一意地追求權力,野心勃勃,善於操縱人類感情,他運用高超的政治技巧,在政治界如魚得水。但整肅過程同時也是殘忍的。像是江西富田就發生某一個營約一百多名軍官反抗他的領導,結果全被關在竹籠裡,全身一絲不掛,飽受折磨,其中許多人被以刺刀殺死。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七日,適逢十月革命紀念日,毛澤東宣布在江西山區建立蘇維埃共和國,由莫斯科出資。這是一個國中之國,發行自己的貨幣和郵票,首領就是毛澤東,統領著大約三百萬人。上海中央委員會的成員也加入了行列,但是他們對游擊戰抱持著批評的態度。他們剝奪了毛的陣地,把前線的指揮權交給了周恩來。結果是一場災難,當時蔣介石痛擊紅軍,迫使共產黨人在一九三四年十月逃亡。他們穿越中國一些最險惡的地形,艱苦跋涉九千公里,這就是後來著名的「長征」。
毛澤東藉著長征的機會重新掌權。在去陝西黃土高原遙遠偏僻的山區延安的路上,他以江西蘇維埃的挫敗為藉口奪走競爭者的權力,他趕走周恩來,奪回紅軍的主導權。
原本軍隊有八萬六千人,在一九三五年十月抵達後只剩八千人,但剩下的人都是忠心耿耿的追隨者。毛澤東總是很會蠱惑人心,他視長征為某種宣言書:「它向十一個省內大約兩萬萬人民宣布,只有紅軍的道路,才是解放他們的道路。」
這並不完全是在虛張聲勢。毛指望來一場世界大戰,希望藉此引發一場全球革命。他知道自己已經引起了史達林的注意。幾個月前,莫斯科改變了外交政策,越來越擔心德國或日本的攻擊。一九三一年,日本入侵了自然資源豐饒的滿洲。滿洲這塊土地相當遼闊,從北京以北的長城一直延伸到西伯利亞。其與蘇聯之間的邊界紛擾從未停歇,包括空域進犯。到了一九三五年七月,共產國際公開稱東京為「法西斯敵人」。
就像十多年前的領袖列寧一樣,現在史達林也鼓勵國外的共產主義者嘗試與當權者統一戰線,而非試圖推翻他們。但這個戰略需要提高共產黨領導人的權威。因此,一場對毛澤東全面性的讚揚運動開始了。共產國際讚揚他是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旗手」之一。那一年晚些時候,《真理報》發表了一篇名為〈毛澤東:中國勞工人民的領袖〉(Mao Zedong: Leader of the Chinese Working People)的長篇頌詞,隨後又出版了一本小冊子,題為《中國人民的領袖和英雄》(Leaders and Heroes of the Chinese People)。毛澤東就是「偉大領袖」(vozhd),這個頭銜過去只用來稱呼列寧和史達林。
毛澤東趁機借題發揮,幾個月後,經過仔細思考,他邀請一位來自密蘇里州(Missouri)充滿理想的年輕記者艾德加.史諾(Edgar Snow)來拜訪延安。記者來訪受到非常大的禮遇,全程都是「安全、隱密、熱情、隆重」的接待。史諾在共產黨大本營待了幾個月,毛向他講述了他神話般的人生故事,談論到他的童年、青年和革命生涯。毛還會檢查並修改史諾寫的每一個細節。
一九三七年,《紅星照耀中國》出版後一炮而紅。這本書向世界介紹了中國共產黨的神祕領袖,他是「一個精通中國舊學有成就的學者,他博覽群書,對哲學和歷史有深入的研究,他有演講和寫作的才能,記憶力異乎常人,專心致志的能力不同尋常,個人習慣和外表落拓不羈,但是對於工作卻事無巨細都一絲不苟,他精力過人,不知疲倦,是一個頗有天才的軍事和政治戰略家」。
毛澤東雖出身貧困,但憑藉著純粹的意志力和自尊心站了起來,堅定地為受到羞辱的同胞奮鬥。他是個生活簡單的人,住在黃土洞裡,自己種菸葉。他腳踏實地,亦具反叛精神,有活躍、質樸的幽默感。他不知疲倦地奮鬥,他是個詩人、哲學家,也是個偉大的戰略家。更重要的是,他是命中注定之人,被歷史力量召喚去復興他的國家。史諾稱:「他非常有可能成為一個非常偉大的人。」
《紅星照耀中國》這本書引起了轟動,出版一個月內就在美國賣出了一萬兩千冊,並且立即出了中譯版,毛澤東成了家喻戶曉的名字。這本書封面上的毛澤東,頭戴著一頂別著一顆紅星的軍帽,這張照片成了一個經典代表。
史達林曾要求共產黨與國民黨結盟。毛澤東十分清楚蔣介石沒有與他合作的打算,所以很快表明他願意組成一個「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他還要求史達林再提供兩百萬盧布的軍事援助。
由於對日戰爭的威脅越來越大,這項提議讓毛澤東看起來像是最關心國家命運的領導人。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蔣介石被自己的同盟者扣押,被迫停止剿共。*這場休戰是一場及時雨,讓毛澤東有時間在新的統一戰線下建立自己的力量。
一九三七年七月降下了更多好運,當時日本從滿洲越過邊境,幾週之內就占領了北京。接下來的幾年裡,日本軍隊做了共產黨永遠也做不到的事情,他們攻擊、摧毀,甚至驅逐沿海主要城市的國民黨軍隊。一場又一場可怕的戰鬥接連發生,蔣介石在上海的精銳部隊連續三個月受到敵軍坦克、海軍砲火和飛機的攻擊。成千上萬的人死於上海戰役。南京的命運甚至更糟,一九三七至三八年的冬天,日本人有組織地在國民黨首都殺害和強姦平民。
整段期間,共產黨人安穩地待在內地。到了一九四○年一月,根據周恩來自己的報告,死傷人數已超過一百萬,其中紅軍死傷不超過三萬一千人。蔣介石政府被迫撤退到四川的臨時首都重慶。在美國因珍珠港事件加入戰爭之前,大約有三千噸的砲彈在數百次的空襲中投到這座城市。
延安則一顆子彈都沒有吃到。毛的游擊戰略躲在戰線後方,一直受到猛烈的批評,但史達林站在毛澤東這邊。一九三八年夏天,莫斯科當局要求黨員團結起來支持他們的領袖,打擊那些希望戰勝領袖的人。幾個月後,克里姆林宮稱毛澤東為「英明的戰略家」和「傑出的理論家」。《紅星照耀中國》的節略版匆匆付印。
毛澤東首次不再需要面對勁敵,他趁機改寫過去。在一九三八年秋天舉行的一次全體會議上,議程的第一個項目就是關於他建黨十七年歷史的報告。光是講完這本一百五十頁的報告,就歷時了三天。毛澤東將過去與他作對的人一一列舉出來,稱他們為「右派機會主義者」或是「左派機會主義者」。一些人被指控為托洛斯基主義者。這是第一版正規的中國共產黨歷史,訴說著黨一直以來犯了一系列違反正確道路的錯誤,直到毛澤東終於取得勝利,帶領紅軍長征到延安。
毛的下一步是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理論家,這部分他得到了陳伯達的協助。陳伯達這位年輕人曾在莫斯科受過訓練,書生氣十足但野心勃勃,後來成為毛的影子寫手。他們兩人一起撰寫了一本題為《新民主主義》的小冊子,於一九四○年一月出版。書中將共產黨描繪成一個廣泛的戰線,努力團結包括資產階級在內的所有「革命階級」。毛承諾實行多黨制、民主自由和保護私有財產,但這完全是虛構的計畫,卻吸引了廣泛的群眾支持。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無數的學生、教師、藝術家、作家和記者被這個更民主的未來所吸引,而湧入延安。但毛澤東對這些抱持自由思想的人們持懷疑態度,要求他們必須絕對忠誠。一九四二年,他主導了一場整風運動。歷史學家高華說道,這個運動的目的在於「以暴力震懾全黨,造成黨內的肅殺氣氛,以徹底根絕一切個性化的獨立思想,使全黨完全臣服於唯一的、至高無上的——毛澤東的——威權之下」。
毛澤東精心策畫了整個運動,監督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但他讓自己的追隨者康生站在舞台中央。康生是一個陰險的人,留著八字鬍,戴著厚重的眼鏡,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他曾在莫斯科接受訓練,在史達林發動大整肅期間曾幫助祕密警察消滅數百名中國學生。在他的監督下,延安發生了無數例的政治迫害,人們被迫相互揭發。數千名嫌疑人士被關押、調查、拷打、整肅,有時還會被處決。晚上總可以聽到從窯洞裡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
整風運動結束時,超過一萬五千名所謂的敵方特務和間諜被起底。毛澤東任恐怖運動橫行,自己則扮演一個謙遜、冷漠但仁慈的領導人角色。然後他再介入制止暴力,讓康生承擔責任。那些在這場災難中倖存下來的人,將毛澤東奉為救世主。
毛還成立了一個中央總學習委員會,成員包含了他的親密盟友,例如不苟言笑、行為拘謹,後來成為黨第二號人物的劉少奇。中央總學習委員會管理延安的一切,確實將共產黨轉變成毛澤東的個人獨裁。過去與毛澤東作對的領導階層成員被羞辱、被迫寫供詞,並公開為他們的錯誤道歉。周恩來就是其中之一,他極力為自己辯護,說自己永遠支持毛澤東。但這遠遠不夠,歷經了一系列的批鬥,最後不得不稱自己是一個缺乏原則的「政治騙子」。自我批鬥過程相當殘忍,但周恩來是毛澤東的忠實助手,他成功地走過了磨難,決心永遠不再反對毛。跟史達林不同,毛澤東很少槍斃自己的政敵,只會讓他們在永無止境的時間裡,夜以繼日地證明自己的忠誠。
一九四三年七月一日,中國共產黨成立二十二週年紀念日,毛澤東宣稱整風運動「確保了黨在思想上和政治上的一致性」。這為日後無限上綱的個人崇拜開了方便之門。所有人都要稱讚毛澤東,所有人都要學習「毛澤東思想」,首度提出這個概念的人是一位蘇聯培育的思想家王稼祥。阿諛奉承的佼佼者非劉少奇莫屬,他稱讚毛澤東是「偉大的革命領袖」和「馬克斯列寧主義大師」。劉少奇讓所有圍在領導身邊的人奉承得更起勁,紛紛稱讚他是「偉大的革命舵手」、「大救星」、「天才戰略家」和「天才政治家」。美國記者白修德(Theodore White)以及賈安娜(Annalee Jacoby)認為,這些推崇備至的話語是「令人作嘔的奴性」。當毛澤東講話時,那些脾氣暴躁的游擊隊硬漢們會認真地做筆記,「好似在汲取知識之泉」。
中國共產黨的喉舌《解放日報》在毛澤東的監督下,登出大字標題:「毛澤東同志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到了一九四三年年底,毛的畫像隨處可見,跟馬克斯、恩格斯、列寧和史達林並排擺在一起。印著他頭像的徽章分發給黨內菁英,大禮堂外牆還出現了毛澤東的金色浮雕頭像。為了榮耀他,人人開始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在隔了十七年之後,一九四五年四月黨代表大會終於再次召開。數百名代表在整風運動中遭受迫害,其中一些人被忠於毛的人取代。毛澤東被選為最高機關的主席,得到所有人的讚揚。毛澤東思想被載入黨章。劉少奇在開幕致詞中多次提到主席的名字,吹捧他為「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革命家和政治家」,而且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理論家和科學家」。毛澤東終於夙願以償,把黨變成了自己意志的工具。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毛澤東控制了中國北方農村地區的九十萬大軍。幾天前史達林向日本宣戰,派遣了近一百萬軍隊越過西伯利亞邊界,占領了滿洲和朝鮮半島北部,在三十八度線等待盟軍加入他們的行列。毛原本有個宏偉計畫,想從遙遠的上海煽動暴亂,但史達林最關心的是確保美軍撤出中國和朝鮮半島。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在中蘇條約中承認蔣介石是統一中國的領導人。
然而,在滿洲的蘇聯軍隊悄悄地把農村交給了從延安湧入的共產黨人。蘇聯幫助毛將他的游擊隊轉變成強大的戰鬥機器,建立十六個軍事機構,包括空軍、砲兵和工程學校。一些中國軍官到蘇聯接受進階訓練,後勤支援也乘著飛機和火車抵達。光是在北韓,就有整整兩千輛貨車投入任務。
另一方面,美國在一九四六年九月對它們的戰時盟友蔣介石實施了武器禁運。蔣介石堅信,如果不控制滿洲這個工業重鎮和戰略門戶,中國將永遠無法保衛自己,所以他持續向該地區派遣精銳部隊。毛澤東也不甘示弱,堅決要在一場無情的消耗戰中,不惜一切代價擊敗他的敵人。
一九四八年,共產黨開始圍攻滿洲的城市,以飢餓逼迫城市投降,最終導致十六萬市民死於飢餓,長春陷落。北京不願落入同樣的命運,不久後也投降了。宛如骨牌一般,其他城市一個接一個倒下,完全抵抗不了共產黨的戰爭機器。蔣介石和他的軍隊逃去了台灣。一九四九年年底,歷經長期的血腥軍事征服,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
紅旗在北京上空飄揚之際,一幅倉促畫成的毛澤東圖像也出現在紫禁城正門上。在接下來幾個月裡,毛主席的畫像開始出現在學校、工廠和辦公室,並且必須依據精確的指示,正確地展示畫像。他下巴那顆突出的痣,成了他的註冊商標,人們待之如佛像一般虔誠。毛澤東思想成了必修課,各行各業的成年人都得回學校上課,仔細閱讀官方教科書,學習新的正統思想。學生、士兵、囚犯和辦公室職員每天都要傳唱許多革命歌曲,像是〈毛主席是各族人民心中紅太陽〉或是〈頌歌獻給毛主席〉等等。在街角、火車站、宿舍、餐廳和所有主要機構也安裝了擴音器,播放著這些曲調。每年舉行兩次精心設計的閱兵儀式,毛主席會在天安門廣場的講台上一一檢閱進場的士兵、騎兵、坦克和裝甲車。
隨著個人崇拜興起,出現了一個以蘇聯為樣板的嚴酷政權。「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是當時重要的口號。毛澤東仿效史達林,認為獲得財富和權力的關鍵在於農業的集體化、私有財產的消除、對老百姓生活的全面控制,以及在國防投入巨額開支。
原本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提出的承諾,一個接著一個被打破。新政權的第一個行動就是推翻農村的舊秩序,假借土地改革的名義,村民們被迫在集體批鬥大會上毆打和驅逐自己原來的雇主,指責他們是「地主」、「暴君」、「叛徒」。有一些人是出於樂趣,但許多人是別無選擇,因為他們自己也可能變成批鬥目標。將近兩百萬人被清算而亡,更多人被汙衊為「剝削者」和「階級的敵人」。他們的財產被分配給了參與批鬥的人,窮人和黨之間締結了一個以鮮血簽訂的契約。
城市裡的人,依據各自對革命的忠誠度,被畫上「階級成分」,區分成「好」、「中」、「壞」三大類。不同的階級標籤決定了一個人獲得食物、教育、醫療和就業的途徑。那些被打上「敵對」標籤的人,一輩子都會背著汙名,而且標籤是會傳給子孫的。
一九五○年十月至一九五一年十月,發生了「鎮壓反革命運動」,當權政府開始對「反革命人士」、「間諜」、「土匪」和其他阻撓革命的人士進行大整肅。毛澤東將殺人的指標設在人口的千分之一,但在一些地區,遇害者的數量是這目標的兩到三倍,而且往往是胡亂殺人。第二年,前國民黨政府的公務員遭到大規模清洗,商業界也被迫就範。黨外活動的所有組織,舉凡宗教團體、慈善團體、獨立商會、民間協會等,到了一九五三年都被取締殆盡。
文字獄確保藝術家和作家服從黨的命令。那些被認為不良的書籍會送進巨大的篝火中燒掉,或是製成一噸又一噸的紙漿。國內最大的出版社之一商務印書館,在一九五○年夏天時有大約八千種出版物;一年後,只有一千兩百三十四種被評為可被「大眾」接受。
史達林發明的社會寫實主義強加在視覺和文學藝術的每一個領域。只是最重要的主題不是史達林,而是毛澤東。毛的作品、散文、詩歌、演講、思想和格言錄大量粗製濫造,從廉價的平裝本到昂貴的鍍金版都有。大量文宣品出版,宣傳著壓迫和解放之路的故事,有時內容甚至是取自毛的話語和手寫字。報紙和雜誌也廣泛傳播他的智慧,主席的照片占據頭版。
一九四九年,主席親自挑選了一位名叫侯波的攝影師。她十四歲就入黨了,很快地,她的照片就被大量印製,像是〈開國大典〉(一九四九年)、〈毛澤東暢游長江〉(一九五五年)、〈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一九五九年)等都是二十世紀流傳最廣的照片,其中一些經過大幅度修飾。
雖然沒有公園、街道或城市是以毛為名,但身為東方哲學之王,他反倒為自己打造了一座更無形的紀念碑,其核心思想是把馬克斯列寧主義的理論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結合起來。由於中國與俄國兩地風土民情截然不同,毛澤東並沒有直接照搬馬克思主義,而是在其監督下發展出中國式的馬克思主義。一九五○年十二月,毛主席先是發表了《實踐論》,隨後一九五二年四月又發表了《矛盾論》。「兩論」都是在講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史達林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發展。儘管幾乎沒有什麼原創性,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想卻引起了國內外崇拜者的注意。
毛還自詡為文藝復興人,集哲學家、聖人、詩人於一身,以及沉浸在中國傳統的書法家。當傳統詩歌從書架上漸漸消失之際,毛主席的詩句卻廣泛流傳,以《毛主席詩詞十九首》最為經典。這本詩集實際上有二十一首,但取名為十九是因為毛主席相當崇敬《古詩十九首》。這立刻引發了一場毛主席作品學習風潮,學識淵博的教授和黨委書記爭相稱讚這個「文學史上的歷史性創舉」。雖然毛澤東的詩歌只比同樣喜歡玩押韻的史達林好一點,但他確實有天賦。無論是「婦女能頂半邊天」、「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槍桿子裡面出政權」,或是「帝國主義是紙老虎」,這些簡潔的口號紅遍半邊天,家家戶戶都琅琅上口。他的座右銘是「為人民服務」,帶著筆勁的白色字跡襯在紅色的海報或公告上隨處可見。他的豪邁題字用來命名政府建築,美化公共紀念碑,以及裝飾馬克杯、花瓶和日曆。直到今日,《人民日報》上的報頭題詞仍是毛體字。
毛澤東和史達林一樣,是一個遙遠、如神一般的存在,他很少公開露面,也很少發表談話,整個人深藏在昔日皇帝的紫禁城。但他擅長搞政治,經常與黨內各個層級的成員會面。他的外表會騙人。他給人的印象總是溫和、謙遜、像爺爺一般慈愛地關照別人。他不擅長演講,說話時帶著濃重的湖南口音,但他很健談,知道如何讓聽眾放鬆下來。他走路和說話速度都很慢,總是很莊重的樣子。他時常微笑、和藹可親,「他看起來如此溫和,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冷漠、打量的眼睛,也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內心不停地在盤算著什麼」。當他走進會議室時,在場的人都必須起立鼓掌。
毛澤東以史達林為榜樣,但史達林擔心隔壁出現一個強敵,威脅自己在社會主義陣營的統治地位。史達林讓他連續等了好幾個星期之後,才於一九五○年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Treaty of Friendship, Alliance and Mutual Assistance),但他也削減中國第一個五年計畫的資金,警告毛說他在經濟集體化方面走得太快了。
一九五三年史達林逝世,對毛澤東來說無疑是一場解放。毛主席終於可以加快集體化的步伐,他在年底之前對糧食實施了壟斷政策,迫使農民以國家規定的價格出售糧食。兩年後,中國引進了類似蘇聯國有農場的集體所有制。他們從農民手中奪回土地,將村民變成了聽命於國家的奴僕。政府徵用了小商店、私營企業和大型工業,城市中的所有商業和工業,都變成了國家的一部分。隨著集體主義運動不斷增強,社會主義的盛行卻對經濟產生了毀滅性的影響,引發廣泛民怨。
一九五六年,毛澤東遭遇了挫敗。二月二十五日,蘇聯共產黨二十大的最後一天,赫魯雪夫在克里姆林宮召集了一次臨時的祕密會議。在連續四個小時的演講中,他譴責了史達林為國家製造了大量的不信任、恐懼和恐怖。他義正詞嚴地抨擊史達林,認為他應該為殘酷的大整肅、大放逐、未經審判的處決,以及忠於黨的無辜人士所遭遇的酷刑負責。赫魯雪夫還指責史達林「好大喜功」,在其統治期間鼓勵個人崇拜。觀眾席上鴉雀無聲,演講結束後也沒人鼓掌,因為許多代表都被嚇得魂飛魄散,震驚不已地離開會場。
這次演講的內容也送至其他國家的共產黨,引發了連鎖反應。在北京的毛主席被迫防禦起來,因為毛澤東就是中國的史達林,是人民共和國的偉大領導者。這份祕密講稿只會讓人民對毛的領導地位產生質疑,尤其是動搖大家對他的崇拜。蘇聯的去史達林化無疑對毛的權威構成了挑戰。正當赫魯雪夫承諾要將國家權力返還給政治局時,劉少奇、鄧小平、周恩來和其他領導高層也紛紛公開表示支持集體領導制。他們還利用赫魯雪夫對國有農場的批判,試圖減緩集體化的速度。這一切看來,毛主席似乎被邊緣化了。
一九五六年九月召開的中共第八次黨代表大會上,黨章刪除了毛澤東思想,並且反對個人崇拜。毛面對赫魯雪夫挑起的困局時別無選擇,只能接受這些措施,甚至在大會召開前幾個月就表示贊成。但私底下毛主席可是大發雷霆,抱怨劉少奇和鄧小平聯手操控了大會議程,把他推向二線。
毛再次得勢是匈牙利革命的時候。一九五六年十一月,蘇聯軍隊鎮壓了布達佩斯的反叛者,毛主席批評匈牙利共產黨自作自受,他們未能傾聽民怨、任由民怨惡化,導致失去控制。毛偽裝成一個民主主義者,站在老百姓那一邊,要求讓非黨員人士也能夠表達他們的不滿。一九五七年二月,他要求黨允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鼓勵老百姓自由地暢所欲言。
毛嚴重錯估了情勢。他原本預期能夠獲得大量奉承,結果非但沒人去罵黨怎麼移除了毛澤東思想,反而寫下了支持民主和人權的簡潔口號,一些人甚至要求共產黨放棄權力。成千上萬的學生和工人走上街頭,要求民主和言論自由,民眾的強烈不滿把毛叮得滿頭包。他讓鄧小平來主持這場運動,後來這場運動把五十萬名學生和知識分子打成了決心摧毀共產黨的「右派分子」,許多人被發配進邊陲地帶的勞改營。
雖然毛的這場賭局適得其反,但至少促使他和他的同志們再次團結在一起,決心鎮壓人民。重回黨權力中心的毛,熱衷於推動農村徹底集體化。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他和其他來自世界各地的共產黨領導人應邀出席在莫斯科舉辦的十月革命四十週年紀念會。毛為表示對赫魯雪夫的忠誠,公開承認他才是社會主義陣營的領袖。
但毛的內心深處認為,自己才應該是那個領導所有社會主義國家的人。即使是史達林在世的時候,毛也認為自己是一個更堅定的革命者,畢竟是他領導了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走向解放。他既是中國的列寧,亦是中國的史達林。當赫魯雪夫宣布蘇聯將在肉類、牛奶和奶油的人均生產方面趕上美國時,毛也接受了挑戰,宣布中國在十五年內,將在鋼鐵生產方面超過當時的主要工業強國英國。毛決心超越赫魯雪夫,推動大躍進,把蘇聯比下去。
大躍進是毛主席試圖搶蘇聯風頭的第一次嘗試。農村的人們被大量聚集起來,形成所謂的「人民公社」。他把農村裡的所有男男女女都變成龐大軍隊裡的步兵,夜以繼日地為改變經濟而勞動。他認為這樣可以讓國家迅速超越蘇聯。毛深信自己已找到了通往共產主義的正確道路,他將成為救世主,帶領人類走向一個人人富裕的世界。
毛利用這個運動,再次讓個人崇拜捲土重來。他在一九五八年年初一系列的黨內會議上逼迫政敵屈服。「你沒有個人崇拜怎麼行?」他反問道。「正確的東西,我們必須崇拜,永遠崇拜,不崇拜不得了,真理就在他們手中,為什麼不崇拜呢?」毛澤東解釋道,「一個班必須崇拜班長,不崇拜不得了」,這才是「正確的個人崇拜」。
他的一番言論馬上受到忠實追隨者的熱烈回應。上海市長柯慶施激動地說:「我們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我們服從毛主席要服從到盲從的程度!」所有的高層領導,有時也要進行自我批判。像是周恩來就不斷地被貶低和羞辱,被迫三次在黨的領導面前檢討自己的錯誤。最後,他告訴眾人,毛主席是「真理的化身」,黨之所以會犯錯誤,是因為沒有遵照主席的偉大領導。
周恩來被允許留任,但黨內許多人可沒那麼幸運。整個省分的領導層都被推翻,幾乎所有地方的反黨分子都被清洗掉。光是雲南省,一場審訊就整肅了數千名黨員,其中包括黨高層十五分之一的人。
毛堅持所有人都要忠貞不二,搞得人人都在拍馬屁。結果最後一切決定變成是毛主席說了算,而他往往沒有考慮後續影響。到了一九五九年夏天,大躍進顯然已釀成了災難。國防部長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給毛主席寫了封批評信,口氣相當溫和,卻被毛主席解釋為在背後捅刀子。彭被打成「反黨集團」的頭子,其所有具影響力的職位都被免除。劉少奇起身對毛主席大加讚揚。劉說道:「我們中國黨,中國黨中央的領導,毛澤東同志的領導,是不是最好的領導、最正確的領導?我看是可以這麼說的。如果還不滿意,還要更正確一點,既不『左』,又不『右』,那麼,請馬克思、列寧來是不是會更好一些?我看也許可能更好一些,也不見得,也許更壞一些。」正如毛的醫生所說,毛「渴望愛戴和讚揚。他在黨內受到的恥辱越多,他就越渴望得到認可」。
林彪也為毛主席辯護,他用虛弱、拔高的嗓子指責彭德懷是「偽君子」、「陰謀家」、「野心家」。一九四八年林彪親自下令圍攻長春,往後被公認是內戰中最傑出的戰略家之一。他骨瘦如柴、面色蒼白,總是害怕流水、風和寒冷,僅僅是水流的聲音就會讓他腹瀉。他在會上繼續誇口道:「只有毛主席能當大英雄,別人誰也不要想當英雄,你我離的遠得很,不要打這個主意。」
私底下,林卻比彭有更多批評,他在私人日記中透露,大躍進是「憑幻想胡來,是蝕本生意」。但他很清楚,維持自己權力的最佳方法,就是繼續對毛主席獻媚吹捧。林老早以前就意識到對毛主席歌功頌德的重要性,因為「他自我崇拜,自我迷信,崇拜自己,功為己,過為人」。
任何對大躍進持保留態度的人都會受到追究,大約有三百六十萬名黨員被劃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或是「小彭德懷」而遭到清洗。取而代之的都是一些冷酷無情、肆無忌憚的人,他們根據北京的風向調整自己的立場,不擇手段從農村獲取糧食。
結果,大躍進並沒有讓中國經濟超越蘇聯,反而成了二十世紀最慘烈的災難之一,無數的人被迫勞動、被毆打或甚至餓死。一九六○年十月,毛澤東終於放棄了他宏偉的計畫,然而經濟卻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慢慢復甦。
一九六二年一月是毛的光芒最黯淡的時候,來自全國各地大約七千名領導幹部聚在一起檢討大躍進的失敗。謠言滿天飛,指責毛主席上當受騙、不會算術,是個危險人物。一些代表認為他要為平民遭遇的大規模饑荒負責。劉少奇自己也為農村的慘狀感到相當震驚。在會中,他甚至提及了「人禍」一詞,引起眾人一陣譁然。林彪再次為毛挺身而出,盛讚大躍進是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成就。他說:「毛主席的思想總是正確的。他總是在實際的周圍,圍繞著實際,不脫離實際。」周恩來後來也站出來,將一切的錯誤都攬在自己身上。
毛主席對林彪很滿意,但對其他人都持懷疑態度。他的權威岌岌可危,害怕自己死後也會有人像赫魯雪夫批判史達林那樣對待他。
他早在一九六二年八月就採取行動,為後來的文化大革命奠定基礎。他宣稱,到處都有反革命力量試圖把國家帶往資本主義道路。他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為口號,進行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年後,毛號召全國人民「向雷鋒同志學習」,雷鋒是一位年輕的戰士,他將一生都奉獻給了人民。雷鋒死後遺留下來的日記記錄了他的先進思想,後來在全國出版發行供大眾學習。雷鋒寫道:「可以說在我的周身的每一個細胞裡,都滲透了黨的血液。」他甚至幻想見到毛主席:「我在昨天晚上做夢就夢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像慈父般撫摸著我的頭,微笑地對我說:『好好學習,永遠忠於黨,忠於人民!』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
工人和村民寫了一封封熱情洋溢的信,刊登在中國各地的報紙上,無數個會議上都在頌揚雷鋒是模範共產黨員。市面上出現了一些戲劇和電影,也有許多歌曲創作,其中有些歌甚至改編成了幾十種版本。講故事的人在村子走動,用雷鋒對主席的愛去迷住不識字的村民。北京軍事博物館舉辦了一場雷鋒展覽,入口處的大螢幕上寫著毛澤東的書法,鼓勵參觀者「向雷鋒同志學習!」對老百姓來說,雷鋒是窮人的毛澤東,讓人更容易理解的毛澤東。他要來激勵被大饑荒折磨到心如死灰的人民,並且讓他們對階級敵人的仇恨日益加深。
林彪因在廬山會議的表現而取代了彭德懷,繼任國防部長的位子,在軍中推動學習毛澤東思想。士兵們被要求背誦毛文章選集的一些短篇。一九六四年一月,這些語錄編選油印出版,之後又增補修訂,在解放軍部隊內部發行。封面是俗麗的紅色塑膠封皮,尺寸只有手掌大小,很容易放進軍裝標準的口袋裡。林彪從雷鋒日記中引了一段手寫題字:「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一九六五年八月,《毛主席語錄》(又稱「小紅書」)又出了再版,發行了數百萬冊,發放範圍不再限於軍隊。
毛沉浸在一片奉承中,命令全國人民向林彪和人民解放軍看齊。「人民解放軍的價值,」他說,「在於其政治意識形態是正確的。」軍隊開始在公民社會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還在政府單位中設立政治部門,致力於宣傳毛澤東思想。軍隊配合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目標,營造出一種更加尚武的社會氛圍。農村地區開設了給學生和工人的軍事「夏令營」。小學孩童會學習使用空氣槍,拿蔣介石和美國帝國主義者的畫像來練習射擊。年紀大一點、背景可靠的學生則可以參加軍事訓練營,學習如何投擲手榴彈和實彈射擊。一九六五年夏天,上海有一萬多名大學生和五萬多名中學生參加了為期一週的夏令營。
一九六四年十月一日,軍隊為慶祝國慶日,在天安門廣場組織了多個合唱團和身穿軍裝的芭蕾舞演員,共同演出一場具有紀念意義的節目。一尊巨大的毛主席人像現身揭開遊行的序幕,後頭的遊行隊伍伴隨著〈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的旋律行進。當局稱,全國人民要「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才能戰勝「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復辟,以及國內外敵人的攻擊」。兩週後,中國引爆了第一顆原子彈,晉身世界超級大國之列。
一九六六年春天,毛澤東準備好要發動文化大革命。這是他第二次企圖成為社會主義世界的歷史軸心。之前帶來災難的大躍進是為了經濟轉型,這一次毛澤東將重點放在文化上。赫魯雪夫當初單槍匹馬就徹底扭轉了強大蘇聯的政策,還在一九五六年時攻擊史達林,並且提議與帝國主義陣營「和平共處」,毛澤東認為追根究柢是因為文化被忽視了。雖然資本家走了,他們的財產被沒收了,但是資本主義文化仍占據主導地位,使得上層的少數人有可能侵蝕並最終顛覆整個體系。
列寧發動了偉大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為全世界無產階級開了一個先例。但是後來像赫魯雪夫這樣的現代修正主義者篡奪了黨的領導權,把蘇聯帶回到資本主義復興的道路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可視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上的第二階段,保衛無產階級專政,對抗修正主義。在中國,毛主席引領被壓迫及被踐踏的人民走向自由,是驅動著共產主義未來的基石。毛澤東繼承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保衛了馬列主義,且將馬列主義發展到一個新的階段,也就是「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思想」。這一切跟史達林沒有半點關係。
這些說法聽起來都很天花亂墜,但毛澤東也利用文化大革命來擺脫他真實和想像中的敵人,尤其是一九六二年檢討大躍進的代表們。
十年前,毛誤判情勢,讓知識分子在「百花齊放」的時候暢所欲言。這一次他準備得更充分了。首先,他讓國家處於警戒狀態,一九六六年五月時逮捕了四名政黨領導人,指控他們是「反黨集團」,一直在復辟資本主義的陰謀。六月一日時,全國各地的班級停課,所有學生都被放出來批鬥他們的老師。
各級學生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已歷經多年的思想灌輸。在黨機器的鼓勵之下,他們騷擾、揭發、羞辱甚至折磨有嫌疑的階級敵人。但有一些人走過頭,開始把矛頭指向領導層的黨員。當時毛主席並不在北京,便由鄧小平和劉少奇派出「工作組」去懲罰那些人。七月中,毛才回到首都。他沒有支持他的兩位同志,反而指責他們鎮壓學生、「搞獨裁」。劉鄧都被邊緣化,林彪取代劉少奇成為黨的第二號人物。
「造反有理」成了毛的鬥爭口號,造反的學生也奉為圭臬。一九六六年八月開始出現紅衛兵,他們身穿臨時製作的軍服,手持小紅書,發誓要保衛毛主席,執行文化大革命的任務。八月十八日凌晨,近百萬名抗議者湧向天安門廣場,等著見毛主席。太陽漸漸從廣場東方升起,身著寬鬆軍服的毛澤東現身在城樓上。在場群眾頓時歡騰起來,揮舞著手中的小紅書。
一九六六年八月至十一月間,毛主席陸續八次會見了約一千兩百萬名紅衛兵。到了最後,人數已多到紫禁城前的巨大廣場都容納不下,他改乘坐一輛敞篷吉普車穿越城市,一次會見夾道歡迎的兩百萬名學生。每一次的會見都經過嚴密的安排,無論在組織紅衛兵成群結隊地遊行,或是由六千輛卡車的車隊半夜運送到廣場,出於安全理由並不會事前通知。所有人被要求坐成一排,一連等上幾個小時。當毛主席終於現身的時候,他們全跳起來,伸長脖子拚命向前衝去,高聲歡呼著:「毛主席萬歲!」
許多人一看到毛主席就欣喜若狂,有一些人則感到失望,也有人很害怕。但所有人都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例如每次在北京群眾集會後媒體、電台和電視台不斷宣傳的那句關鍵句子:「今天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
九月十八日,第一次集會結束時,林彪做了場長篇講話,號召激動的青年們「打破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
他們狂熱地身體力行,到處焚書、掀翻墓地裡的墓碑、拆毀廟宇、破壞教堂,大肆地攻擊所有象徵過去的標誌,甚至包括街名和招牌。他們還開始抄家。僅在上海,就有二十五萬戶人家被抄,無論是普通的書籍、家庭照片、古銅器還是珍貴的卷軸,所有的舊東西無一倖免。
在打倒舊世界文化的同時,毛主席宣稱,將創造新的無產階級文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謂「新文化」就是對毛主席的崇拜。最顯而易見的崇拜方式,就是喊一連串的標語口號。各種標語口號變得隨處可見。親歷者指出:「過去總是有很多這類的標語口號,但是現在的數量超過以往任何時候。每一面乾淨的牆面都必須認真地刷上毛主席語錄或是尊敬他的話。」當時最流行的口號像是「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萬歲!」等等。商店、工廠、學校都掛起了這類標語,有一些是從樓頂上一路披掛下來。公車、貨車、汽車和廂型車的車身,也都漆上了毛語錄。
在這個紅通通的新世界裡,人的所有感官都受到了轟擊。紅衛兵站在臨時搭建的講台上,高聲號召人民參加革命。他們向旁觀路人發表言詞激烈的演說,時不時引用一段毛主席語錄。在天上,國內航班上的空姐也會向乘客發放跟《小紅書》相關的讀物。最可怕的就屬擴音喇叭。一直以來擴音喇叭被運用在宣傳活動中,但如今它們從早開到晚,而且總是以最大音量播放相同的語錄內容。紅衛兵還在警察崗亭裡念毛語錄,擴音器將聲音傳到大街上。城市裡到處都是遊行的革命青年,他們高唱著革命歌曲,歌頌毛主席和他的思想。廣播也放著同樣的歌曲,並用擴音喇叭傳播到農村、學校、工廠和政府機關。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歌叫〈大海航行靠舵手〉,另一首是〈毛澤東思想放光芒〉。
在這波崇拜風潮中,人人都唯恐落後。隨著越來越多事物被劃入「封建」或「資產階級」,老百姓越來越常改買一些不會出政治問題的商品。整個印刷部門都轉去生產個人崇拜的物品,毛的照片、徽章、海報和書籍都成了風靡一時的熱賣品。
為了滿足人們對照片、肖像畫、海報和書籍的需求,僅在上海就新建了七家工廠,總面積達一萬六千四百平方公尺,相當於三個足球場的大小。在江蘇省,工業廠房被改造成可以印製小紅書。生產紅墨水的工廠也夜以繼日地工作,但依然供不應求。
《小紅書》的封面必須是鮮豔的大紅色。到了一九六八年,光是這類封面所需的塑膠就用掉了四千公噸之多。早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商務部就已經限制生產塑膠鞋、塑膠拖鞋和塑膠玩具,全國的工廠都要為宣傳毛澤東思想做出貢獻。
然而,計畫經濟再怎麼掙扎也難以滿足大眾需求。比如說毛澤東徽章,一九六八年全國生產量每個月超過五千萬個,但仍供不應求。地下黑市開始蓬勃起來,與官方競爭。有些政府機關為自己的員工生產徽章,但在利益的驅使下,也遊走在法律邊緣地帶做起買賣。此外還出現了地下工廠,專門生產徽章給黑市。他們與國營工廠搶奪稀有資源,不僅偷竊鋁桶、燒水壺、鍋和盆,甚至把工廠裡塗在貴重機器外面的鋁製保護層刮下來生產徽章。
徽章的款式百百種,有些是用壓克力玻璃、塑膠或甚至竹子粗製而成,有一些是精心以手工著色的瓷徽章、大多則是鋁製的,上面用金色或銀色畫著毛主席的側面像,而且永遠都是左半邊臉。就像《小紅書》一樣,徽章也成為對毛主席表示忠誠的象徵,而且要配戴在正對心口的地方。在文化大革命的頭幾年,徽章是私人財產中最熱門的交易品,出現各種資本主義的投機手段。由於從其他工業產品中移轉了過量的鋁原料,逼得毛在一九六九年下令停止生產:「還我飛機。」這股徽章風潮這才迅速消退,直到一九七一年林彪去世後則基本上停止了。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階段是殘酷的派系鬥爭,普通百姓、黨員幹部和軍事領導人對文化大革命真正目的其實意見分歧。不同的派系彼此對立,他們都同樣確信自己代表了毛澤東的真實聲音,使得整個國家陷入了內亂。很快地就發生人們在街上用機關槍和高射砲互相攻擊。不過真要說起來,還是毛主席最狠。他任意而為,一手摧毀了數百萬人的生命。他常常前一手介入拯救一個忠誠的追隨者,後一手又將一個近身的同志扔進狼群。當他宣告某個或另一個派系是「反革命」,單單這一句話,就決定了無數人的命運。他的判決也可能一夕之間翻盤,暴力永無止境地循環,人們爭相證明自己對毛主席的忠誠。
一九六七年夏天,暴力事件越演越失控,毛主席終於出面干預。他全國走透透,呼籲起「大聯合」。十月一日,一場團結一致的戲碼上演,五十萬名士兵遊行穿過天安門廣場,領在他們前方開路的,是一個指明了前進方向的巨大銀色塑膠毛澤東雕像。成千上萬的老百姓也被迫跟著遊行,許多人還跟自己不同派系的成員分在同一隊。
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到處開班授課。多年前,毛澤東思想背後有中國人民解放軍在撐腰,如今他們利用毛澤東的個人崇拜來維持社會秩序和紀律。用林彪的話說,個人崇拜會團結「全黨、全軍、全民」。一九六八年三月,一場名為「三忠於四無限」的運動興起。這場運動把對毛的個人崇拜推向了新的高度,要求人民絕對忠於毛主席、他的思想和「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人們在學校、辦公室和工廠裡為毛主席設立了祭壇。偉大舵手的巨幅畫像上,有一排白色大字寫著「毛澤東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背景是鮮豔亮麗的紅色。太陽光線從頭像四射出來。各地的老百姓每天早晚都要在毛主席的畫像前鞠躬,所謂「早請示,晚彙報」:早上起床要先向他請示,晚上下班後再來向他彙報。
甚至還出現了一種表達忠誠之意的「忠字舞」,人們伴隨著歌曲〈敬愛的毛主席〉跳著簡單的舞蹈動作,手臂從自己的心臟伸向毛主席的肖像。國家電視台整個晚上都在播放這些歌曲和舞蹈。一個巨大的半身像占據著畫面中心,電器製造的光芒從背後向四方輻射出去,彷彿神明一樣的能量照耀著整個空間。
毛澤東的半身像和雕像也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光是上海就有六十多萬件,材質大多是死白一般的石膏,有的也會用鋼筋混凝土、鋁和鍍錫鐵。雕像一個比一個宏偉高大,有的高達十五公尺,最矮也有三公尺。許多稀有的資源就耗在這些的較勁之中。一九六八年,上海就用掉了九百噸的鍍錫鐵板。鋼鐵協會轉向用不鏽鋼來建造紀念碑,斥資十萬元人民幣。
一九六八年夏天,毛所稱的「革命委員會」接管了黨和國家,文化大革命第一階段告一段落。革命委員會的人主要是軍隊幹部,實權集中在軍隊手中。接下來的三年裡,軍隊全面且深刻地介入了政府管理的工作,士兵負責監督學校、工廠和政府單位。他們還組織了一系列的清洗行動,懲罰了所有在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七年文革高峰時期公開發表言論的人。首先是數百萬名「不良分子」,包括學生和其他一直相信毛主席的話的人,被趕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接著,在全國各地搜捕「間諜」、「賣國賊」和「叛徒集團」,成立專門委員會來審查這些所謂的敵人與其他老百姓和黨員之間的關係。一場反貪腐運動更是迫使人民屈服,因為幾乎所有人的一言一行——比如無意間撕毀毛主席的海報,或是對計畫經濟提出質疑——都可能是犯罪。
為了證明自己對主席的忠心程度,舉國上下都被迫譴責同事、朋友、鄰居和家庭成員。一場又一場毫無意義、出乎預料的清洗不斷發生,撕裂了整個社會,製造出一個個孤立、溫馴、只忠於主席的人。各地的頑固分子無不被迫接受再教育,像是給一般老百姓上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或是黨員幹部進行勞動改造和思想教育的五七幹校。一九六九年四月,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了一部新憲法,確立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為黨的理論基礎,並重申毛澤東思想是國家的思想指導方針。毛主席終於推翻了一九五六年九月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決議。如今,劉少奇早已被開除黨籍,他和其他幾十位老黨員被指責是「埋藏在黨內的叛徒、內奸、工賊,是罪惡累累的帝國主義、現代修正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的走狗」。六個月後他在單獨監禁中死去,死時披頭散髮,滿身褥瘡。他們重新選了一個中央委員會,其中自一九五六年遺留下來的人不到五分之一。
然而,毛也對軍隊日益提防,尤其是對在軍中首倡學習毛澤東思想的林彪。毛利用林彪發動及維持文化大革命,但這位元帥卻趁勢擴大自己的權力,將自己的親信安置在軍隊的重要位子。一九七一年九月,他在一場神祕的飛機失事中喪生,軍隊對老百姓生活的控制隨之告終,軍隊隨後也遭到清洗,淪落成文化大革命的犧牲品。
毛的個人崇拜與林彪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是息息相關的,如今幾乎在一夜之間就降溫了。中國與蘇聯的關係變得更加疏遠,甚至在一九七二年轉向了美國。那年為了迎接尼克森來訪,全國各個城市都被整頓了一番,海報撤掉了,反帝國主義的口號也消失了。上海的市容被改造換新,原本和平飯店對面牆上寫著巨大的標語「不可戰勝的毛主席思想萬歲」,被一群婦人奉命抹除,重新刷上了新口號「世界人民大團結」。櫥窗裡所有跟毛主席有關的東西都被撤掉了。數千尊雕像全被移走,低調地送去回收。
毛主席本人也打扮得很體面。他和尼克森這次的會晤是一次重大的宣傳盛典。這一消息震驚了全世界,看來冷戰的天秤逐漸偏離了蘇聯。毛在北京洋洋自得地說,美國像隻「猴子變人,還沒變過來,還留著尾巴」。他把世界上最強大國家的領導人尼克森貶低成前來天朝進貢的使節。很快地,歐洲、拉丁美洲、非洲和亞洲國家的領導人紛紛湧來北京,爭取中國的認可。
毛主席在位的最後幾年,仍繼續利用一個派系去對付另一個派系。當周恩來被診斷罹患癌症時,毛澤東拒絕批准他接受治療,一九七六年年初將他推上了死路。毛澤東自己後來也在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的午夜迎來了死亡。人們聚集在學校、工廠和辦公室一起聆聽官方宣布。那些感到解脫的人必須不露聲色。來自四川的學生張蓉就是這樣,她一度狂喜到麻木。圍繞在她身邊的其他人都哭了,她也得表現出正確的情緒,否則難保不被人揪出來。她把頭埋在面前一位婦女的肩膀上喘氣抽泣不止。
她不是唯一一個在演戲的人。在中國,為死去的親人哭泣,甚至跪倒在棺材前,是傳統孝道的必要表現。不哭的人,會被視為有辱家族門風。有時在重要人物的喪禮上,喪家會僱演員來大聲哭喪,讓其他哀悼者在哭的時候不會感到尷尬。過去,人們已經習慣了在批鬥大會上輕而易舉地製造無產階級的憤怒;現在,許多人也知道如何在需要的時候哭泣。
私底下,人們幾乎沒有一點惋惜。在雲南省會昆明,酒類一個晚上就賣光了。一位年輕女子回憶起當年她父親邀請了他最好的朋友到家裡來,鎖上門後打開了他們僅有的那瓶酒。第二天,他們一起去了公祭,那裡的人心碎一般地哭天搶地。「我當時還小,我被大人們的表情搞糊塗了。每個人在公共場合看起來都很悲傷,可我父親在前一天晚上卻樂得很。」
有些人——特別是在文革中受益的人——感到由衷的悲痛,不少真正的信徒依然忠心耿耿,特別是一些年輕人。二十二歲的艾曉明*渴望加入共產黨為社會主義作出貢獻,她傷心得幾乎哭暈了。
然而在農村,鮮少有人哭泣,據安徽一名貧困的村民回憶:「當時沒有一個人哭。」
毛澤東和史達林一樣都進了陵墓,只不過史達林後來被移出紅場,他卻一直躺在毛主席紀念堂中。他的肖像依然高高懸掛在北京,並且印在人民共和國的每一張紙幣上。毛澤東利用個人崇拜將其他人變成了諂媚者,強迫所有人實現他的隨心所欲。他讓黨的領導高層一起成了他罪行的幫凶,使得他們和他們的繼任者必須串通一氣,避免重蹈赫魯雪夫的覆轍,繼續保衛毛澤東在人民心中的偉大形象永遠不破滅。
* 譯注:即西安事變,又稱雙十二事變。
* 譯注:中國公民社會活動家,亦是紀錄片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