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鞍藤的春天
陳新吉老前輩,白色恐怖的受難者,1963年,22歲,被捕入獄,從三張犁的拘留所開始,再到青島東路的警總軍法看守所,最後是警總的安坑分所監獄,總共服刑5年。
22歲那年,還在軍中服役的阿吉老前輩在春節休假返鄉時參加了一場飯局,那是個只有幾個人的小聚會,全是他的同鄉同學,就是個尋常不過的老友聚會,而那聚會中有個同學叫江炳興,當時已經因為有主張台獨意圖而被情治單位盯上,這也讓那次的聚餐被打成了密謀造反的集會,阿吉老前輩因此受牽連而被抓捕然後判刑。
第一次審訊:
我在調查局黑牢吃過第一頓早餐之後,他們押我進入一間房間,狠狠地推我入座,室內有盞刺眼的燈,照得我眼睛睜不開。
沒多久一個台籍特務開始進來問話,他說:「我以前跟你一樣也曾被抓來這裡問話,你看我手腕上還有手銬的痕跡,我是來幫助你的,只要你有誠意跟我們合作,就可以平安回去,否則一旦進入軍法審判,馬上就送到火燒島(綠島),見不到家人,你就知道苦了。
所以告訴我,你春節的時候,幾位在黃重光家裡,都討論了甚麼?」
我告訴他,那只是一群高中同學畢業後的聚會,大家在春節回家時聚聚聊一下近況而已,我話沒說完,他就一巴掌打了過來,說我敬酒不吃吃罰酒,不停地逼問我到底那天開會是在討論甚麼。
那天,我不知挨了多少耳光才終於被押回房。
第二次審訊:
對於春節的團聚是密謀開會的指控,完全子虛烏有,我仍然不肯配合承認,特務拿出了一台錄放音機,內容是聚會的其中一個同學吳俊輝的聲音,說的是他的確教唆我在軍隊中搞破壞,要我拿一把沙子放進站車引擎中,使戰車故障。
我無法承認不實的指控,只好保持沉默,後來兩個人將我架住,脫掉我的上衣,開始用濕毛巾捲成的粗繩打我,先抽打我的腿,再抽打背部,最後打我下體,像打一隻狗一樣,直到我癱軟趴在地上不動,才被拖回牢房。
《馬鞍藤的春天-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陳新吉回憶錄》
我無法再繼續寫下後來的第三次,第四次,第N次的審訊,白恐的書或文章我讀過許多,可那次的閱讀經驗卻完全不同,讀這本書時,我早在臉書上認識陳老前輩好長一段時間,一個70多歲的慈祥老者,在景美的人權園區擔任志工,一遍遍的對著前來參訪的人講述台灣過往的那段苦難歷史,還有一篇篇不間斷的寫出受難友人的故事PO文,當然還有同樣身為政治犯的他,所經歷過的事。
因為如此,讀著前輩的回憶錄時我幾次難受到幾乎無法呼吸,不知把書放下了多少遍,想著自己實在看不下去了,如今,這書終於被我重拾讀完,可前輩也早已在19年離世了。
1987年台灣解嚴,我已46歲,雖然我知道台灣的政治環境已改變,但我內心依然有著陰影,不相信它能徹頭徹尾地轉化,我每走一步路都很小心,每說一句話都很謹慎,始終就像腳鐐戴久的人,有天被鬆開,剛開始走路的樣子,依然沉重,無法邁開腳步。
解嚴後的十幾年,我內心還有著警總的陰影,直到2000年政黨輪替,我才放心一些,那時我已60歲,我提起勇氣回頭看,開始回顧這一生是如何走過來的,這一路走來顛沛,非常的辛苦,也曾想過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可因為朋友家人無私的愛心,及上帝的眷顧,我才能慢慢重拾所喪失的人性尊嚴。
《馬鞍藤的春天-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陳新吉回憶錄》
2019年5月17日,陳新吉老前輩因病過世,他的兒子在臉書上公布了這個讓人難過的訊息後,老前輩的臉書開始湧入大量的哀悼致意貼文,在那一則則的貼文中,大家才知道原來好多好多人都是因為老前輩一個個的交友邀請而認識他的,當他決定要將過往的事好好的記錄下來後,他在臉書上不只寫,也努力地想讓他寫的東西讓更多人知道,我也是那個收到他交友邀請的眾多人之一。
無論如何,剩下的人要一直把故事傳下去..
前輩在臉書上寫文時,常會用這句話當成引子,他離世之後,這話成了一種精神慰藉,當我對這個國家感到失望時,當我覺得過往的那段歷史不再得到人們的關注時,當我覺得自己也快要把這些沉重的事雲淡風輕的放下時,我總會想起前輩說的這句話,既輕又重的這句話。
2010年我已七十歲,我參加景美人權園區第五屆白色之路青年體驗營,後來又參加台大學生「生命與人」之課程,228 戶外教學到六張犁公墓,追思 50 年代政治受難者的冤靈。隨後又參加一些有關人權教育的活動,參加的人包含各種年齡層,有父母帶學前教育的幼兒、有小學生、國中生、高中生、大學生、研究生。他們很想知道「白色恐怖」的那段歷史真相。歷史不能遺忘,卻要記取歷史的教訓。
經過47年之久,我由年輕人變成老年人,無論體力和精神都日益衰退。上帝給我的人生劇本是在祂的看顧下,我走過一段相當漫長而艱困的坎坷路之後,才讓我出場,祂的目的是要我見證我當時蜷伏於黑暗的牢籠哩,那種孤單無助,仰望公義來臨的日子,上帝對我的應許是這樣:「你身上的苦難,是我愛你的記號!」
如今我真正領悟到「愛」的本質是「操勞」;我「愛」我為他「操勞」的人,我為我「所愛」的人「操勞」。愛的對象可以從個人變成後代子孫,可以變成我們成長的土地。我內心只有愛沒有恨,我愛下一代的年輕人,最近我看到年輕人一棒接一棒在傳承「尊重人權」感到欣慰,此時我可以輕聲地說「上帝賜給我的生命,我並沒有因遭到長期的苦難,而虛度我的一生。」
《摘自陳新吉前輩給人權體驗營青年學員的信》
前輩,我最近常在想,我們到底是在哪裡開始走錯了,為何這個世界成了現今這般噁心不堪的模樣..
前輩,我們該如何繼續說下去,當在乎的人,願意聽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當年輕一代撇過頭去的時候,我們該如何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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