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一無所有,才能擁抱世間萬物
我擁有過什麼?我一無所有。
我想起娥蘇拉·勒瑰恩的《一無所有》,身為人類,我擁有什麼?
上帝曾把世間萬物賜予人類,讓人類無所缺乏地使用世間的資源,我們比起其他生物更加高貴。支配、控制、擁有。
我記起書中的畫面,在荒蕪的星球地表,在火箭發射器旁的寂寥,人類在一無所有的星球上生存。生存,不是生活,在惡劣的世間,沒有人擁有另一件物品,什麼都是人與人共享的,我們彼此互相擁有,在人世間共享一切萬物,甚至連選擇都不被擁有,因著電腦的精準分配而互相陪伴。
為了生存,我們不能擁有。
我想起《人慈》一書中提到的,人在遠古時期的遊獵生活中,我們也盡量輕裝簡從,在部落裡面崇尚的是謹慎、謙虛與分享。
當一個獵人被詢問今天收穫如何,他會謙遜地說:
「我今天看見一個小的。」
那麼所有人都知道她今天收穫頗豐,這種人會被接納與歡迎,但如果喜好吹噓自己的成果,大家則會厭棄他的肉,說:
「這肉沒有用。」
畢竟,所有的擁有都必須分享,所有的收穫都是眾人的。
成果也將會是眾人的。
人們不被允許擁有,因為共享才是人群壯大的先決要件。
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我們更加大方也願意分享。
一無所有,站在荒漠之間,當你真正一無所有。
通常,只有在寫作時我才會有這種感覺,每次走回電腦螢幕前的路程,我都覺得自己身上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我的腦子也空,雙手也只有一杯水或是零卡可樂。這大概就是我的全部。
我的意識空乏,能倚靠的也就只有大無畏的勇氣以及坐在桌前的那些時間,這種時候通常我最感覺到缺乏,也最一無所有。
我想起對於人類擁有萬物的神話故事,再想想:「如果我真擁有這些,我會因此而寫得更好嗎?」
我想,存在於寫作的宇宙中,我永遠都是一無所有的,因為擁有本身就抱持著一種傲慢,一種全知全能的理解,一種無趣也毫無值得探索之處,難道這世間就應當如此無聊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從不論你怎麼說的:書寫、寫作、描述、撰寫、述說、闡述,還是只論「寫」這個動作本身,這件事情教會我謙虛,感受世間所有萬物,即便這件事對我來說糟糕透頂,也是值得書寫的。
我曾經描述過在烏魚密布的鄉間小路間,尋找被貨運司機丟包的包裹,過程中甚至還因為對「芒果樹」的無知而被鄉間長輩們嘲笑,最後倚靠善心大發的警察才得以脫身回家。這過程並不多好受,一路上我被憤恨、惱怒填滿,還有種「你們這些鄉下人!有種來大城市生活看看啊!」的惱火,但當我在大雨落下的那一刻終於返家,站在家門口時,才發現:
「庭院正前方的那一棵樹,不就是芒果樹嗎?」
我曾經毫不在乎的那棵,每天出門都映入眼簾的植物,其實就是拯救我遠離迷路與訕笑的關鍵,而我完全不在乎。
謙遜。
即便是再小的事物也有他存在的價值與意義,那些如同日出日落的必然,其實並不這麼理所當然,萬事萬物都在一為全的宇宙下運作、存在、呼吸與生活,而我只是那宇宙中的一部份而已。
說到底,我從沒擁有過,即便我清晰知道芒果樹的長相,終於在一次深刻教訓中理解這語詞在真實世界的樣貌與影響力,我也從沒有擁有過他。我無法佔有芒果樹,如同買下一棟房子一樣,芒果樹屬於這個世界,屬於萬事萬物循環中的一部分。
寫作使我理解自己的缺乏,使我理解到這些一無所有本就是理所應當,因為我們從來都無知,但也因為無知,才能從每天的生活中不斷發現新事物,而從中感到樂趣。
最近我開始喜歡上安.拉莫特的《寫作課:一隻鳥接著一隻鳥寫就對了!》,他描述他的父親──也是位作家,說:
「當作家的好處之一,便是工作給了你一個去做任何事的理由,去任何地方挖掘、探索。」
於是我去挖掘我家的前院。
聽起來實在很荒謬,我在正中午的時刻開始在前院探險。為三顆在鐵皮停車棚旁並排而坐的石頭取名為「阿呆、阿花、阿明」(我只花了兩秒鐘),還想著阿花身上的青苔顏色真美。發覺院子裡芒果樹的花柱有兩種顏色,赤紅色與青綠色,以及我家停車場旁的一大片,盛開白色小花的鬼針草叢其實養活了附近的無數蜜蜂。
在正中午的暖陽中,無數蜜蜂穿梭其中,我家前院成為名符其實「生態鏈中的一環」,而我這個外來客,就如同誤入奇幻世界中的旁觀者,只能隱著身軀,蜷縮在酒館旁的一隅,靜靜觀察蜂群如何在自助花蜜酒吧中來來去去。
在這裡,我是全然無知的。
甚至就在我家前院的、每天經過的路徑上,都有無數自成一格的宇宙,而我居住在此已有十年,卻毫無察覺,如同兩條平行線在此刻終於相交。而即便是同一個地方,在不同時刻之間便有不同的風景。
我通常都在午後才會走出家門,但因為這次的「正中午花園探索」我才發現家門前看似毫不起眼的草坪,其實滿佈小黃花,只在烈日當空時才綻放,而我也是今天才發覺它的存在。
另外的收穫則是,看見小蜜蜂貼上去吸食花蜜時,因為「過重」而短暫垂落的小黃花,但又在牠們離開後彈回原位的逗趣場面,著實讓我著迷。
我從這些雖然日常卻又不平常的畫面中收穫樂趣,收穫各種畫面與知識,我從沒有擁有過他們,那些隨著陽光起落而開花而閉合的小黃花,那些在鬼針草叢中穿梭覓食的蜜蜂們,以及赤金色芒果花柱在空氣中裸露如同舉起旗幟揮舞,他們僅僅只是存在,便可以給我無數樂趣,我不需要擁有。
說到底,擁有又可以給予我什麼呢?我可以有一支筆,可以有一台電腦,也可以買下一棟房子(如果我有錢的話),但這些擁有也許可以給我短暫的愉悅,卻無法帶給我長久的快樂,更遑論「寫下並述說」的滿足了。
擁有,本身就是一種具有排他性的事情,也是一件難以共享的事。「與你分享的快樂,勝過獨自擁有。」我想這句歌詞已經為我說明了一切。
回過頭來說,一無所有固然使人惴惴不安,畢竟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必須倚靠物質世界而生存,我們得吃、得喝、得睡,甚至得愛與被愛。但在寫作這件事情上,擁有反而是一種累贅。
如同《人慈》一書中所描述的畫面,當你緊緊抓住手中的獵物,且拒絕分享時,那將會生出傲慢且透出心底,滲出紙面之外,所有人都可以從字裡行間中看出你內心真正的想法。只有當我們鬆開雙手,徹底讓自己一無所有,才有機會接納更多可能,才有機會從小小的愉悅中發掘樂趣,從悲愁中發現意義,並藉由分享而彼此連結,讓兩個宇宙對話、理解。
在寫作的世界中,我只能一無所有,如此我才得以生存,得以用純粹的眼光去感受、去理解,因為一無所有,我才可以活下來。
我有信心,即便是在火星的荒蕪中,我也可以藉由鬆開雙手,擁抱未知而欣喜。
我一無所有,但我也因此可以擁抱世間萬物。
本次寫作主題來自定期聚會時的「翻書寫作練習」。由一位熱愛閱讀,在生活、工作中實踐馬雅曆的美麗女性,幫我們在《使女的故事》中翻至229頁後,憑直覺揀選「一無所有」做為本次寫作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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