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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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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械的深淵:犧牲的失敗與失敗的犧牲

李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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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這個字本身是權力的最佳象徵,,是陽具(phallus)的現代比喻,尤其是火藥機械之發展,使現代的鎗比起過去木製的冷兵器更加性化。鎗可以發射子彈,看似這是模擬射精,但在後現代狀態中,是射精在模擬槍擊,正如人們都在模擬色情片來性交。

張國榮亦曾經有這種顛倒,更是個悲劇的過程。在他後期的作品,他的演技愈其精煉,但是這恐怕不只是在扮演,而是他用生活的精神狀態代入了其角色。在《鎗王》中,他表現了
一個非同尋常的男性。女人是男人的症狀,但是在戲中的詭異環境之中,槍才是男人的症狀
,在戲中的槍不僅是權力,更是張國榮飾演的阿力,殺人對他有著莫名的吸引力,不知何處而來卻無法制止,而這就是他的症狀。

陽具與原父

在《孟子》中,梁惠王短視功利,而孟子諷刺他「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這說明了槍就是麥高芬(MacGuffin):雖然推動電影劇情發展,默默編織眾人命運的仍然是槍,但更重要的是背後的邏輯,不是槍殺人,而是人殺人。方中信飾演的苗Sir是典型的偵探,換言之,是一個智勇雙全的男性精英,這是現代社會治理所產生的人物,偵探小說不就是十九世紀之後發展起來的嗎?但是阿力並非偵探,他有自己的原則,和受官僚體制約束的警官相比,他有技術,但約束他的是道德——可以競爭,但不能過界而不擇手段,更不應該殺生。

如此說來,此二角色可以代表官僚理性以及技術理性,官僚以聽從命令及守法(亦護法)為要務,他的目的是;而阿力渴求的是技術和競爭,而一旦道德不能限制他,這種專家的理性就會顯得尷尬:是不是為了取勝他可以逾越過往的道德?他的道德到底是精益求精,還是循規蹈矩?若果是前者,那麼為了精華而殺人,反而是不背德的,這是種道德的內在悖論

這裡存在著法的層次,更隱藏男性性化的邏輯。有上司和制度的苗Sir非常「單純」,他是「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心中存在著一個業已習慣、不明而喻的大他者。但是,官僚理性之潛台詞恰恰是「違法」,使用武力來維護法律本身就是執法者的特權,而這一癥結毫無疑問就是槍,槍在普通社會裡是超然力量。回過頭看,戲中真正主角的阿力,他也實然擁有槍的技術,然而他不應有槍,無使用槍械的權力。他並不必然的守法,畢竟他的法是界線模糊的,在裁判(也是警察)故意影響自己比賽之後,甚至意識到法和自己的疏離

到此便要回到陽具本身,如果沒有象徵化,陰莖(penis)本身只是一個器官,正是陰莖成為男性的器官,才能夠成為陽具。陽具本身亦是原父的代表,而永遠逝去的原父,則代表著永遠失去的原初享樂——圓滿而不可接觸,也正是其不可通達而使其完美,一旦掉落,那就只剩下正常——亦是剩餘的享樂。在一開始仍理性化的兩個角色,遵從的是簡單的男性性化——為了陽具,而放棄原初享樂,即甘受閹割。但是在諸多曲折之後,苗Sir受到考驗:他看到了原父,但他不是為了追求原樂,而是使人不再追尋之,於是不惜殺掉原父。這就是官僚理性的效果,這表現為神經症的強迫症,他一定要將違法亂紀的阿力繩之以法。

顯然,阿力就是如同原父般的角色,苗Sir作為護法者,他的誘惑不是成為原父,而是為了維護其尊嚴,而不讓任何人逾越之——即使他自己就不停踩過界。但阿力也不見得逾越了什麼,他是很無意識的——他的慾望不是來自他人,而是驅力——他一發現了射殺肉體的快感,便不再對死的標靶感興趣,但是這不只是某種客體,而是超出客體——他渴望贏得比賽,不安於射向木板,而是角逐射向活人乃至警察的比賽,甚至這一活動永遠存在!




因此,這兩個角色,一個是神經症的,一個是精神病(psychosis)的。比起神經症的穩定和知曉禁令,阿力是沒有這一意識的,這不是說他沒有大他者,而是他不知道大他者在哪。在神經症主體那裡,雖然存在大他者,但是亦因為象徵秩序所存在的必然裂縫——大他者既遮蓋深淵,亦意味深淵之在場,所以苗Sir絕不能讓正義缺席;而阿力是無所謂正義,因為他擁有一個不自覺的大他者,他只是執行,而不問意義,但是正是這種不穩固反而使其主體似有若無:他的主體沒有完成分離,乃至返回前閹割狀態——這就是為何在正常人(即神經症主體)眼中看來,他是原父一樣的人,可以肆無忌憚地做事,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說明他是受驅力擺佈的。因此阿力反而不是簡單的瘋癲,他真正觸碰了難以象徵的深淵,他的症狀是過度真實又無法縫合,他最終犧牲了自己,卻是失敗,他享受永遠的競賽,也是永遠的沉淪,直至自我了結。


精神病和男性主體

眾多和槍械有關的華語電影,亦可劃分男性的幾個症狀。只要是男性警察,基於他們對於自身特權,亦即是大他者的慾望之滿足,他們一般是強迫症。正如強迫症的箴言所述: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他們是要找到生存之意義,否則就跌入被去象徵化之苦厄,陸川的《尋槍》就詳細地敘述了基層警察失槍之後,他真的會失去一切,無論是工作,社會地位,家庭......同樣尋找失槍的《PTU》則以江湖義氣及掩眼法來講述主體——人只是被無意識操控的動物,杜琪峯的風格總是潛藏著不可為的宿命論。

相比之下,近年的另一部電影《河邊的錯誤》則更為詭異,因為戲中的警察雖然擁有權力,卻被不斷戲弄,他不僅做不到維護法律的任務,更是懷疑現實,懷疑罪犯是否存在,最終便是懷疑警察的天職,這是從本體論層面的自我否定。即使電影仍然在強行安排警察必須抓到罪犯的結局,只能法質疑人,而人不能質疑法,不過,這到底是不是幻想?

回到《鎗王》,此電影的最大價值,就是提供了鮮活的精神病角色。而這個角色不得不超出有槍=有權者之公式,但精神病的症狀——聖狀恰恰是一種抽空:它堅決奉行著純有即純無的圭臬,通俗一點說,精神病的主體是一個黑洞,它之所以一無所有,是因為吸食一切,甚至把自己也消滅。阿力這一角色是只知道競賽,而不知道輸贏,這種純粹的悲劇就是既生又死,畢竟永生和永死最終是沒有分別的,俗稱行屍走肉,只有既知生亦知死,方可能拒絕自殺和永生的誘惑。

或許不合時宜,但是張國榮的遺作《異度空間》或許更有啟發性。因為這裡終於有了具體生動的女性,而張國榮扮演的男性心理醫生,即使知識淵博,卻能醫不自醫,正是一個精神病人才反過來救回深陷創傷的男性知識分子。這裡的逆轉不是勝利,也無謂失敗,而是一種昇華。在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是沒有辦法不提及張國榮的犧牲,而他生前的角色充滿了犧牲的失敗,以致他自己也步入了這個命運的殘酷玩笑。如果有一個人能夠伸出援手,他的命運會否改變?我不敢妄下判斷,但是對於活人來說,我們的確需要「假裝知道的主體」,這同樣不是為了競爭或者榮譽,而是為了無處不在的失敗——不是為了什麼而犧牲,而是犧牲犧牲,乃至把失敗這一概念也犧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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