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泡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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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挺悲观的人。

元旦的时候,关于2020年所有不太美好的畅想里,我甚至想到生命以某种方式终结,但没想到我会吃一个月的泡面。这说明我的悲观是现实主义的,而现实却更像超现实主义。家里余粮吃的差不多之后,我就开始了吃泡面的日子。

我对泡面没有什么敌意,偶尔嘴馋还会买来吃,但是疫情来了,难免心情沉重,脑子不听使唤,时不时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和味道。

图片出自《喜欢你》金城武


1


非典的时候我上初中,有一天班主任趁着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端来一脸盆醋,拿电磁炉在教室里烧,说烧醋可以杀菌。吃过大闸蟹的都知道,陈醋烧热了其实挺香,但那天班主任犯了一点小错误:她忘了关火,于是我们回来的时候,整个教室都是刺鼻的酸臭味道,弥漫着黄黑色的烟雾,一副末日景象。醋已经烧焦了,脸盆也被烧穿,发现的同学及时拔了插头,不然电磁炉爆炸就要上新闻。敏感时期对于这种新闻是很难定性的,很多人会因此徒增苦恼,所幸没有爆炸,苦恼的只有我们班的人。

我们教室比较破,地上铺的是非常糟的破木头,那东西平时就是一股霉味,现在熏了半天,就吸满了这烧焦的醋味,绕梁三日而不散,比任何香水都持久。后来我在广告公司上班,有一阵客户推一个香水叫GUCCI GUILTY,我满脑子都是那个教室里的破木地板,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没有味道比那个更GUILTY。

初中是个没法认真念书的年代,所有横生的枝节都会让人兴奋,唯有那次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痛苦,因为那气味不光难闻,还带有侵略性。它侵略了我的衣服,我的书本文具,我的座椅课桌,甚至侵略了我前排暗恋姑娘的秀发。它无孔不入,同时在心理层面摧毁你,让你怀疑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没洗干净,怀疑味道是你的还是别人的,让你怀疑原本喜欢的一切。简而言之,在那段时间里,我只能闻到一个味道。饭菜不再诱人,厕所不再恶臭,它同时消灭了好与坏。这对于一个单纯的初中生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那时候我想,如果病毒有味道,一定就是这股奇臭的焦酸味。

表面上这件事并没有产生什么巨大的舆论,开窗通风了半节课我们就继续上课了,所以官方的负面影响只有半节课。现在我们已经了解,有些事情是官方说法,至于实际的伤害,往往没人提。有人咳嗽,有人干呕,有人熏得流了眼泪,却都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上课,这个气味就成了房间里的大象。我小时候好面子,也只能随大流硬挺着。

我现在吃泡面,也是在硬挺着。泡面很好吃,我也能精确控制火候水量面的软硬程度,加入适当的配菜,甚至已经可以把两包不同味道的面放在一起煮,融合出新的味道。但是,泡面就是泡面,如果每天都要吃,心情就会很烦躁,因为我花了几十年努力生活,不是为了每天吃泡面。

尽管当时烧醋事件对我的冲击很大,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能感知情况在变好,味道在消散,嗅觉在恢复。而我现在一天又一天吃着泡面,事情却越来越糟,病毒满世界乱跑,每天都有人失去生命,吃泡面的日子也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尽头,我就很绝望。

烧醋事件最后的处理是拖堂十分钟,因为要补上耽误的半节课。这对我们是更沉痛的打击,因为没人想要上课,可没人管我们怎么想。老师觉得耽误的课要补上,她就不让我们下课;老师觉得我们应该烧醋消毒,她就来烧;老师觉得可以多烧一会,就忘记拔了插头。所以在这种叙事里,我们不重要,我们是被抹去的。

十七年过去了,类似的事情还在发生,我们依然是被抹去的。


2


我爸有一天特别得意,原因是他去超市抢到了一包看上去高级一点的泡面,前几天只能抢别人剩下的香菇炖鸡面,今天在一堆香菇炖鸡面里发现了一包遗留下来的日式骨汤拉面,就高兴地抱回家,和我妈说了一遍,和我说了一遍,和别人视频说了一遍,家里还有两只大乌龟,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乌龟说。

我爸成长于物资匮乏的年代,也没读多少书,他说他们那时候流行考试交白卷,并以此为荣。但他对我完全不是这个态度,我小时候不好好念书就抽我屁股,这说明他也意识到,交白卷光荣是一回事,没文化是另一回事,他要把这个错误在我的身上纠正过来,于是他每次都抽我都很用力。

在他对着泡面得意的时候,我觉得早些年屁股没白抽,某些错误没有在我身上延续。因为依我的看法,这两包都是泡面,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接下去我还得吃泡面,所以没法和他一样喜悦。与此同时,我开始羡慕那两只大乌龟,它们冬天不用吃东西,真的是逃过一劫。

我这人总的来说记性不好,但我特别记仇。小时候爸妈每次毒打我都记得,以至于和爸妈的关系总是别扭。以前我打不过,所以不还手,现在我打得过,但未必下得去手。他们在我这个年纪时,打我屁股已经相当顺手;我现在没有孩子,就算有了也舍不得打,毕竟时代在进步。可是,凭啥挨打的只有我?

幸运的是,我爸打我有他充分的理由,基本都和我调皮捣蛋有关。这就和纯粹拿老婆孩子出气的家伙不一样,但我爸下手确实重了点,他也承认,毕竟他手也疼。他给的理由是下手重记着疼,方法粗糙,但我喜欢他的实干风格。因为我爸不在的时候,我妈就让我脱了裤子自己抽自己屁股,这就是在搞心理了!还让我打到声嘶力竭才行,我只能一边抽自己屁股,一边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我现在多少有点人格分裂倾向,和我妈应该脱不了关系。

挨了打屁股很疼,我就很记仇,这是负面的看法;从正面来看,经年累月的挨打后,我就获得了一些非常朴素的价值观:犯了错误就要付出代价。这样的价值观过于朴素,朴素到上不了奇葩说的辩论。可如果朴素的东西得不到遵循,一切都会反过来,错误一直延续下去,每个人都在为别人的错误买单,大家心情都不会太好。

吃泡面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渐渐麻木,两包能够吃饱,一包也不嫌饿,说明我正在失去吃饭的乐趣,让我很是烦躁,因为我的生活里本就没有多少乐趣。后来关了电影院,停了外卖,停了英超,生活彻底陷入黑白。时代在进步,生活突然倒退,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如果这事只能怪在病毒头上,我也不至于这么气愤。

不知道你们怎么看,我是受够了给人擦屁股的生活。冰箱里酒都喝完了,我找谁说理去。


3


人在生气的时候就比较幼稚,会相信“犯错的人一定要付出代价”这种鬼话,还振振有词。


4


现在回想非典的时候,烧醋烧穿脸盆的班主任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她的失误让我们置身危险之中,至少应该有个道歉,但她没有。所以有些东西是可以让犯错误的人不用道歉,这就和我非常朴素的价值观有了矛盾,尽管我在当时没有任何问题,但我把这件事情记到了今天,这其中除了那充满侵略性的味道,再除掉我记仇的天性,剩下的就是对这件事本身的疑惑。

通常来说,父母不会道歉,老师不会道歉,领导不会道歉,再多可就不敢说了。没有道歉,错误就不存在,也就没有了代价这一说。父母对应孩子,老师对应学生,领导对应下属,背后是权力的压制——拥有权力就不用道歉,自然不会犯错,更不用负责。

我对不会犯错的人都充满怀疑,因为在我的理解里,不会犯错的人要么在天上,要么在地下,不该出现在你我身边,这是我的疑惑之一。而当时,也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所有人默契到了恐怖的境地,这是我的疑惑之二。

在我幼年所接受的教育里,绝大多数都是让我服从。我爸用的办法是抽我屁股,学校用的是惩罚和羞辱,都是要让我服从于某种权力。我小时候虽然是个猴精,但还是经历了几乎所有的惩罚,罚站,抄课文,写检讨,操场跑圈,最多一次罚了20圈,至今我都不喜欢跑步。在这样的教育里,自我是被抹去的,服从权力的人才被认可。有一种说法是教育帮助我们塑造自我,但我经历的教育都在让我成为大多数,穿同样的衣服,带同样的领巾,敬同样的礼,喊同样的口号,可我们的成绩却不一样,也就是说,成绩才是真的自我。但我对这种自我非常不满,为此我可挨了不少打。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只能接受这样的教育,一些人产生了令人满意的应激反应,另一些人产生了急于服从权力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总之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这样的教育目的就在于消除异议。

我不是什么教育专家,没法评判教育的好坏,但我知道表面看起来没有异议,背后其实没有那么平静。包括我在内,很多人都带着复仇一般的情绪在上学,表面和和气气,心里都在上演王子复仇的戏码。在这出戏剧里,老师是仇人,学校是仇人,高考是仇人,甚至父母也是,他们合力制造了恶势力无处不在的局面,而我,是那个被命运选中的少年…中二归中二,只是在当时来说,不把自己放到某种戏剧化之中,日子就过不下去——生活总要有点盼头。所以我的戏精性格不是天生的,是被逼出来的。

不知道那些和我一样演王子复仇的人,后来都成功了没有。我本以为这种复仇烂戏演到十八岁就结束了,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大家后来又遇到了新的恶势力,不得不继续踏上复仇之路。如果复仇变成了人生的主线,我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人生是不是要靠仇恨才能继续,这也是我现在的疑惑。


5


吃泡面的日子里,除了每天能被气死十遍的新闻外,还看到两个不相干的体育新闻,一个是游泳运动员的事情,一个是格斗运动员的事情。

游泳运动员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开庭的时候只报道对他有利的证据,举国上下一片胜诉在望的心情。结果出来骂声一片,甚至还有不少阴谋论的调调,国际组织刻意针对之类云云。有明眼人去看了庭审的全程,才发现完全不是之前报导的情况。再之后,官媒出来定了调,就没人再说什么了,媒体噤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们对这种什么都没发生的状况已经很熟悉。一种情况是,确实什么都没发生;另一种是发生了,但大家不知道;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大家心里都知道,但是要装作不知道。

游泳运动员的事情过去了一个月,就是格斗运动员的事情,但这是个喜讯,所以媒体像油锅洒水一样炸了。加上正值国际妇女节,以及网络女权运动,更是热火朝天,分不清女权还是女拳的人都加入了狂欢的队伍。反正格斗也是要用拳头,这么理解也未尝不可。

我理解这份喜悦,但媒体的反应多少有种周五放学般的撒欢气氛,也许是真的被压抑了太久。我好奇什么样的人能接受在国内做媒体工作,明明是最应该发出声音的人,却要自断口舌,只能做搬运工的活,可能收入确实比工地搬砖的高一点。即便如此,疫情期间他们也受到了比往常更彻底的压抑。游泳运动员的事尚且还有一丝讨论的空间,疫情的事就完全没有,一个字都不能乱说。

这种压抑直到格斗运动员的时候才得到释放,因为这是“绝对正确”的。最近的这些年,不光媒体,社会各界都在极力营造一种“绝对正确”的论调,政治上爱国是绝对正确,恋爱里女生是绝对正确,家里传统伦理绝对正确,艺术上《战狼2》影史最佳,再多的我也不敢说了。这种论调的吊诡之处在于,它把关于问题本身的讨论,变成了是否拥护绝对正确的讨论。也就是说,事实本身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在哪边,动机是否纯粹,你有没有资格来表达观点。讨论到最后,可能会变成你为什么会有钱去买别墅,或者你爸妈有没有资格把你生出来。

上了点年纪的人,应该对这种讨论方式非常熟悉,他们可能做梦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要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时期。历史的车轮隆隆作响,最后只是在原地打转。

孔飞力在研究清末妖术事件的《叫魂》里写道:我们在这里所瞥见的,是否是一个已被人口过度增长、人均资源比例恶化、社会道德堕落所困扰的社会所遭遇到的一种道德报应?在这样一个倍受困扰的社会里,人们会对自己能否通过工作或学习来改善自身的境遇产生怀疑。这种情况由于腐败而不负责任的司法制度而变得更加无法容忍,没有一个平民百姓会指望从这一制度中得到公平的补偿。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妖术既是一种权力的幻觉,又是对每个人的一种潜在的权力补偿。

现在这种妖术就是拥护“绝对正确”,它给反智提供了广袤的舞台。他们不需要看懂别人说了什么,就可以对其戴上各种帽子,进行仇恨,攻击,谩骂,因为他们拥护绝对正确,绝对正确就是他们的武器,踏平一切异见人士。久而久之,所有试图表达观点的人被封杀,所有可讨论的空间极速萎缩,所有的事情都朝着绝对正确的立场去发展,它同时消灭了好与坏,这就和初中经历的烧醋事件一样,最后只留下一个声音,充满GUILTY的声音。

我很希望这种拥护绝对正确的氛围能让社会进步,但是现在既没有人犯错,又没有人发现问题,苦难也可以轻易忘记,所有一切都很美好,根本就没有进步的必要。与此同时,我没法吃火锅烤肉海鲜刺身,只能窝在家里吃泡面,感到非常煎熬,一定是我的觉悟不够。

除了觉悟不够,我还感到孤独,因为拥护绝对正确的人里,有我的亲人,朋友,同学,有我爱的人们,看着他们越来越激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我从小努力读书,刻苦学习,期间还是挨了不少打,吃了不少苦,最终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想到这些,泡面都吃不下去。


6


大概在家窝了两周后,实在憋不住,戴上口罩穿好奇怪的衣服,半夜出去转了圈,顺便去便利店买点吃的。

奇怪的衣服

这件羽绒服是12月份买的,买来也是因为好玩,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借着路灯拍一些影子,拍出来像…头顶个套套。转念一想,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所以这段时间里,在家就是吃泡面的日子,出门就是戴套子的日子。

小波老师去的早,他说人生就是个不断受锤的过程,现在我们不光要被锤,还要被装在套子里生活。30年前搞计生的同志要是穿越到现在,一定倍感欣慰:21世纪的人不结婚,不生孩子,还整天戴着套子,他们的工作就会非常轻松,犯不着像当年那样喊打喊杀,活到晚年心里也不踏实。要说起来,他们也只是时代的一粒灰,恰巧拥有了非人类的权力,落在了一些人的生命里,就成了逃不过的劫数。

我们现在常说时代的一粒灰,实在是美化了这些事情,切尔诺贝利的灰尘,也是像樱花一般飘落。现在我们全副武装,也只能防空气里的尘埃;时代吹起了沙城暴,套套再多也没用。

套套是个有趣的东西,过去大家都要把它藏起来,生怕别人误会,现在每个人都把自己装在各式各样的套子里,也就无所谓误会不误会。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生死是一条底线,平时瞎折腾就算了,真要触及生死,也就顾不得脸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都忘了这条线,并且自信乐观。而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只能用沉默掩饰我的担忧。去年满大街唱《我爱我的祖国》那阵,我憋得嘴里好多溃疡,跟这个多少有点关系。

关于脸面,我认为它在以某种方式维持平衡。当群体以脸面作为最高追求时,下面的人做起事情来往往就不择手段。在这种体系里,个人可以不要脸面,他们的脸面全由群体支撑,群体的脸面就是绝对正确。所以个体主动抹去自我,隐藏在群体背后,得到了胡作非为的空间。这种用集体荣辱取代个人荣辱的行为,说好听点叫做狂热,难听的就不说了。总之,如果碰到一些为集体脸面而兴奋不已的人,我尽量躲着他们走——他们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现在我走在大街上,谁都不用躲,因为一个人都没有。很难说我现在更害怕病毒,还是更害怕人,病毒都在人身上,人身上可不止有病毒。冬夜的街头寒冷逼人,我憋在套套里满头大汗,除了套套不太透气,也有些太过激动的原因。关了两礼拜没出门,谁能不激动。

处理病毒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因为它很不听话,也没法教育。对于这样的人,我们通常做法是把他关起来,所以总有些人突然就消失了。这样的办法很管用,慢慢世上就没有了不听话的人,连带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会慢慢消失。但是病毒看不见摸不着,关起来难度太大,无奈之下,我们还是做了最擅长的事情,把人关起来——生病的关在医院,没病的关在家里,要活动的就关在套套里。总之病毒和人,得有一个要关起来,看的不是谁讲道理,而是谁更好欺负。就像整个社会都不讲道理的时候,讲道理的人就倒了血霉。

现在方圆一公里没有人,很难不反思一些宏大的命题,一般都是以人类开头,问号结尾,想着想着就到了便利店,买了点零食面包,还买了好久没吃的红覆盆子双层梦龙。付完钱出了店门,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要怎么吃完这根梦龙?在外面戴着口罩没法吃,拿回家就化了。最后我跑到河边的小树林,找个长凳坐下,伴着夜色吃了。

摘下口罩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自由。风很温柔,空气清冽,月色暧昧,星星点点,如果身边有位女子,我就陷入了爱恋。我突然明白,向往自由是种一摘掉口罩就能感受到的天性,而天性是一旦感受到,就很难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如果要给自由制造一些阻碍,就必须贯彻到底,越描越黑,死不松口,一条道走到黑,否则哪怕只要看到一点点希望,来自天性的执拗就是永不枯竭的源动力。

在河边啃着冰棍吹着风,我开始理解女生每天要戴bra的艰辛,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想日子不应该活在恐惧里,呼吸不应该憋在口罩里,美好的胸部不应该闷在海绵里,它们本该有解放自我的基调。当然,我也只是想想。

回到家,我就把身上的套套脱了,刷了会手机,开心没一会,想到我们其实都活在一个更大的套套里,它在决定我们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我就再也开心不起来——因为这个套套脱不掉。


7


吃泡面的日子里,在启东的表妹因病去世了。派出所的人说,葬礼最多只能三名家属出席,希望理解。

我不知道三个人的葬礼算不算葬礼,也不知道这三个人的葬礼要怎么进行,抬棺都需要四个人,或许,根本就没有抬棺的环节,一切都要从简。过去一年我参加了不少葬礼,原本已经渐渐麻木,总希望能快点结束,害怕进入集体情绪共鸣,现在看未免也太过自私。人类聚集起来举行仪式,除掉仪式本身的象征意义,应该也有分担情绪的需要。如果巨大的悲怆只压在几个人身上,实在是太过残忍。

我小舅六十出头,两个女儿都离世了,一个亲生的,一个领养的。现在葬礼只能三个人去,江苏的地界全都封了,我们也没法过去陪他,打电话终究和在身边是不一样的。我妈在那里默默哭了一下午,我想她的眼泪里除了悲伤,应该还有些别的东西。

人类终究还是群居动物。

这也是这个病毒最致命的地方。人类文明能发展至今,一直都是以群体的力量抵抗巨大的灾难,现在却需要被迫保持距离,独自呆在家里,依靠个体对抗无处不在的病毒和恐惧。它不但瓦解人类社会的组织形态,同时引发人与人之间的猜忌,在心理层面击溃我们。

过去几年,社会逐渐原子化,很对人对此不屑,认为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现在真的需要用原子化去对抗病毒,才发现我们对群聚的渴望。这种矫情和反复背后的代价太过沉重,实在无法一笑置之。


8


过去几年我拍摄的内容也涉及了社会原子化,当时我的结论是:道德和规则都是基于人数而存在的东西,当我们开始独自相处的时候,道德沦丧和规则瓦解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我每天在家一个人吃着泡面,无所事事,担惊受怕,胡思乱想,看着这个世界里每天发生的那些事情,想到了一些新的思路:或许,是因为道德和规则本身已经被破坏,太多人可以突破道德和规则的限制肆意妄为,于是人们逐渐原子化成为了一种结果,它并不是道德沦丧的原因。人们各自为阵反而是为了想要守住心中所坚持的一些美好的东西,让它们不至于在群体世界中崩塌。

当然,这里面就有最朴素的一些东西。

和生死一样,朴素的东西是一条底线。我们既然无法改变群居动物的本能,那就更应该创造更多共通的语义空间,使得沟通更加顺畅。这其中,朴素的东西就是基石,如果这部分被摧毁,不仅沟通失去意义,文明也不复存在。很可惜,现在我们走向了非理智的极端,依靠仇恨团结群众,打造绝对正确,树立共同敌人。人群变成野兽,情绪到处撕咬…社会原子化的表象是空间距离上的孤独,内在则是思想层面的孤独,我已经越来越听不懂一些活,看不懂一些事情,也失去了争吵的力气,爱谁谁吧。

人生不应该只有朴素的东西,因为朴素的东西可讨论的空间很小。可如果现在还在拼命讨论一些朴素的东西,只能说明我们已经非常危险,并且在离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所以,这篇文章里真正想聊的,不是什么十七年前的GUILTY味道,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不是假装没发生过的体育新闻,是每天令人震惊的时事新闻;不是我在吃的泡面,是每天都在夺去生命的人和事。

我绕了好大一个圈去说所有的事情,并不是泡面吃饱了撑的,而是很多事情(包括shen查)已经无法改变的时候,不得不挂羊头卖狗肉,希望自己心里最朴素的东西不要被这乱七八糟的世界所改变。


9


4月份的时候,情况已经好转,我也不用一直吃泡面了。

和之前预期的一样,大家开始不约而同地失忆了。我们现在有了一种叙事能力,能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当成没发生一样。好像重点已经不是事情本事,而是move on。似乎所有的人都有心理学学位,所有状况都能轻松应对,所有的事情都能过得去,然后拍拍屁股,move on。我不知道是大家进化得太快,驯化得太好,还是我太迟钝,最后人群散去,我像个傻子一样留在原地。

理论上,现代信息技术应该帮助我们能记住更多的事情,但事情却照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我们越来越健忘,每个人都被信息淹没,每天都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什么都知道一点,又什么都记不住。人类慢慢变成发出生物信号的躯壳,新闻一天天变成旧闻,历史书以后越来越薄,这对学历史的同学是件好事,但对历史不是。

关于记忆这件事情,我有一些补充。经常有些事情,我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一想起来,还是会呼吸急促,全身紧绷,手脚冰凉,面目狰狞,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起我生命里诸位前任的时候一般都是这个状况,我想这里面有爱的成分。同时,想到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些事情,我也是这个状况,所以这里面应该也有爱的成分。

在这个烂七八糟的地方生活那么多年,我已经不指望有谁能真的能改变什么,但是,不要忘记是我唯一能做的。

所以这不是什么记仇,这tm是爱。


(完)


后记:


我这人脑子不太好,拍纪录片的时候,就把片子搞的很长。这么搞没什么大问题,唯一的问题是赚不到钱。现在文章也写得很长,没别的,只是憋了太久,唯一的问题是没什么人看。如果能看完,那我谢谢你,因为这篇写的异常艰难,不光时间长,陆陆续续写了两个月,而且心情异常沉重,写出来的东西也艰涩难读。

总体来说这样不好,所以我想再写几句。

世界上再好吃的东西都扛不住天天吃,泡面自然也是。这种速食食品的发明,也不是为了让你天天吃,它带有一种先天的不得已和苦衷。强烈的香气和添加剂,也是让你在人生苦难不知何味的时刻,能够吃得下去。因为在这样的艰难时刻,吃得下去就是一切的基础,事情就没那么糟糕,一切都还有希望。


以上是我一个悲观主义者能写下最鸡汤的话了。以此纪念这段吃泡面的日子。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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