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关令尹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太太杀手 07 物证,很多物证

关令尹
·


永兴里离鸿记服装公司很近,只隔了两个街区。当钟少德照着地址找到这里时,他多少感到了意外。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石库门里弄,就像她大众得近乎土气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然而,这次他猜错了。眼前这片永兴里是一个新式公寓住宅区,至多建了五六年。四五十栋公寓,每栋三层,钢筋水泥结构,采光良好,水电煤气一应俱全。像这样的房子,一个单间的月租应该在廿块以上,再加上水电煤花销,至少也要三十块左右,绝非寻常的劳动阶级、基层雇员所能承担得起的。不过,既然其租户是鸿记的裁缝,那问题应该不大。鸿记一个三功裁缝的基本月薪是80块,再加上奖金、提成、外快,很少会低于百元,五功和七功裁缝的收入更高。作为一个高薪的单身裁缝,没有家室之累,住这种公寓应该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情。

来这里之前,钟少德和韩庄给老闸捕房打了电话,得知三个鸿记裁缝只找到了一个,是书生许义民,韩庄的手下四点钟在他的住所遇到了他,随即把他带回捕房,扣留至今。此人不可能有作案时间,基本上洗脱了嫌疑。在剩余两人当中,美男子郑福泉的嫌疑也已微乎其微:以他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想要扮演女人简直就是沐猴而冠。于是,所有的嫌疑都集中在了杜祖恩一人身上。如果两起强奸案的凶犯真在鸿记裁缝当中,那么必为此人无疑。联系邵雪君对凶犯容貌的描述,钟少德估计,这位小杜裁缝的作案概率应该在90%以上,应当采取暴力措施,直接逮捕此人。对于他的提议,搭档韩庄提出了异议,认为证据尚不充分,还是谨慎行事为宜。短暂商议后,两人得出了一个折衷方案:带足人手,先礼后兵,如遇抵抗,立即逮捕。

永兴里37号3楼1室,这里便是杜祖恩的住处。如今是晚七点零五分,房间里正亮着灯,看来主人正在家中。

同行的还有韩庄手下的两名探员。四下观察后,钟少德命他俩一人把住前门,一人守住后巷。准备完毕之后,他和韩庄走上37号的楼梯,叩响了3楼1室的房门。

门很快打了开来,露出了一张很年轻的男人脸,同时还飘出一股暧昧的气味。

“两位好,请问找谁?”青年男子道,他如今是衬衫西裤打扮。

“你就是杜祖恩?”钟少德道,这其实是一句废话,眼前这张脸和鸿记档案上的照片一模一样。一点不错,他就是杜祖恩。

“正是鄙人,请问两位是……”杜祖恩用乌溜溜的眼珠打量着来客。

“巡捕房侦探。”韩庄亮出了派司,“杜先生,我们怀疑你跟两起案子有关,请你协助我们调查——”

在搭档说话的同时,钟少德的右手一直插在风衣口袋里,里面是他的勃朗宁,早就开了保险。

“案子?跟我有关?”尽管一脸的莫明,杜祖恩还是摆出了待客之道,“有话慢慢讲,两位里边请——”

他拉开房门,将两名侦探招呼进了屋子。

屋子不大也不小,大约二十平米出头,布置随性而简洁。东墙和北墙上各有一扇玻璃窗,门开在东南面,进门就是一张方桌,桌上是热水瓶、玻璃杯、瓜子花生、报纸之类的杂物。桌边放着一张折叠椅,墙上还靠着另外三把收起的折叠椅。看来主人家相当好客,很可能还有筑长城的雅好。屋子西北角是一张单人床,床边有一只床头柜,上面放了台灯和一大叠书报杂志。西南角是花梨木的五斗橱。一切家具都以实用为指归,唯一的纯装饰品就是西墙上的一小幅油画,画的是普通的静物,水果生梨之类。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似乎是庙里烧的那种香。

将客人迎进门后,杜祖恩忙不迭地翻开了墙边的折叠椅:

“不好意思,地方太小,螺蛳壳里做道场。两位不要客气,请坐请坐——”

见暂无异样,钟少德随搭档坐了下来,他的右手依旧插在口袋里。

四下张望一阵,杜祖恩又忙着去拿热水瓶。

“停下来——”钟少德制止了对方,“不用麻烦,我们很忙,只要你回答几个问题。”

“哦,”杜祖恩有些悻悻地收了手,但下一瞬间又变出了新的笑容,“好的,两位探长尽管问,我一定配合你们查案。”

“第一个问题——今天下午五点到六点钟,你在什么地方?”钟少德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哦,我在大光明看电影呀。”对方的眼神很自然。

“什么片子?”

“《深入虎穴》,美国片。”对方不假思索道。

这是一部美国西部枪战片,最近正在各大影院热映,钟少德上个礼拜也看过。

“主演是谁?”他继续问道。

“应该是叫赖斯朋……对,贝锡赖斯朋,有点年纪了,名气蛮大的。”

“女主演呢?”

“好像叫海华莎什么的,年纪很轻,头发很漂亮,金颜色,不过我看像是染出来的……”

“讲的是什么故事?”

“好像是讲男主角老婆被人杀了,杀她的是一个独眼龙,是个土匪头子,男主角晓得以后去寻他报仇,后来碰到了女主角,女主角在酒馆里做女招待,比他老婆还要年轻……”

“他们上床了没有?”

“啊?”

“片子里男女主角有没有上床?快回答——”

“哦,是上过一趟……”

“在哪里上的床?”

“是在一个马棚里面。”

“独眼龙最后哪个部位中了枪?”

“中枪?不,没这回事。探长你搞错了吧?独眼龙从头到底都没有挨枪,他最后是被炸死的,那可是大场面,满满五六桶炸药,乖乖隆底冬……”

一点不差,全部答对,说明对方肯定看过这部电影,但并不能证明他是在今天下午五点到六点看的电影。其实对错并不重要。无论答对与否,对方今天都免不了要去巡捕房走一趟,其差别无非是被请了去还是被拷了去。趁对方说得兴起,钟少德瞥了一眼韩庄。他这位搭档正手握康克玲金笔,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要不是顾及这家伙的面子,钟少德早就动手抓人了。

“你说你去看电影,有谁可以证明?”钟少德继续问道。

“这个……倒真的没有。我是一个人去的。我记得电影六点一刻结束,我是六点半到的家里,对了,我还花一角钱借了一部译意风,你晓得,那片子里头全是外国话……”

“你身上的香是怎么回事?”钟少德突然切换了话题,他已经闻出来了,对方身上的香火味丝毫不逊于这屋子里的香气。

“香?”对方嗅了嗅自己的手臂,“哦,你是讲这个啊!探长你鼻子真尖!是这样子的,今天我还去了趟静安寺,烧了好几支香,身上大概就带上了味道。你是没看到,到底是上海顶顶老牌的庙,静安寺的香火可真是……”

“你几点钟去的静安寺?”

“下午三点多钟吧,就是在看电影前面,电影是四点半开始的……”

“你说你看了电影,那票根还在不在?”

“哎,对啊——”对方一拍脑袋,乌黑的瞳仁顿放光彩,“多亏你提醒,我差点忘记了!有的有的,票根我带回来了,还没丢掉,这就帮你去拿——”

说着杜祖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五斗橱边,打开橱上放着的皮包,翻找了起来……

钟少德握紧了口袋里的枪,牢牢盯住了对方那只看不见的手。对方翻包的动作确实有些别扭,持包的手出奇地干净,指甲很短很短,等等,这分明是他的右手!也就是说,伸到包里的是左手!如此反常的动作,这说明……

就在钟少德惊觉的一刹那,杜祖恩出手了:留着指甲的左手还在包里,干净的右手却已离开皮包,袖中滑出一柄弹簧小刀,咯噔一声,利刃脱手飞出,直取韩庄心口——

好一招声东击西!韩庄猝不及防,右手还握着笔,慌忙间举左手格挡,但根本来不及!钟少德未假思索,勃朗宁动如脱兔,瞬时击发——

砰!乒!乓!

子弹与飞刀猛撞在一起——就在离韩庄一尺远的半空中,受阻的飞刀改变方向,划出一道弧线,插到了墙上。

一击得手,钟少德刚刚掉转枪口,却不意一片阴影扑面而来,阻住了他的视线,那是杜祖恩扔来的皮包。就在他拨开障眼物的一刹那,对面传来了玻璃的碎裂声,杜祖恩已经破窗而出。

钟少德迅速冲到窗边,只见杜祖恩早已到了地面。正要开枪,守在后巷的探员却先扑了过去,但他完全扑了个空。杜祖恩一个猫腰,轻松闪开了对方的擒拿,同时还借对方的身躯挡住了钟少德的枪口,自己顺势一记翻滚,消失在了弄堂拐角处。扑空的探员在原地怔了足足两秒钟,等他回过神来开始追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册那妈!!”钟少德一拳击在了窗棂上,只恨自己没长翅膀。

当然,杜祖恩也没长翅膀,他之所以能瞬间从三楼降到一楼,其实是借助了窗外的一棵桃树。树并不高大,但支撑他不足六十公斤的体重却并无太大问题。但要是换成钟少德一百五十多斤的块头,那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眼看凶犯完全消失在了夜色中,钟少德将冒着火的视线转回了屋内,直指韩庄。他这位搭档正低眉顺眼,诚惶诚恐地站在桌边。

“钟探长,”韩庄痛苦地开口道,“今天的事我负全部责任。对不起,都怪我考虑不周,警觉性太差。我是个不够格的侦探,拖了你后腿,还劳你出手相救,实在惭愧……”

见对方言辞恳切,钟少德的火气也就消去了几分。说实话,刚才的事情也不能全怪韩庄,他和他的手下只是常规思维,照章办事,对付寻常罪犯或许没太大问题,只可惜这次的案子非比寻常,罪犯手段高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要是早听钟探长的话,嫌犯是万万逃不掉的。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只要钟探长一声吩咐……”

“好了,扯太远了——”钟少德打断了对方,他从不喜欢别人对他感恩戴德,“今天的事还没完。韩探长,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做点有用功吧!”

说完,他再度环顾起了整间屋子。

人是跑了,但物证肯定跑不了。钟少德记得,在之前讯问的大半时间当中,杜祖恩都在左顾右盼。其人目光看似游移不定,其实未尝没有规律可循。据钟少德观察,杜祖恩看得最多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屋子西南角,一共看了三次,二是屋子西北角,看了五次,其他地方至多不过两眼。西南角是五斗橱,西北角是床和床头柜。其实屋子里能藏东西的地方本就少得可怜。

钟少德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白手套:

“韩探长,你搜五斗橱,我来搜床——”

床是很简单的铁架木板床,铺着薄薄的床单,被毯叠得很整齐。床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倒是一旁的床头柜格外引人注目,柜上堆积如山的书册体现了房间主人的志趣。

最上层是一打时装杂志,新旧参半,既有男装也有女装,显然和主人的职业有关。

移开花花绿绿的杂志,映入眼帘的是十来册小说剧本,除几本明清通俗小说外,还不乏当代的名家名作,有刘呐鸥、施蛰存的小说集,竟还有一本翻译版的《华伦夫人的职业》……凡此种种,无不令钟少德刮目相看:这些书籍的主人,那个姓杜的小赤佬真如档案所示,只有“初小”文化么?

带着满腹的惊疑,钟少德小心翼翼地挪开了《华伦夫人的职业》,不意间却发现了一本张竞生博士的《性史》。书既小且旧,装帧俗艳猥琐,像是地摊上买来的盗版书。钟少德不由哑然失笑:本来还以为是什么更加了得的大作……也难怪,这小瘪三本就是个色情狂嘛!

带着些许轻松和释然,钟少德拿起了《性史》,柜子上的最后一本书终于现明了正身——《人口原理》,作者是大英帝国的经济学家马尔萨斯。这是一本精装书,价格不菲。打开一看,翻得比《性史》还要旧,许多段落还划了线。难道说,这些线都是杜祖恩划的?他怎么可能连这种书都看得懂?他明明连小学都没读完!钟少德的眼球差点没掉下来……

纠结了片刻,他得出了最合理的结论:杜祖恩确实禀赋超人,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勤奋好学也远过常人,且不论他是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至少是一个值得尊重的青年,自强不息、能文能武,本来有着美好的前途……

正自叹惋之际,另一边的韩庄发现了端倪:

“钟探长,你看——”

转眼望去,对方已从五斗橱底层搜出了两个的油纸包。打开层层油纸,赫然现出了一件咖啡色的旗袍,以及一双黑色女式皮鞋。和旗袍包在一起还有几件小道具:一顶横S髻假发套、一对胸垫,以及脂粉口红之类的化妆品。

明白了,难怪杜祖恩要在房间里熏香,原来是为了祛除身上的脂粉味。这小子真够小心的。

旗袍、女鞋、化妆品,连同墙上那把弹簧刀,作案道具已经基本找齐了。接下来就只剩下——赃物。

钟少德再度转回了床边。在他的印象中,先前杜祖恩的视线似乎更多是指向床铺本身,而非旁边的床头柜。既然床上一无所有,那么,应该就是在……

钟少德一把掀起了床单。没错,床底下有花样。那是一口大皮箱,看起来有些年头,皮质已经老化龟裂,但开关搭扣却摩得很光亮,几乎不见锈迹。钟少德将皮箱拖了出来,慢慢打开了搭扣。随着箱盖的开启,他的眼前展开了一个光辉灿烂的世界——

十二颗钻石镶成的项链、整块玛瑙雕成的手镯、蓝宝石戒指、红宝石胸针、黄玉耳环、猫眼石吊坠,包括言菊芳的梅花纹翡翠戒指,以及邵雪君的奥米伽银表,还有一些连钟少德也叫不上名字的珍奇首饰,件件品质上乘、精工细作,简直可以开一家高档珠宝店。

与一箱子珠光宝气一同扑面而来的,还有一缕缕淡淡的幽香,细若游丝,若有若无,只有鼻尖且耽于花丛者方能分辨一二:孔凤春的香粉、家庭工业社的蝶霜、Lux美容皂、CHANEL No5……简直就是集沪上高档日化品之大成,同时也暗示了珠宝失主们的身份。

仿佛是为了记念与失主们的过往,每件珠宝上都系有数字标牌:清一色的六位数字。比如,言菊芳戒指上的编号是“330827”,邵雪君的银表则是“330912”。毫无疑问,是得手的年月日。

清点下来,珠宝总计七七四十九件。入手时间都在近三年间,最早是在30年10月10日,一只缅玉手镯,最晚也就是两小时前的奥米伽银表……

“册——那——妈——”

钟少德终于还是骂了出来。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