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性别暴力的公共性:在日酷儿女权者对阿古智子文章的回应(三)

Mizu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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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oo的重要意义之一就是把那些长久以来被认为不重要台面下的“私人问题”放到公共场域去讨论,受害者长期以来独自一人承受的伤痛,得以被看到、被倾听、被疗愈,在法律和程序上得不到正义的人可以从另一个层面上获得某种公道和慰藉。

  最近一直关注和支持中国民运的日本学者阿古智子发布了一篇关于和中国女权主义者的交往与挫折的文章。其中一些立场,特别涉及到了关于中国民运人士滕彪性骚扰问题的部分,引发了女权者们的警惕和讨论。作为在日本的酷儿女权者,我们觉得有必要以这篇文章为契机,对民运知识分子与女权政治的关系等进行一下回应。以下投稿的作者虽然没有参与到抗议滕彪出席明治大学研讨会的公开信的行动中,但都在默默关注这次行动,并在酷儿女权的社群中参与了讨论,对这件事情体现出来的问题抱有担忧。这些回应的目的并不是针对阿古个人,而是希望指出阿古文章中暴露出的关乎社会运动中的问题。期待这样可以推动真正的对话和连结的建立。


  • 阿古智子的原文链接:

“阿古智子投书:和平门,一直保持打开”:

https://open.substack.com/pub/women4china/p/a-gu-zhi-zi-metoo-yazhougonggongquan?r=1x21ws&utm_campaign=post&utm_medium=email

  • 关于文中提到的抗议滕彪出席明治大学研讨会的始末和讨论,请参考女权学论的整理:

“女权行动者抗议滕彪出席明治大学研讨会|新闻通稿、现场图片、教授回复、网友投稿”

https://chinesefeminism.org/2024/03/17/meiji-teng-biao-protest/


以下是回应三:                                            

读阿古老师的投稿有感

拜读了阿古老师的投稿《和平门,一直保持打开》后,我有很多想法和触动,以下略表拙见。

首先,阿古老师对于Asian Commons的描述让人动容,感谢阿古老师对于中国人权议题长期以来的付出和努力。在质询滕彪在明治大学演讲一事上,阿古老师也提供了更多相关细节,让广大读者对真相有了更多了解。

但是阿古老师的投稿很多地方我无法赞同,特别是关于性暴力的部分。这里仅仅就我对日本学界、海外民运圈人权圈的观感而发言。在日本生活工作多年,我深知日本社会的主流态度,如阿古老师一样反思并发言实属珍贵。比如阿古老师文章里提到的那位明大教授就一直美美隐身,除了威胁诉讼以外没有任何高见,公众想要批评和提议都很难找到对象。但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我还是想坦率地指出和阿古老师们的分歧所在,期待能抛砖引玉,引发更多关于性暴力议题的讨论和思考。

首先,我觉得,不仅阿古老师,明治大学的教授,乃至日本社会,都没有把性暴力问题当成一个普遍的公共问题而是仅从私人角度去理解和处理这些“个人问题”,并试图达成私下和解。以我个人经验为例,我供职的公司曾举办过反骚扰讨论会,然而不止一位科长级别的男性认为骚扰问题的产生源于当事双方的沟通不畅,而从未想过不平等的根源问题。回到滕彪事件,阿古老师和明治大学一再想要促成私下跟滕彪的对话,明大那位教授更是即便从BBC等可靠的大众媒体上看到了滕彪被指控的新闻,也觉得连带会公开指出这个问题是对大学的攻击必须提起要诉讼,而想不到这是一个需要积极应对的公共问题。

阿古老师们认为争论可能会导致侵犯滕彪的隐私和名誉,却看不到滕彪不断出现在公共视线里给那些受害女性带来的创伤。被女权主义者指出问题时,明治大学没有在第一时间联系受害者核查事实,心语给大学研究所发了邮件也得不到倾听和回应。如果阿古老师和明治大学的教授们在考虑滕彪表问题之前,先去倾听受害者的经历,去了解性暴力事件维权之艰难,去认识结构性暴力之根深蒂固,情况可能就很不一样了。心语女士在推特上也讲述了她性暴力事件以来背负的压力,甚至曾无数次浮现轻生的念头(*1)。去年王丹性骚扰的受害者在播客上也公开讲述过每年六四时候王丹出现在媒体给他带来的伤痛(*2)。蔡崇国性骚扰事件后,受害者除了法律维权以外,还发起了关于在民主运动内反性骚扰的联名倡议信,举办了多场讨论会,更在媒体多次勇敢发声,承受了这么多伤害,做出了这么多努力和付出,然而至今也没看到蔡崇国参加会议组织方的回应和调查,更不用说蔡崇国早已溜回法国跨国维权实为艰难。

*1 心语的推特:https://x.com/hsin747/status/1797641668910559239

*2 被强吻后的九年:https://open.spotify.com/episode/0uLJwHgqBGJisAzrxXYQfc?si=N8DwH3QLS1u25i4jWIR7gA

连带会的质询信以及给大学的回应里都一再指出性暴力问题的普遍性和结构性,组织方必须负责,采取措施积极应对。即便如此,阿古老师也只是提到了滕彪的个人错误,完全没有提及滕彪任职的机构的问题。在有六个朋友联系阿古老师提供滕彪性骚扰的信息的情况下,阿古老师也认为最好的解决方案是滕彪与这些女性直接进行彻底的讨论接受错误。之前几位酷儿女权者的文章已经分析了受害者直面施暴者要承受的伤害,指出看似对等的谈话实质是多么不对等,这里我不再赘述。

阿古老师在之前的回应中提起见过伊藤诗织和弦子,并和她们一起流泪。然而在我看来阿古老师们并不真正理解MeToo的公共意义所在,仅仅停留在非常私人的角度去共情。我认为MeToo的重要意义之一就是把那些长久以来被认为是不重要的、台面下的“私人问题”放到公共场域去讨论,受害者长期以来独自一人承受的伤痛,得以被看到、被倾听、被疗愈,在法律和程序上得不到正义的人可以从另一个层面上获得某种公道和慰藉

长久以来男性精英主导的中国民主运动都在边缘化性暴力议题,被骚扰被侵犯只是关于某个女性的‘’无足轻重‘’的私人问题,无关民主和‘’大局‘’,女性的身体和性自主权被排除在人权议题以外,女权不被认为是人权。甚至很多组织和机构以保护受害者隐私为名,敷衍了事,不进行客观公正的调查,无视当事人的诉求和感受,更不曾从组织层面提出今后的改进措施。

所以像连带会这样的公开行动非常有意义,不仅把性暴力议题再次拉进公共视线,更为世界各地的社群提供了一个行动的参考样例。这是阿古老师和明治大学提倡的私人会谈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效果。我认为连带会针对滕彪发起行动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公开,而非私下里和谁发生怎样的谅解或对话。以2018年中国MeToo浪潮时候的雷闯性侵事件(*3)举例,雷闯被实名举报实施性侵后,曾承诺自首但最终食言。其性侵事件因事发多年很难收集证据走入法律程序,也没有第三方机构展开调查,处于一直没有后续进展的状态。但这件事并没有转为私人问题不了了之,一群志愿者开通微博账号「雷闯自首了吗」(*4),公开督促雷闯自首,并定期邮寄公开信。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行动案例,因为我们都知道按照中国现行法律,雷闯被定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志愿者寄公开信这一行为并不能真正做到让雷闯去自首,但公共意义非凡。因为这提醒着加害者和相关组织机构:MeToo指控不会就这样算了,有人在持续关注,被指控的人企图在舆论平息后装作若无其事是不对的。

*3 雷闯性侵事件的信息汇总:https://ngometoo.github.io/Lei-Chuang/

*4 微博账号「雷闯自首了吗」:https://weibo.com/u/5517942174

连带会的行动也是这样,操作的重点在于告诉大家滕彪事件不会就这样被遗忘,提醒性暴力问题是结构性问题,组织和机构要负起责任,民运圈人权圈的性暴力事件需要重视。至于阿古老师和明治大学方担心的暴力阻碍会议的行为,不仅是出于对MeToo运动的不理解,也出于对中国女权行动脉络的无知所产生的揣测,更出于对少数族裔年轻女性在日本社会的边缘位置的无意识。回顾世妇会以来的中国女权行动,包括行为艺术,也包括街头抗议和倡导,却从不曾有过肢体暴力冲突。在日女权者们更清楚的知道:滕彪涉嫌性暴力事件是不可能在短期内得到解决的,他的主要活动地区不在日本,也不在台湾,多家供职机构都在美国,跨国的行动几乎不可能,最终能顶着明大教授诉讼的压力发起公开信联署行动都实属不易,谈何施压阻止研讨会。更何况在日本这个对少数族裔年轻女性并不友好的社会,身份和签证问题就已经让女权者们费尽力气了,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暴力冲突更没有可能。

综上,阿古老师的投稿让我想到民运圈人权界的一大问题:没有看到性别暴力的公共性,对“圈内”性别不平等问题没有意识,也缺乏对社会运动中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性别暴力如何解决的思考。好在有连带会这样的行动者们愿意去探索去行动,促进对于民主人权运动以及日本社会的再思考。期待今后的行动者们可以不受中国或者日本单一视角的局限,超越现有公民社会的固有认知,重新构筑更为性别平等的社运文化。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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