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卒(2)
車子
吃早餐時,他看著顯然睡過頭,滿嘴塞著麵包的凱凱:
「今天爸爸送你上學,好嗎?」
他走到車庫,看著被他冷落已久的奧迪。他精挑細選的愛車已經淪為被冷落的情人,兩個月才能見他一面。
子靖覺得她上班開奧迪太招搖,給自己選了小巧故障少的日本車,奧迪平時就被遺棄在車庫了。
他留意到旁邊的停車位換了一輛車,居然是少見的阿斯頓·馬丁。
他上次回來時和老友聚會,約在大學校區的餐廳。老友搖頭嘆息:「這幾年UBC招收的新生,富二代的比例也未免太高,停車場一排就有幾輛保時捷、瑪莎拉蒂、蘭博基尼、本特利,太高調了。」
老友出身香港殷實家族,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為人低調謙虛,從地產起家後轉型做綠色科技,開一輛安全性高的Volvo,對這幾年來自亞洲新移民的行徑諸多批評。
「這些年輕人這麼高調炫富,遲早會淪為黑幫綁架的對象。」
說完,兩人沈默不語,同時想起數年前共同友人的兒子開豪車載美女,在海濱大道被綁架,差點慘遭撕票,最後砸下重金才驚險脫困的遭遇。
比起那些造型各異的跑車,奧迪那算招搖?
凱凱抱著小提琴從電梯衝出來,蹦上車。
一路無言。
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凱凱看著他,幾度欲言又止。
下車前,凱凱終於鼓起勇氣,問他:
「媽媽的房客,你見過嗎?」
他一愣,還沒想好如何開口,凱凱已經跳下車,如闖禍的小狗快速逃竄。
銀子
他在書房把這兩個月未讀的信件和子靖已經整理好的檔案看過一遍。細節不重要,他的責任是確保賬戶裡有足夠的錢維持他城堡的日常開銷。
說起來簡單的一件事,一個男人卻往往拼死拼活才能勉強做到,有時拼盡全力犧牲性命也未必能做到。
拜王爸爸身教所賜,他很小就懂得權勢和銀子是分不開的,光努力不夠,還需要一點運氣。
王家爸爸脾氣不好運氣好,跟著國民黨撤退來台,官不大,但隨著前任凋零逐步卡位上升,退休時也到將級。有了權勢,銀子自然有人自動送過來。有時銀子是披著穩健發財機會的外衣走過來,講究的是吃相好不好看。王爸人前姿態十足,一手毛筆字鐵畫銀鉤,好一位忠黨愛國的儒將,人後各類特權樣樣沒少拿。
他和許多外省人一樣,妻子留在大陸無法團圓,只好在臺灣再娶生兒育女。兒名國豪女家慶,骨子裡還是男尊女卑換湯不換藥。王爸爸每每聽到別人打趣他就老臉一皺眼眶泛紅:「什麼坐享齊人之福?都是時代的悲劇啊!」
王爸早早把兒女送往加拿大留學,退休後也跟著移民溫哥華。鐵道鎮週邊幾個高檔公寓至少住有百來個退役將領。昔日戰場上拼個你死我活的國共兩黨將軍們在綠意盎然的中央公園一起打太極拳,然後再到餐館飲茶吃飯,吃完打幾圈麻將,很快就兩岸一家親了。大陸一改革開放王爸就回老家找老妻大兒子重敘天倫,落葉歸根,順便撈個歸國華僑的待遇。王媽氣火攻心,憂鬱症上身,不久就去世了。王爸回鄉後正好趕上大陸經濟起飛,又混個風生水起,左右逢源。
王國豪大學畢業後找工作並不順利,幾經波折進入建築行業,才慢慢穩定下來,娶妻生子。銀子不少,小日子過得平淡溫馨。
風向再變時王爸嗅覺靈敏,立刻帶著煮得一手好家鄉味的喬姨回臺灣養老。王國豪此時卻被公司調到大陸分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把王爸的人脈重新活用起來。
可是,整個大環境的氛圍又變了。
有些銀子燙手,有些銀子有毒,還有些銀子不過是鏡花水月。
王國豪知道他沒有王爸的敏銳,也没有他的長袖善舞,但他更懂得審時度勢。
他有沒有王爸的運氣呢?總要試試才知道。
妻子的房子
走出書房,子靖正在客廳熨衣服,對他微微一笑:「午飯想吃什麼?還是要出去吃?」
他回來後,第一次仔細地盯著她看。
她眉目清淡,細膩的脖子光潔無痕,耳垂小巧,戴耳環特別好看。
「不用麻煩,妳不是得早點去藝廊嗎?我自己開車出去走走。」
他盯得有點久,她一再重複熨燙那襯衫上不存在的皺褶。
「媽媽的房客,你見過嗎?」
他從校區轉彎加速開上海濱大道,不小心撞到一隻過馬路的臭鼬。開了將近一公里,那辛辣刺鼻的臭味如凱凱被壓扁忽略的問句,仍漂浮在車內,縈繞不散。
他不知道凱凱為什麼問他那個問題,卻敏感地嗅到不祥。
他們家的規矩是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子靖娘家傳統重男輕女,但還是給了她一間公寓若干基金作為陪嫁。子靖母親並不看好這段姻緣,總覺得外省人根基不穩,政壇變數多,女婿若不爭氣,女兒至少有租金收入賺錢買花戴,不至於太清苦。房子有物業管理公司打理,屬於她的私房錢他一向不過問,房客來來去去他也從沒留意。
子靖的房客,是誰呢?
凱凱是沒話找話說還是暗示什麼?
碰上難纏的房客自有物業管理公司出面解決,有什麼問題需要業主親自出馬?
他不由得擔心起來。
還是……
綠色疑雲從心底浮起,在腦袋速成妄想龍捲風,席捲他的理智。
手和腳卻自有意志,不知不覺他已經開到她位在雅痞區的公寓附近。
瞇著眼睛往上看,三樓陽台欄杆上吊了幾個花架,花色繽紛,還有個小巧的蜂鳥餵食器。
陽台門開了一半,一隻黑黃相間的虎斑貓透過柵欄,探出頭來,凝視著他。
綠松石般的貓眼,放大倒映他的煩躁。
他們是有過協議的,他沒有立場干涉。
怯意突起,他意興闌珊,也不想繼續探究,索性開往市中心。
郵輪季觀光季都已經開始,遊客把市中心擠得熱鬧無比。
從前住的老公寓在一堆新開發的樓盤中毫不起眼。
他的青春,曾經燦爛。
情人
他高中就被送出來當小留學生,頭髮略長,靦腆憂鬱,來自日本的女同學讚他似柏原崇。
亞洲人裡算高挑的身材,在滿街6呎壯漢的對比下,得到的讚美,可愛多過帥氣英俊。
可愛的弟弟當然有很多人喜歡。
而他喜歡的是金髮碧眼長腿,無法一手掌握的女人。
當臺灣同學還在花花公子雜誌上寄託幻想,或透過一劍浣春秋的推薦從網上下載A片,他早就撫摸擁抱過各色美女,金髮褐髮紅髮綠眼藍眼琥珀眼各種排列組合;溫哥華多元文化最顯著的表徵,就是美女品類繁多,不愧為北方好萊塢。
只是,儘管她們親切友善談笑無忌,興致一來吻頰擁抱,喝醉了往他身上蹭,捏他手臂大腿屁股吃他豆腐,有時還要他一一送回家,卻怎麼也走不到那一步。
他的教養不容許他佔酒醉女人的便宜,他的膽子也無法配合他的慾望。
直到有一天,他送暑期實習認識的業界前輩回家,她邀他上去喝一杯。成熟的女人,蜂蜜色長捲髮,豐乳厚唇,身材是健身房雕塑出來的,體力是跑馬拉松苦練出來的,對自己的慾望直接坦白,熱情奔放,有技巧有耐心,青澀的果實一夜催熟,他的第一次不是普通的美好。
他情慾起點太高,對以後的對象要求自然嚴苛。
男孩變成男人,嘗過情慾滋味,膽子和慾望就沒什麼直接關係了。
慾力即是動力。
他發現成熟的女人對他沒有戒心,他的殷勤有禮有距離,關懷細緻到位,在她們軟弱的時候,多半是她們主動,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當然也有後悔尷尬情景,他就借力藉機跳槽。你情我願的幾段露水關係之後他也是情慾海洋的一名游泳健將。
愛情?什麼愛情?
不過是浪費時間的情慾遮羞布。
他的一顆心,還沒有為誰劇烈跳過。
然後,他就碰上楠楠。
活脫脫一隻小妖精!
很久很久以後,看到辦公室實習生玩的桌遊遊戲,才恍然大悟那時候的自己有個名稱叫「她的工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