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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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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是神》序章 神諭

甘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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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類理性尚無法思及的遙遠彼方,有個不為人知的神祕空間。

在那裡,無數個具等長六邊輪廓的顯示螢幕,或高或低,或聚或散,猶如空間孕育於內的星系般四處懸浮。螢幕所映放的畫面各不相同,述說著萬靈物種在星球上生活的諸種光景。那些人們因彼此相遇而開展的情節故事中,有的突顯出關係之間的細膩情感,有的揭露了為著利益而權衡的縝密計謀,有的試圖鬆綁卻適得其反僵化了原有的矛盾糾葛,有的見證了個體生命一路憑己而盛卻也因己而萎的跌宕歷程,有的則是看進了自己或對方的心深處,將總是潛行默默蠶食掉一切的有害幽暗給照亮。然而,在某些時候,螢幕上的畫面所呈現的,只是一灘折散出黯淡光芒的淤積死水或彷彿正飄著腐敗惡臭的灰綠沼澤。

而此時,在那滿是螢幕的謎樣空間中,有道身影正在監控。

對於這工作過於熟稔甚至早就略感乏味的他,漫不經心地伸出手指,從裝有能量補給的容器內,捏起一個鵝黃色的小立方塊,隨即不經細想地就送進了口中。其實,就他當前所隸屬的身分位階,食物或熱量的攝取不再如過往那般重要,甚至顯得多餘。而此刻的他之所以進食,是為了維持某種源頭所稱的能從繁冗俗世中提取出核心精華的強大直覺力。

由於過去的他生活偏好寧靜,作為空間中顯示螢幕的主要操作者,多數時候他會刻意使它們維持著靜音,好讓自己能在這不得不的乏味狀態裡,仍享有些許倘佯於無聲中所產生的祥和之感。

然而,當某樣事物被過度強調的同時,與之相反或對立的部分也會隨之變得顯著。就這樣,他忽然感受到一股奇異的香氣在口中飄散蔓延開來。

我終究習慣不了這味道,他想。

猶如與他作對般,那氣味依然持續且逐漸濃厚。他深皺起眉,想著如何能除去這干擾。

也許太安靜了。

當這念頭跟隨思緒從他內在無邊無際的意識深海中浮現的瞬間,漂浮在空間裡頭的所有螢幕同時發出了聲響。源於各種形形色色影像畫面的聲音,剛開始聽來乍顯吵雜,卻在某種不知名力量的調適下,彼此漸漸共振合為單音,以悅耳的頻率在空氣中翩然迴盪。

他專心聆聽,享受著那和諧的振動,而後終於不再受那任性妄為的氣味所擾,將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監控之務上頭。

他輕盈地移動起步伐,穿梭在如星系般的螢幕間,沒多久就確認完目前所展現的所有內容。

一如往常。

在心中作出此般評語的他,思緒通徹且清晰,知道世界看似複雜但說起來卻僅僅不過如此。他曾以其他詞彙來試圖詮釋,卻發現再也沒有其他更為精準的形容可用。因為,他知道,世界不存在所謂的意外,所發生的必有所因。

想到這裡,他苦笑起來。因為這正是他作為人的那些年,苦心鑽研卻又不得其解的問題的根本答案。曾經他以為的生命起伏跌宕,到頭來卻不比意外嘗到有著奇特氣味的方塊來得有意義到哪去。

他如今在螢幕中所監看的世界,其實是由他一手創建的王國。當時,他依著神諭,找來了整合的風,平息了分裂的火,團結了所有人類,讓那小小的藍色星球誕生了前所未聞的大一統王國。然而,在開國登基次日,如願昇華了靈魂的他,卻猶如受懲般被迫目睹自己建國大業的日漸崩毀。

因為,那以美好作為核心價值的王國,由於人心作祟,如今已淪為一則眾所皆知卻視若無睹的巨大謊言。雖說如此,作為開創的他仍懷以慈愛去看待這些轉變,只因深信重生的契機終究有天會到來。

他再次環視一周,確認無有遺漏的螢幕後,噘起嘴唇,朝著空間輕吹了口氣。在那轉瞬之間,所有螢幕的畫面忽然宛若書頁被翻動般紛紛調頻異動,炫爛的光影掀起視覺一陣又一陣的洶湧浪潮。光浪在空間中的連綿拍打,猶如漲退潮汐反覆沖刷那由無數光陰碎片日累而成的壯闊時代。而後,隨著光的浪潮終於退去,留下了綿延時代間的片面光景。在那之中,某個事件就這樣被更難言喻的不知名力量所選中,作為了足以啟示些什麼的象徵,投放到他所監看著的眾多螢幕上頭。

於是,他遂又踩起了輕快的步伐,穿梭其中,進行那其實無能為力的監控。如此反覆持續的程序使他陷入了疲乏,於是,他再次漫不經心地從容器中捏起了立方塊,扔進了口中且咀嚼起來。他之所以能如此放心,是因為知道那裝有能量方塊的容器中,每種顏色立方塊的數量是固定不變的,也就是說作為每個容器只會放入一顆的鵝黃色方塊失去了任何威脅的可能。

所以,他放任自己,允許自己的漫不經心。

然而,奇特的氣味再次不請自來,拜訪了他並且更為張狂地瀰漫在口中。

他不可置信地將視線從螢幕移開,轉向那裝著能量方塊的容器。他看著一貫的容器,想著裡頭裝著一貫的立方塊,感受著口中那怎麼樣都無法連貫解釋的現象。懷著困惑,他將其中的立方塊全數倒出,一顆一顆地仔細點算,卻發現無論是顏色或者數量都未有異狀。

有什麼不太對勁,他想。

於是,他匆忙起身,在空間裡四處來回走動,感受世界再度的一如往常。然而,他深受那奇特味道所激,執傲地認為一如往常只是表面和平所帶來的錯覺,於是一再刷新事件,只為找到那關鍵的異樣之處。

終於,他讓其中一個螢幕所播放的畫面所吸引。

那是在一間社會住宅的公寓廚房中,專心顧著爐火的少年。源自風之民族的臉部特徵,恰如其分地出現在他臉上。由於過去為達成神諭以創建王國之故,他與從古至今總以四海為家且擁有不凡智慧與毅力的風民們有過往來,並從他們的口中聽見與世界開創有關的神話。

傳說世界開創之始,分裂的太陽引來大地諸多動亂,至使萬物日漸焦躁夜裡無法安寧。所幸,最初那雙撫育世界的大手在離開時,藉由手掌的挪動引流了空氣,留下了作為協助世界去整合與平衡的風。然而,風無形也無體,作為施作對象的世界卻是如此地具體。特性上的差異,讓風不僅無法平息混亂,甚至加速了世界邁向死亡的腳步。

就在世界就要完全失去平衡而瀕臨崩潰的前一刻,風化身為人,將無比的智慧交託給一個民族。就這樣,仰賴著後世所稱之為風民的努力,才將太陽灑落在大地上的分裂的火給撲熄,重新整合了陽光滋養生命的強大能量,留下了所謂的奧義,世界才得以運行。

他看著少年似曾相識的臉龐,任由直覺說話,聽見答案就在那凝望著爐火的沉默少年身上。於是,他翻看起他的過去以及未來。他看見他的雙胞胎弟妹,看見四分五裂傾頹的餐桌,看見交織著陰謀與詭計的灰色網狀天空,看見歡笑也看見了團結,看見成長也看見了懊悔。

然後,他看到有名身著實驗白長袍的女性,在一切皆為人造的戶外造景房間,等候著少年前去。他手指一揮,視角變換,赴約的少年正走過一道幽暗無光的長廊,盡頭則是那扇將帶給他人生巨大轉折的命運的木門。

同時間,在距其不太遙遠的另個螢幕中,一名面孔與少年相似的稚氣男孩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少年的雙胞胎弟弟。他正在一棟奢華大廈的寬敞前廳與接待櫃台裡的胖男人說著些什麼。

他好奇地調高了音量,聽到這樣的一段話。

「你要知道,預言從來就不是人的事。」

與此同時,螢幕中說著這話的胖男人,微抬起頭,彷彿清楚知道自己正讓一個隱藏的鏡頭所拍攝,於是將銳利眼神往鏡頭的方向投來,跨越了時空法則,穿出了螢幕,直直嵌進了正在觀看的他的眼裡。

對這突如其來的凝視毫無準備的他,大手因驚嚇而胡亂揮舞,意外關掉了空間裡頭的所有螢幕。他安慰自己那只是某種巧合。然而,他所處的這個能隨自身狀態改變情境氛圍的空間,竟開始讓一層淺薄的迷霧給壟罩。

他重新啟動了所有螢幕,僅僅是因為相信只要自己更加全面地去廣覽,找出事件的前因後果,就能釐清所有的疑惑。但,當所有的螢幕都出現了白牆爬著白色蝸牛的同樣畫面,連留下的黑色黏液軌跡也相同時,他便放棄了掙扎,因為他赫然理解到,在那藍色星球上,由自己親手打造的美好王國,有不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

他思索著蝸牛可能的寓意,卻發現自己一時丟失了靈感。於是,他試著改變距離,調整角度,跳脫原有的框架,最後才得以看穿蝸牛所營造的幻覺。在牠正爬著的白牆空間裡,還有另外兩個人的存在。其中,有著高大豐腴身形的女人以極具威嚴的姿態坐於一張高背椅中,用古怪的輕蔑神情翻弄手中的圖卡。在她跟前的地板上,有名紮了馬尾的長髮男子呈半跪姿態,垂著頭且不發一語。而方才的白色蝸牛在女人正後方的牆上,一吋吋挪動著其濕滑的軟韌軀體,藉由移動時分泌的黑色黏液,藉由行經路徑爬繪出一個有著火元素象徵在裡頭的古老神秘圖騰。

這時,女人忽然起身離開房間,同時將圖卡扔向了男子眼前的地板。

那張背後以濃厚血漿般的紅色所寫下的「事件十三」字樣牌卡,正面繪有三名孩子的身影。他好奇拉近了畫面,發現那竟是少年與其雙胞胎弟妹。這一連串的巧合,使他不得不再次補充起能量。

這次,他終於不再輕忽,並且在將方塊送進口中之前做了確認。

他集中心思,整合零碎資訊,好不容易才瞧見那藏於背後的,使他有種不尋常感受的,那勢必迎來人類集體命運改變的核心事件。鵝黃色立方塊的逆襲,或許預告未來的日子將不再如往昔般習以為常,因為有著全新轉變的世界即將前來。而且,那絕對是股巨大的能量,是足以突破框架的能量,是生命用以粉碎窒礙枷鎖儲蓄已久的能量。

就這樣,他預見了王國的死期。

同時,他知道了那高大豐腴的女人會是阻礙,甚至有很高的機率會將局勢扭轉,使得世界不僅無法藉此重生,甚至去到任誰也無法想像以及拯救的遠方。

他抬頭看往上方,那裡有由大小顏色各異的懸浮光點組成的星象圖。他解讀那些隱藏在星球座標與夾角度數內的源頭訊息,發現源頭仍以其一貫公平的立場去對待萬物。因為,在這個以他為中心的宇宙,他所能創造所能讀懂的,直至此刻,仍然脫離不出「自己」這個最大也最為基本的核心框架。

這時,他想起了過去那段時光,想起自己曾經的心灰意冷,想起那恰好傳至耳邊的神諭,想起自己就這樣受到鼓舞並且深信到來的就是一切。後來,在那些難以計數的晨昏年月裡,他耗盡所有只為了一個目標,一個由神親口告訴他的目標。

他以為創建王國是為了拯救人們脫離苦難,所以他甩開眾人普遍不要的,只留下正向或具正面能量的事物。因為,神就是這樣跟他說的:「唯有如此,世界才走向美好。」

他照做,沒想到卻困於此處。

忽然,他心裡對這整件事情冒出了無數的質疑。因為,就世俗理解,他本該擁有足以掌控所有看得見與看不見領域的能力。但,自從來到了這空間,他前後加總起來能做的事情其實只有兩件,如果對於鵝黃色方塊的厭惡也算在其中的話。就源頭來說,他主要就是持續去俯瞰然後監控,監控那顆星球,監控上頭生活著的人們,監控他們所做所歷經的種種事件。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除錯沒有、紀錄沒有、異常調查沒有、手動修正也沒有,來到這個猶如囚牢的空間,那所謂宇宙的源頭所教予他的,唯有「看」。

哈,還有那令「神」生厭的黃色方塊……,他想著並且讓自己的幽默給逗笑。

他想告訴位於事件核心的三兄妹,好讓他們知道前方的風暴有多巨大,也想告訴他們有時宿命確實頑強,如鐵般難以撼動,有時卻流淌若水,任隨個人心境而造。會有這樣的渴望,是因為他內在由於不捨,冒出了許久不見的溫暖感受。而那正是人所獨有的,得以對抗頑強命運,使其無以匹敵的唯一強大力量。

這時,一個漂浮在他右前方的六邊螢幕,像是讓一隻無形的大手握於掌心隨之使力捏擠般,從四周緩緩朝內部中心壓去,最後縮成一個狀似能量立方塊的不規則多邊形體。

他看著眼前那從未有過的怪異現象,再環視空間,看到原先為自己所操控的飄浮螢幕居然也開始一個個變形,直到被擠壓變成了多邊形體。隨後,經過短暫的停滯,那些多邊體竟朝他所在之處移動迅速聚集而來。

他明白自己犯了大忌,畢竟來到這個階段的靈魂是不被允許留有人所特有的豐沛情感的。他看著無數朝自己急飛而來的螢幕立方體殘骸,嘆了口氣,腦中開始不自主地瘋狂回憶往日的總總。

隨後,一個又一個的立方體陸續碰觸到他,引起了一連串的無聲爆炸。在藍白色的火光完全吞噬掉他之前,他忽然有了假若那貪婪的女人成功了也亦無不可的念頭。因為,他知道她跟自己一樣,都為了那壓根不存在的目標而來。

靈魂就要徹底地消逝,他竭盡所能地大聲嘶吼,好提醒源頭有個承諾未被實現。他不明白為何到了最後,竟像囚犯般囚禁在這個只有螢幕只有能量立方塊的單一空間裡。他咿咿呀呀地吐出了幾個不成語調的字詞,語意不明,結構潰散。隨後,藍白色的饑渴的火毫不留情地吞掉了他,留下飄盪於空細弱如絲的語彙。在這注定找不著附著形體的空無空間,語彙便轉瞬無以為繼地滅入了寂靜。

而那終究無望的,即是:「…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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