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四個舅舅
我有四個舅父,他們彼此年紀的跨度有二十年,前三個舅父是接連出生的,而最小的舅父是外婆最後一個小孩。他們和我外公一樣,基本上都是從事土木工程水電裝修的專業人士,除了小舅父,其他 人都是新中國成立之前出生,並且是在文革前接受了本科高等教育。而我的外公則是出生於民國,得益於陳炯明時期的相對自由市場環境,自小生活條件優渥,例如外公唸書時候是騎一台28寸自行車去上學,而且大學還沒有畢業,就和我外婆在當時城市最高檔的餐廳擺婚宴。而自他們相繼離世以後,我的手機壁紙一直就是外公外婆在1941年穿著燕尾服和婚紗的合影照。
外婆從20歲一直生產到40歲,經歷了抗日/國共內戰/大饑荒和文革,在這二十年間陸續生育了10位子女。外公外婆不善家務,幸好有工人和成年子女以傳幫帶的形式拉扯大所有子女了,儘管其中兩個女兒不幸夭折,但相對於歷史進程來說,家族的存活率是相當高。
但8位子女的人生經歷更不相同,特別是男生們。與三位哥哥相比,我小舅的人生,則完全體現了成長在新中國體制下的不幸和九死一生的翻盤。而三位哥哥基本上是一條非常有序的成長路徑,因為有專業背景的加持,即便在文革期間遠離家庭工作,但依舊有取得亮麗工作成績的表現。在文革結束時候,大舅已經是某重工國企的一把手,而他的繼任者是後來因貪污入獄的某特區一把手。大舅更是在退休以後獲得改名換姓赴港從事國安事務的機會。二舅則在最早赴港上市的國企任職工程師。三舅掌握著整個城市建築項目的審批權,更是地標性建築物的總設計師。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共和國第一批在體制內獲益的人群,以至於我自小就有機會體驗何謂公器私用。例如清明節拜山,一定是三舅單位的豐田子彈頭負責接送。但很奇怪的是,我小學升初中的時候,卻拒絕了大舅提供一萬塊贊助金去上家族傳統重點中學的機會。這可能從一開始就決定了我價值觀的底線。
正是這些點點滴滴的關係和體制優勢,整個家族的運作是沒有太大的經濟壓力,從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很早就步入了使用彩電空調冰箱和音響等能提高物質享受的生活節奏。曾經有一張80年代的合影,是我們祖孫三代人登上蛇口海上世界明華輪的合照,外公外婆的西裝和套裙,放今天的審美去看,都是依舊時尚且典雅,倒是我父母的衣著打扮氣質,看上去還有濃厚的文革氣質。人一旦適應了殷實的物質條件,一定隨之而來的是對精神世界的探索和嚮往。這也為這個家族後面發生一系列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相比起三位哥哥,小舅父是一名天資聰穎的小孩,幾歲時候就已經熟讀詩詞歌賦和各種名著,但可惜的是,他也遇到了那個治癒當代年輕人內耗的二舅一樣的經歷,就是在童年時候得了小兒麻痺,導致終身殘疾。身體的殘疾,導致他從小就被關在房間的閣樓上,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個不到兩個平方的空間,而成年人是不可能在閣樓上站得起來。只是有限的活動空間更加激發了小舅智力上的潛能,他不但念完高中還參加了高考,成績完全可以上清華北大這些一流學府,但因為他不是一個身體健全的人,因此被所有的學校絕收,從而名落孫山。但學業上的挫折並沒有打退他對追求正常生活的渴望,除了自己嘗試做一些小買賣,還繼續利用電視大學求學。在我兒時回外婆家的一個記憶中,就是小舅對著一台黑白電視機在上課。小舅的付出沒有白費,電視大學給了他一個高等學歷的敲門磚, 不至於讓他被兄長們的成功經歷而拋棄。但在這條爭奪家庭位置的比賽中,小舅卻一直落後於起跑線。自90年代起,小舅已經開始涉足水電工程生意,開著一台三輪殘疾人摩托到處去談生意。恰逢那時候很多家庭步進了一個需要家庭環境需要升級換代的時期,於是他很快賺到人生第一桶金,並且高調買入一個水壺大哥大電話,在那個長城網非常容易被盜打的年代,他曾經付出過月話費過萬的沈重代價,這些都是兒時我聽到長輩們對小舅的種種調侃,當然我也是因此沾光打過幾次初代的移動手機。
小舅的這些看上去比較外放的行為被視為虛榮和張狂,各位兄長們自然對此表達過不滿, 似乎都認為一個殘疾人更應該恪守更為傳統保守的成長路線,不應該給家族的名聲添加額外的麻煩。但意想不到的是,小舅對專制的反抗,從擁有一部大哥大電話直接躍升到未婚同居且生子階段,這可是犯了大禁忌。一時間,外公外婆和各位兄長和小舅吵翻了天,但小舅依然把女朋友帶回家,直接就住了下來,一直到我表弟出生以後才補了婚宴和證書。這對於當時一心想安排自家保姆給小舅當老婆的大舅來說,那種以下犯上的羞辱感頓時讓兩家人水火不相容,終於在某一年外婆的的生日宴上徹底鬧翻,導致後面十幾年的家庭聚會從來就沒有齊人過。而這十幾年間兄弟之間更是各種背後捅刀,儘管包括我媽在內的女兒們在他們之間斡旋,但始終無法彌補這破裂的家族關係。儘管在外公外婆生命中的最後幾年他們勉強能共處一室,但依舊是零交流,特別是兩位舅舅。這種家庭關係,真的是讓一個小孩大開眼界,過早涉足到種種利益關係的明爭暗鬥,也著實在訓練著一個人對黑白之分。
作為對弱勢群體一方的支持,我從小對小舅就很敬重和支持,他的勵志成長經歷的確也激勵過我。即便作為一個四肢正常的人,也未必能在事業上能有所成就。除了那個天價的大哥大,在婚姻和事業雙雙進入下一個階段的時候,他還為拓展生意而買入了廣本雅閣第一代,這雖不是BBA之流,但在私家車還不盛行的時候,大三十萬的投入,需要的不僅僅是金錢的投入,也是某種勇於挑戰風險的智慧,更何況對於那些習慣公車私用的哥哥們來說,這也算是超越他們的一封戰書。而他在這個時候迎來的第二位夫人,一位他在髮廊認識的髮型女助理,成為了他在生活和事業上的新助手。當然這一段關係再加上第一段短暫的婚姻,更成為了他在家族中地位不可翻身的註腳。
但傳統劇情反轉並沒有出現在生活當中,當小舅的哥哥們一個接一個榮休,他們都對這位小弟的經歷和成就已經越趨淡然處之。而小舅因為出色的工作能力,當選了區政協委員代表,在那些年間,小舅也的確享受了一把在家族C位的光環,但這種光環並非永恆,因為這並不是真正出於對彼此的尊重,而僅僅只是因為年歲和實力上的此消彼長。小舅更是因為追求自身的安全感,不斷忙於事業,而疏忽對三位同父異母子女的關愛,導致他們對成長也是充滿了各種孤獨、疏離的悲劇色彩,以致最後父子反目。在我看來,小舅最終成為了曾經他最討厭的那種人。
盡然我的家人們從來沒有為財物之事發生過任何的爭執,甚至每一個家庭遇到困難,大家都非常願意提供財力支持去渡過難關。例如我家在單位宿舍改革時候買下房子的四萬塊,就是我小舅無償提供的,沒有這筆投入,不會有可能超過30倍的套現,也不會有我移民的啟動資金。但是,在一個人人都爭當核心,事事希望執行自己意志,缺乏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的環境成長,人也很難逃過這些野蠻的底色。回想起這一段家族史,我唯一感受到的是,每一個人都在為權力上位而勞碌奔波,這恰恰映照了這個國家的歷史和進程。某種程度上,我是認同,有怎樣的國民,就會有怎樣的國家,有怎樣的國家,就有怎樣的國民。這兩者是互為影響的,畢竟國家也是由人來治理。而作為哺乳類動作的天性,趨利避害是人的必然選擇。一個壞的制度,只會放大了這種天性中惡的部分,而弱化了善的意念。就如小舅在小時候遭受到小兒麻痺導致殘疾,沒有任何一個家庭成員而為之追責,為他日後的成長生活創造更有利的環境條件,反而苛責他,要讓他成為族群裡面最沈默的一個。在小舅為自己的命運作出努力和選擇之際,沒有鼓勵,更不會有掌聲,幾乎全部都是對他所做一切的打壓和譏諷,美其名曰是“忠言逆耳”,為了避免“槍打出頭鳥”而保護他。而小舅在為其應許得到的尊重之時,卻蹈覆轍別人的路,完全缺席了自己小孩的成長,以為多生幾個小孩對自己養老有保障,卻沒想到自己的小孩根本沒有按部就班實現他的規劃,反過來一切壓迫過他的都被他一個反手傳遞給了自己的後代。這種不斷裹挾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臭腳布,分明就是一次次叢林社會的歷險記。這裡的人,哪知道什麼才是高質量的生活,有的只是對高高在上生活期許和渴望。
最近的流行的二舅視頻,看上去和我小舅的經歷是一個天堂,一個地獄,但本質上他們沒有任何的不一樣。他們都缺失了成為一個現代文明人的基本成長秩序和思考邏輯,他們或許選擇躺平安於現狀,或許選擇奮力向上躋身上流,但這一切都無關大眾利益。他們只是在同一個有毒土壤中成長,實實在在或風光無限地苟且偷生,面對最終房間裡面的那隻大象,依舊避而不談卻對後輩們說,社會就是這樣的啦。以至於,他們從來不曾想過那句經典的廣告詞: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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