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必须死吗
局外人必须死吗?是的。
一、默尔索之死
在加缪的《局外人》中,默尔索因杀人被判死刑,但真正让他被社会判处“死刑”的,是他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生态度。即使他没有杀人,只要有机会,社会一定会杀死他——他的死亡是注定的。
母亲死时,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悲伤,在被讯问时也承认并不悲伤。母亲死后第二天,他就和女朋友约会,看电影,发生关系。他不信仰上帝,拒绝神父。这种种表现,被社会评判为万恶之人,比同时判决的另一个杀父的人还要邪恶。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做人要真实。母亲去世他确实不悲伤,也不想看遗体,这是他真实的感受和意愿,于是,他就这么做了。他没有为了迎合社会规则而去表演“丧母的巨大悲痛”。他觉得“母亲的死”和“与女朋友约会”是两件不想干的事,没有因为“母亲的死”而拒绝约会。没有一条社会规则明确指出母亲去世多久后,儿子才可以去约会,但似乎大家都默认了第二天肯定是不行的。默尔索认为这是人们的虚伪,明明就想和女朋友约会,为什么要掩饰呢?于是,他去做了他内心想做的事情——约会,而这件事,也成了他的死因之一。
临刑时,他还是没有悔恨自己的罪行,仍然拒绝神父,拒绝承认上帝的存在,拒绝忏悔。他拒绝了人们对“悔罪”、“悼念”、“信仰”的期待,拒绝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因此,他必须被清除。他的死是是一次“去异化”的象征性处决。局外人必须死,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暴露了群体自我欺骗的本质。
二、我也曾经死过一次
我也曾为局外人,同样因此被“杀死”。我做第一份工作时,严格按照公司作息表上下班。也因此,我往往是办公室到得最晚的,走得最早的。我无法理解的是,明明已经下班了,明明工作已经完成了,同事们一定要等着领导先走,或者要磨个十几分钟以上:他们打开一个ppt或excel表格,滚动着鼠标的滚轮,假装在义务加班。
在某个他们滚动鼠标的下班时间,我到点下班了。领导召集所有剩下的同事专门为我开了个会。会上,领导评价了一下“黄某某早上晚到了一分钟,下午又第一个下班走人”的“不把公司当家”的问题,并决定“观察第二天看看黄某某是不是还要迟到”,如果还迟到,就第二天下午再开一个短会。会议结束时,领导再三警告所有人不得告诉黄某某本次会议精神,免得走漏了风声。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早到了一分钟,一位好心的同事觉得“观察的结果已经出来”,便趁领导去打水的空档,把前一天的“会议精神”传达给了我。
此事使我离职的心更加坚定,没多久就辞职了。我带着领导和同事们分不清真假的祝福,离开那里,“转生投胎”到别处去了。
局外人的死亡是注定的,但局外人的死亡不是个体的失败,而是群体运行逻辑的结果。默尔索的非主流思想和行为,我的不受规训,并不是我们的失败之处,而是我们的个性体现。群体通过这种排异,变得更加团结。
三、群体为何不能容忍局外人
从人类的祖先聚集在一起组成社会开始,“排除异己”的工作就开始了。在人类的进化史中,异类往往意味着威胁。异类代表着潜在的背叛、疾病、风险、敌人。无论群体的大小,排外都是一种增强集体凝聚力的重要手段。
个体要想融入群体,就必须和群体的目标一致,否则被排除的就是这一个体。因此,现在想来,我是没有理由去责怪我的前同事们的——他们伙同领导一起排挤我,只不过是想躲进集体获得安全而已,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不过是他们纳投名状的牺牲品而已。也就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只是落后观念,更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中学时代,我喜欢找老师聊天,试图从他们口中了解到这个社会的真相。结果就是,中学六年里,只有两个老师理会了我那些奇怪的问题,其他的老师无一例外地反问我:“其他人都这么想,你为什么不能这么想?”那两个老师也没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和大家一样?”
要是当时有人可以告诉我,成为异类要付出更多代价,也许我会更早地投入这个社会中,会变得更热情,会更早成为《鼠疫》中的医生,而不是成为了一段时间的默尔索。可惜人生没有“假如”,而且庆幸的是,我只是思想上的特立独行,没有因此被同龄集体排斥而导致早夭。
我似乎有种“幸存下来的天运”——但这其实不过是偶然,更多的异类,并没有我那么幸运,有的没能幸存,有的受到了更多的伤害。
诚然,他们受到集体的伤害,是他们“选择”或“被选择”成为异类必须要承担的代价;但是,集体是不是也应当思考一下,他们的行为有没有危害到集体,会不会只是一种无害的、个性的表达?
我们不喜欢局外人,不是因为他危害了谁,而是他打破了我们精心维持的“和谐幻象”。我们排斥异类,是因为他们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并不是“必须如此”,我们还有选择。而自由的可能性,比监禁更令人不安。
四、现代社会的排外手段
人们总是说,现代社会更开放了,人们更加自由、包容,排外的事应该会更少。其实不然,我们并没有更包容,只是升级了“排外”的手段而已。升级后的手段,看起来更不像是“排外”。
现代社会的排外逻辑更精致化了,不再直接清除局外人,而是通过“绩效考核”“KPI”“舆论评判”来“合法抛弃”。典型的例子就是,不参加比赛、评优、团建的人,会被系统性边缘化。其结果就是,无数的人不得不参加自己不想参加的比赛、展示、评比——他们参赛的原因仅仅是“害怕被针对”。当然,你可能会对此提出疑问,他们害怕是领导,不是集体。然而,你错了,很多时候,领导掌握着集体的话语权,他就是集体的化身,他的一言一行,是带着集体的力量的。
网络言论自由背后也隐藏着集体舆论对非主流观点的极端排斥。这一点,相信被删过评论、封过号、网暴过的朋友深有体会。这种所谓的网络言论自由,表面自由,实为更隐秘的规训。
在教育中,一句“你太自私,不为集体考虑”就可以轻松拿捏很多人。学校里有无数的学生被“集体荣誉”压抑着,不受规训的,就成为被排挤的对象。
“入乡随俗”一词背后,除了对“乡民”的尊重,还是一种害怕被“排挤”的下意识的、出于生存本能的选择。因此,如果你到一个地方,学几句本地语言,在本地人面前说出来,他们一定很开心,很欢迎——学他们语言这一行为,就在表明你不想当“外人”的态度,虽然你终究是外人。
你不必真的“出格”,只要你不那么顺从、不够圆滑、不太会配合,你就会慢慢地被边缘化,成为局外人,被针对,被慢慢处死。
五、“局外人”还有出路吗
局外人是一定会存在的,有的是自己选择局外,更多的是被群体“推”到局外。那些被推出去的,往往不是反叛者,而是选择了真实、放弃伪装的人,他们是指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孩子。他们的反抗,是“非故意”的;他们的消极,很多时候是一种“无声的诚实”。
这样的人并不少。他们往往是人们口中的老实人,被排除在婚恋市场之外,被边缘化,被剥夺了话语权。他们的存在,提醒着社会的荒诞与虚伪,从这一角度看,他们确实威胁着“虚伪”和“荒诞”。
局外人有活路吗?我认为是没有的。因此,如果你是局外人,还是请你入局吧。除非你的勇气和能力足以对抗整个群体,否则,迎接你的,一定是毁灭。
我说得如此悲观,但不是为了绝望。
相反,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是局外人,请你暂时别死,也别急着“入圈”。我们需要“自知”。知道自己的边界,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你可以入局,但不必失去自己。你可以沉默,但不必哑口。你可以微笑,但无需虚伪。当局外人理解了自己与集体的关系是“差异”与“共生”,而不是“统一”与“归顺”时,谁能看出他是局外人呢?
如果我们社会制度在设计机制上留白——允许沉默、拒绝、缓慢者存在,局外人就会有活路。这就是包容,包容之下才会有自由。可惜的是,我们在迈出第一步时,就没有选择这条路:我们的教育在培养服从者,而不是培养独立者,是在培养集体,而不是在培养个体。如果我们不改变教育机制,不调整社会评价体系,不重新定义“好人”“有用”“合群”的标准,那么“局外人必须死”这句话将永远成立。
六、局外人真的必须死吗
我依然回答:是的。
但这个“是”,不是我的主张,而是这个社会的默许、这个结构的必然、这个群体心理的共谋。
那么,我们能做的,是试图创造一个让局外人得以生存的空间:在教育里,在职场中,在人际交往中,让异质性被看见、被允许、被珍视。
我们都是局外人,只是处在不同的维度上。
如果你曾经在真诚时被讽刺,在善良时被利用,在沉默时被无视——你就理解默尔索。理解他,也是在理解你自己。
他必须死,但我们不必。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