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衝浪少年一起度過夏天
和衝浪少年一起度過夏天
金梨
立夏
下午五點,把剩下一層底的冰拿鐵喝完,整理筆記本和書,背著帆布包去結帳。
「在家無法工作?」咖啡師邊問,邊在我的點數券蓋上小小的咖啡杯印章。
這家店的咖啡師十分嚴肅,幾乎不會和顧客聊天。
「最近在這裡才能提起精神做事。」我說。
「這裡離車站很遠,很多顧客來了卻進不了店很遺憾。可以盡量縮短在店內工作的時間嗎?」
「太抱歉了,今天的確待得太久。」
我道歉之後,離開了咖啡館。
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
我理解店舖的經營理念,只是為失去了安心的場所而失落。
這是我在鎌倉最喜歡的一家咖啡館,在材木座海岸的入口處。
去年夏天,我從東京的文藝出版社離職,搬到鎌倉,找了份小型出版社的工作。
整個冬天和整個春天,我都沒能做出一本書。社長讓我不要著急。但我想對得起他出的薪酬,感覺身體輕鬆了起來就恢復工作。
在長谷的家裡總是昏昏欲睡,集中不了精力。嘗試了好幾家咖啡館,不是座位太少,就是咖啡不夠好喝,只有這一家材木座的咖啡館,令我心情舒暢。
為了不影響店舖的經營,人多時我會早點離開,而且每次都會點兩杯咖啡,再加上蛋糕或三明治。
還是不行啊……
咖啡館對面的衝浪俱樂部敞開玻璃門,裡面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泳衣,門外還有復古風的T恤。平時這裡常常聚集著抱著衝浪板的人。現在大概是衝浪時間,店鋪內外空空蕩蕩。
都走到這裡了,我決定去看看海。
鎌倉的遊客直奔由比濱海水浴場和七里濱海岸,知道材木座海岸的人不多。
以滑川為界,由比濱作為游泳戲水的區域,材木座這邊是衝浪和帆船運動的地盤。
到了海邊,我朝遠離滑川的方向走,到了另一條窄而深的小河,爬上緊鄰海岸線的連接橋,正對著湘南的海,坐在橋頂,眺望遠處。
說是在眺望,我的眼神沒有設定焦距,任由這片灰藍色瀰漫在視線裡,帆船和衝浪板點綴其間。
坐了很久,太陽掉到了稻村崎後面,潮水邊緣,晚霞的倒影,失去了色彩。天色明顯暗沈了,彷彿催不動小孩子回家吃飯的父母的臉,看了心慌。
潮水就快湧到橋邊,我打算回家。
「喂!」
剛轉身,面前圍了一群年輕男孩,十人左右,穿著各色沙灘短褲,皮膚的小麥色深淺不一,肌肉線條都是絕佳。
「妳一直用很猥褻的眼神看我們。」其中一個男孩高聲說。
「從我們一下海就在看,看到我們上來。」另一個幫腔。
「怪阿姨,我們要報警。」又有一個男孩說。
我搖頭:「沒有沒有,你們誤會了,我只是在發呆,沒看任何人。」
「騙人!」「報警報警!」「明明就是癡漢!」
男孩們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激動。
「我真的沒有。」
勢單力薄,辯解無用。
「除非妳指出來妳看的是誰。對方同意妳看,我們就不報警。」剛才第一個發話的男孩說。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愉快的光彩,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了。
原來如此。
這群壞小子,竟然敢對成熟女性惡作劇。
明知他們使壞,但報警了恐怕又給社長惹麻煩。
要我指一個人,嗯……一個人總比這一群小惡魔好對付吧。
指誰呢?當然選一個看起來最好對付的。
站在最邊上的男生,微低著頭,我的目光掃過的瞬間,他避開了我的視線,很害羞的樣子。
就是他了。
「他。我來看他的。」我指著他說。
他還是微微偏著頭不看我。
「寬太君!」「你被選中了!」「喔喔喔喔喔喔喔!」男孩們興奮地去推搡他,那個叫寬太的男生躲閃著同伴的攻擊。
我選對了。這個男生應該很好打發。我安心了。
「我們走啦,怪阿姨,妳和寬太君好好相處吧!」「寬太明天見!」「拜拜!」男孩們嘰嘰喳喳地跑了,把那個叫寬太的男生一個人留下。
「可以坐妳旁邊嗎?」
「喔,可以。」
他坐在了我旁邊,我們背朝著大海。
隔著半人距離,彷彿感覺得到他身體的熱氣。
等他先發牌,我保持沈默,不輕舉妄動。
他先是盤腿,腳底相對,似乎在做拉伸。
接著把腿伸直,雙手停不下來的小動作,掰掰腳趾啦,捶捶肩膀啦,撓撓頭髮啦。
不知道是手足無措,還是心情愉快。
突然他笑出聲。
笑完了,他轉頭看我。不像剛剛那樣害羞地避開目光,此時他的眼神,像把剛從鍛造爐拿出來的短刀,我不由身體後傾。
「妳果然是來看我的。」他盯著我說。
嗯?這是什麼招數?
「妳動作好慢,都過去快半年了才來。我還以為妳已經忘記和我的約定了。」
我不記得跟誰有約?
「去五木醫生那裡複診的時候,我問起妳了,他說妳治療很順利,平安度過冬天春天,夏天應該就會好起來。」
五木,我的主治醫生。
「妳不是答應要來材木座看我衝浪嗎,我知道冬天妳不會來的。從春天開始,我一直在等妳。」
他的眼神和聲音,的確似曾相識。
我想起來了。
在東京工作了兩年後,我身體不適,失眠、食慾不振、肌肉痠痛,工作也頻頻出錯。辭職,搬到鎌倉,症狀立即緩解。健康了一個夏天,到了秋天,又陷入了之前的痛苦。不得不去看醫生,轉診到心療內科。
「抑鬱症,可能是季節性的,暫時不用住院,在家療養,按時服藥,多多休息。」
我拿著診斷和處方出來,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猶豫要不要發短信給松,最後決定,獨自消化。
在我之後進入診室的人,出來後站在我面前。
年輕男性,很高,穿著黑色的速乾長褲和連帽衫,運動外套繫在腰間。
「好像沒見過妳?是五木醫生的新病人嗎?」
「是。」
「雖然不知道妳得了什麼病,但是不用擔心,五木醫生在鎌倉很有名,醫術絕對值得信任。妳聽話好好治療,會好起來的。」
「喔,謝謝。」
被年輕的男性安慰了,我也高興不起來。
時隔一週,再次去見五木醫生,又遇見了他。這次是他先從診室出來,看到我的當下,他從診室門口衝刺到走廊入口。
「妳來啦。」
「嗯?」
「上週才見過,已經忘了?」
「……抱歉。」
「沒關係。」
我不是忘記了他,只是驚訝他這麼自來熟。
見了五木醫生,出來時,他還等在診室外面,拿起運動外套的袖子揮了揮。
「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不好意思,我沒胃口。」
「那喝杯咖啡?」
「會失眠的。」
「那巧克力呢……」
「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等等我。」
「你到底想幹嘛?我現在沒心情,看不出來嗎。」
男生站在並不明亮的走廊裡,臉紅耳赤。
「我……不是想騷擾妳……妳會衝浪嗎?」
「不會。」
「看過嗎?」
「沒有。」
「鎌倉可是衝浪聖地。」
「哦。」
「我是衝浪俱樂部的成員,平時經常去材木座衝浪,冬天也在玩。妳來材木座看我衝浪吧。」
「有心情的話。」
「一定喔!我會等妳來的。」
我只有和那個男生約定過。如果那也算是約定的話。
「我叫寬太。很常見的名字。」
他看著我的眼睛,似乎在確認我有沒有聽見他說自己的名字。
「剛才你朋友叫你時我記住了。我叫akio。漢字是秋天的櫻花,秋櫻。」
「秋櫻,我不加敬語沒關係吧?」
「沒關係。」
「俱樂部的成員都是同一所高中的,鎌倉高校。俱樂部前身是高中社團。」
「江之電沿線的那所高中,我知道。你們還是高中生?」
「有的是,有的畢業了。」
「你畢業了嗎?」
「妳猜?」
「一年級。」
「不會吧!我看起來有那麼幼稚嗎?我都快成年了。」
「快成年……十九歲啊。」
「去年春天就高中畢業了。」
「十九歲,也還是未成年。」
「只在日本沒成年,很多國家十八歲就成年了的。」
「懂得不少啊。」
「鎌倉的外國人很多的。」
對話到這裡就斷流了。
注意到周圍,才發現天徹底黑了。潮水悄悄地漫過了連接橋兩側,我們就像被困在了小島上。
「再不走我們就淹死了。」我說。
「我可是衝浪愛好者,怎麼可能淹死。」
「我不會游泳。」
「開玩笑的吧。秋櫻上學時不學游泳?」
「沒學會。」
「那好吧。」
寬太跳到水中,水深到他的膝蓋。
「要我背妳嗎?」
「水沒有那麼深。」
我把裙擺拉到大腿中間,打一個結,也下了橋。
寬太突然臉紅了,猛轉身,沒站穩,差點摔進水裡。
不是吧,哎,年輕人。
慢吞吞地在水中移動,然後從國道之下的隧道走出了材木座海岸,到了衝浪俱樂部前面。
店舖已經關門了。黑色雙肩包放在門口。寬太拎起包,從裡面掏出運動短衫和短褲,恣意地伸展著四肢套上。
「怎麼辦,我沒洗澡。再過一小時要到長谷站附近打工,來不及回逗子了!」
逗子在鎌倉市的東邊,橫須賀線,是鎌倉的下一站。
寬太向我投來小狗乞食一般的眼神,「秋櫻家在附近嗎?」
我嘆口氣,說:「我家在長谷。」
從材木座快步走到長谷只要二十分鐘。去年秋天起我就沒有運動過,走得氣喘吁吁。
到了。
「先簡單沖洗一下,再借你樓上的浴室。」我說。
湘南的房子大多附帶室外淋浴設備,方便從海邊回來沖洗。我家的淋浴設備在勝手口外,和廚房隔著一道玻璃門。
我打開固定在牆上的花灑,把自己的雙腿輪流放到花灑下,感覺到肌膚上的雜質被沖洗掉了,但還有海水留下的一層粘膩。
「換你了。」我把花灑讓出去,在門邊,一手撐著牆壁,一手脫掉自己的涼鞋。
他把上衣脫掉,整個人站到水流中,使勁地搓揉自己的頭髮,又仰起頭來,噗噗噗地吐水。
不知從他臉上濺開的還是他噴出來的水,把我的肩膀弄濕。
「你是小孩嗎。」
「秋櫻不會玩這個嗎?」
「不會。」
「也對,秋櫻連游泳都沒學會。我可以教妳喔,高中時我就在游泳館打工,教小學生游泳。」
「不想學。」
我有些火大地回答。
打開勝手口的門,去拿放在廚房備用的浴巾。
「好黑,燈的開關在哪裡?」寬太問。
「打開了會有蚊子飛過來。」
「喔……夏天好煩人,我最怕被蚊子咬了,衝浪時身上不知哪個地方癢癢的超要命的。」
浴巾只有一條。我擦乾自己的腿,上二樓,拿了一條新的浴巾下樓。
摸黑下樓梯,差點滑倒,還好我抓住了扶手。
心慌什麼。
這一耽擱,視力適應了黑暗,腳下的台階也看得清楚了。
往勝手口走。
站在花灑下的寬太,一絲不掛,背對著勝手口的玻璃門。
月光照在花灑和水管上,反射著金屬的銀光。
儘管在海邊,我已經見到了寬太和他的同伴們相似的體型,然而現在發現,他身體的線條稱得上完美。尤其是從腰部到臀部再到大腿,強勁的力量感,令我想起曾經在競馬場見到的,即將從起跑線衝出去的淡棕色賽馬。
目擊暴露無遺的異性身體,我竟然沒有驚慌和羞恥,只想再欣賞一會兒。
水關上了。
寬太轉身,敲了敲玻璃門。
我用手掌遮住眼睛,舉起手裡的浴巾。
門把手打開了,寬太濕漉漉的手指擦過我的手背,取走了浴巾。
我站在廚房裡,直到門把手又發出轉動的聲音。
「穿好衣服了。」寬太說。
我上前一步去接用完的浴巾。
「不好意思,我想節省時間,直接在這裡沖一沖就好,背包裡面也有速乾浴巾。」
「嗯。」
「那我去打工了。」
「再見。」
「秋櫻明天還來材木座看我衝浪嗎?」
「嗯……可能……工作不一定做得完……」
「知道了。謝謝妳借淋浴設備給我。」
「不客氣。」
「再見。」
「再見。」
寬太的身影消失在路邊,我鎖上了勝手口的門。
忘記了開燈。
拿著寬太用過的浴巾上樓。
浴巾變得沈甸甸的,我打開洗衣機的蓋子,把它扔進去。吸飽了水的浴巾掉到洗衣機底部,發出咚的一聲,嚇了我一跳。
走進浴室,連指甲縫都得洗得乾乾淨淨,擦了身體,換上睡衣,把自己換下來的衣服和浴巾也扔進洗衣機。
有一瞬間,猶豫要不要和寬太用過的浴巾分開洗。
太浪費了。
加上洗衣液,關好頂蓋。
躺在床上,我摸到帶背光的閱讀器,在黑暗中讀小說。
《金粉世家》,中國的小說家朋友推薦。中學時讀過,劇情忘光了,只記得男主角除了談戀愛,對什麼都沒興趣。
才翻過封面和目錄,洗衣機的噪音,讓我煩躁。
還是睡覺吧。
整個人鑽進薄被,閉上眼睛。
灌水完畢,洗衣機短暫地靜音了。我露出半個頭,緊盯著洗衣機,彷彿提防它突然爆炸。
沒有爆炸。
嘩~~嘩~~
原來直筒洗衣機洗滌時會發出海浪的聲音。
比海浪更有律動感。
我不覺得煩躁了,再次閉上雙眼。
眼前出現了傍晚的材木座的海,我仍坐在連接橋頂上。油彩般溶化的灰藍色之間,彩色的點。
在那些彩色的點之中,有一個點躍動得尤為明顯,放大,放大,紅色的衝浪板上,身體和臉我認得。
是夢嗎?我沒有見過他的衝浪板,怎麼知道是紅色的呢?
但是又很肯定的,應該是紅色。
像一面旗幟,鮮明地插在海洋表面。
明天我要去看寬太衝浪。看看他的衝浪板是不是紅色的。
小滿
早晨,還沒睜開眼睛,就知道自己醒了。
想等到鬧鐘響。
等不下去了,摸到床邊的手機一看,時鐘比鬧鐘早了兩個小時。
我坐起來,赤腳去浴室,淋浴之後,赤裸著身體刷牙、洗臉、護理皮膚、吹乾頭髮。
想起昨晚沒洗完衣服就睡著了,我打開洗衣機蓋。
衣物糾纏不清,費了好大力氣,把它們分開,一件件地往晾衣架上掛。
每一件都順手整理了邊角。
寬太用過的浴巾,和我昨天洗澡用的浴巾,已經分不出來了。我把它們並排搭在晾衣架上,想像著它們晾乾了會平展起來,心情變得很愉快。
走到衣櫃前,拉開門,選了淺藍色的連衣裙和白色的薄針織外套換上。對了,今天傍晚還要去看寬太衝浪。也許晚上他又會來我家洗澡。想到這裡,我從衣櫃裡找出兩條備用的浴巾,帶去樓下,重新疊了一次,放在勝手口附近的置物籃。
天光明亮,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出門去便利店買份早餐。
附近的居民們還沒有起床,整個長谷靜悄悄的,從遠處傳來江之電的踏切的鈴聲。很久沒有吃早餐,忍不住想要吃得盡興,在便利店的貨架間徘徊許久,罐裝咖啡、三文魚三明治、半熟雞蛋、巧克力、香蕉、酸奶,全買了。
回家路上不知不覺哼起歌來。
到了家門前,對面的小島太太正在給院子裡的花澆水,大概太久沒有見到我,她的笑容帶著驚喜。互相問好,她又加了一句,今天好像天氣不錯。
簡單整理起居室的雜物,吸塵,擦茶几桌,搬來懶人沙發。
「邊吃好吃的,邊看演唱會的DVD怎麼樣呢。」自言自語道。
食物拆開包裝,多此一舉地,裝盤,罐裝咖啡倒進馬克杯。
選DVD花了點時間,是聽爵士呢,還是聽搖滾呢,實在決定不下來,只好聽星野源。
看完DVD,早晨只過去了一半。身心都被填滿了,感覺真好。
「那就開始工作好了。」
我給自己倒了杯水,在大大的餐桌上,攤開了工作手帳和筆記本電腦。
上午做新書的策劃,下午審書稿。
狀態好極了,實在捨不得休息,捨不得結束工作。最後打開的那部書稿,字數超過了五十萬,精彩絕倫,令我沈迷。
「不好!」
一樓沒有了陽光,一看電腦的時鐘,到了日落時分。
關了文檔,顧不得收拾物品,用帆布袋草草裝了手機、錢包、鑰匙,穿上沙灘拖鞋就出了門。
沿著海岸的公路,全程小跑著到了材木座。
海灘上還有追浪的遊人,海中卻沒有人了,我又趕緊穿過國道下的隧道,直奔那家衝浪俱樂部。
正逢一群男孩子湧出門。就是昨天那一群。
「昨天的姐姐!」
今天就叫姐姐了?我記得昨天他喊的是阿姨。不對,是怪阿姨。
「姐姐來找寬太嗎?等等他就出來了。」
男孩子們也不離開,擠在門邊,你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嘻嘻哈哈。
寬太出來,衝浪男孩們一通亂叫,寬太任由他們拍打取笑。
我朝寬太招手。
他走過來了,但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悶悶不樂的樣子。
看來是我來得太晚,讓他不開心了。雖然我昨天沒有保證過一定會來。
嗯……算了。去年冬天我說來看他,他也等了半年。我昨天那樣的回答,對他來說算是承諾。
衝浪男孩們也不看熱鬧了,有兩三個過來撞了他一下,結伴走了。
俱樂部門前,只剩下我們。
「裙子很漂亮。」寬太說。
「謝謝,特地選的這件。」
「為了見我嗎?」
「不想被你的朋友們當成怪阿姨。」
「別理他們,高中生很幼稚。」
「喔……畢業了一年的高中生就是不一樣呢。」
寬太好像聽不出來我嘲諷他,很得意地「哼」了一聲。
「送寬太去打工的店?」
「今天的排班在上午,晚上不去。」
「這樣啊,那我請寬太吃飯吧。由比濱的路口過去不遠,那家夏威夷風漢堡,挺好吃的。」
寬太的臉色明朗了點,太好了,我再加加碼。
「還可以散散步。今天天氣不錯呢。」
寬太終於笑了。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
我突然想,牽他的手,他不會拒絕吧。
「走吧。」我伸手過去。
他沒有一點遲疑,手從運動褲的口袋裡拿出來,緊緊抓住我的手。
「我就當作約會了喔。」寬太說。
五月的湘南,海風涼涼的。沿著海濱公路往滑川走。
人行道本就不寬,到了這個季節,兩邊的植物張牙舞爪,有幾處窄到只能通過一個人。
即便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寬太也沒有鬆開我的手。
到了滑川的信號燈前,我們才聊起天來。
「原來你的手平時濕漉漉的?現在也不熱。」我說。
「全身只有手容易出汗,不知道為什麼。秋櫻的手跟我想的也不一樣,還以為女孩子的手會很柔軟。」
「我小時候要幫忙做農活,還有做飯,手掌很粗糙,有燙傷和刀傷。」
寬太把我的手舉到眼前,用左手抓著我的手腕,原本牽著的右手放開了。
「真的有,很明顯。」
說完他繼續抓著我的手腕,右手重新貼上來,交錯著十指相扣,再放下。
然後像得逞了什麼驚天計謀,嘴角藏不住笑,害我也忍不住笑。
十指交叉,才意識到他的手指好長。
「寬太在湘南長大嗎。」
「在東京出生,小學時父母搬到湘南。現在他們又回東京住了。」
「你一個人住?」
「從高中畢業起一個人住。不想跟著他們搬到東京,不能每天衝浪我會死的。」
「我去年剛剛搬到鎌倉。」
「五木醫生告訴我了。」
「過分,五木醫生怎麼可以洩露病人隱私。」
「有時他會來我打工的店喝酒,我趁他喝醉了問的。他以為我和妳平時也見面,還問我們有沒有交往。」
「啊?」
「我說我想見妳,但妳好像躲著我。」
「冬天的我誰也不想見的。」
「五木醫生也這麼說,叫我不要打擾妳,會有反效果。」
「五木醫生人真好。那麼,寬太去就診的原因能告訴我嗎?」
「躁鬱症。和抑鬱症不一樣,除了抑鬱期,還有躁狂期。要吃情緒穩定劑。」
「聽起來好辛苦。什麼時候開始的?」
「高中。現在已經病情很平穩了。五木醫生的醫術很棒的。」
「那就好。」
「秋櫻平時有好好吃藥嗎?」
「一次都沒忘記。」
「那很厲害,不是所有病人都做得到按時吃藥的。」
「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還不想死。」
「我也是。為了活下去,拼盡全力。」
到了漢堡店,寬太點了有菠蘿和牛油果的漢堡,我說要同樣的。
一模一樣的兩份套餐擺在面前。
不想繼續討論生生死死的了。
「今晚的話題真不一般呢。不像第一次約會時說的話。」我故作輕鬆地說。
「秋櫻想聊什麼?」
「寬太以前約會時都聊些什麼?」
「以前約會都是同學,就聊學校裡面的傳說,像是體育館的鬼故事啦,教師們的緋聞啦。」
「喔~青春呢。」
「秋櫻呢?約會時一般聊什麼話題。」
「我從小很孤僻,沒什麼朋友,也很少跟男孩子講話。」我想了想,補充道,「大學時有一個男生,我很喜歡他,經常和他待在一起。無論我講什麼,他都很平靜,漸漸的,跟他什麼都敢說,從童年回憶到當天的見聞。也不算約會吧,下課了順便見面。」
「為什麼沒交往呢?」
「他是個很謹慎的人,對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標尺。要交往的話,我想我得給他一個確定的說法才好。可我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到了什麼程度,以為只是喜歡跟他講話,也有性幻想而已,對他來說算是愛嗎?所以一直停留在朋友的關係上,前進不了。畢業後我們工作很忙,不能隨時見面,關係也有些疏遠了。也許,那是我迄今為止唯一愛過的人。」
「好可惜。」
「是啊。戀愛的時機很難捕捉,那時太年輕了,不擅長。」
「現在就擅長了?」
「總比那時成熟吧,戀愛小說也讀了不知多少本。」
超大漢堡吃完了,我有點驚訝,很久沒有這麼好的食慾。
寬太那邊早就吃個精光,又要了一杯可樂。
「秋櫻可以把小票給我嗎?」寬太問。
「嗯?」
「我要留做紀念。」
「小票是熱敏紙,要不了半年,字跡就看不見了。」
「還有這回事!」
「對呀。」
「說不定這是我和秋櫻唯一的一次約會。還想把小票收藏起來。」
他咬著吸管,盯著窗外。
「寬太。」我把他的視線叫回來,「你在撒嬌嗎?」
「哪有。」他把可樂的冰塊晃得嘩啦嘩啦響。
「我看起來像是以後都不想見你?」
「誰知道呢,妳答應了來看我衝浪,結果呢,一次讓我等半年,一次又日落才來,根本沒看到我衝浪。今天約會也只是補償我,一開始肯定沒想約我,對不對。」
原來還在為這件事鬧彆扭啊。
寬太打開了可樂的杯蓋,把冰塊倒在嘴裡咬著玩,很不服氣地瞟我一眼又一眼。
怎麼回事,好可愛。
「吃完飯要不要去哪裡逛逛?寬太有想要的東西嗎?」
「我可不是要找那種給我付錢的姐姐。」
「誤會了,不是想要紀念品嗎?」
寬太橫咬著可樂的吸管,低頭想了會兒。
寬太帶我去的店鋪,外牆花花綠綠的,似乎是塗鴉,在夜晚看不清楚畫了什麼。
店內的牆上掛滿了小物,掛件、手繩、相框之類的。
「選好可以在上面刻字。」寬太說。
「原來是這種東西啊。也太像紀念品了。」
寬太不理會我,鑽來鑽去,一會拿這個,一會兒拿那個,決定不下來的樣子。
最後他問:「這個木的好不好?用什麼顏色的繩子?」
「紅色。寬太喜歡紅色吧。」
「秋櫻怎麼知道?我的衝浪板也是紅色的。」
真的是紅色。
比猜中樂透還開心。
「紅色最好了。字也刻紅色吧。」
「不要,字用藍色和粉色的。藍色的是海浪,粉色的是櫻花。」
寬太讓我在門外等。
出來時,他的手腕上已經有一條紅色的手繩,另一條他馬上給我繫上。
木片上刻的是名字的羅馬字,名字之間用「&」相連。
繫手繩時,寬太的指尖摩擦到我的手腕,癢癢的,臉也離得好近,心跳加速。
「秋櫻要是有男朋友的話,今天回去分手吧。」
「說什麼呢,我哪有男朋友。」
「那就好,不然他看到這條手繩一定會跟妳吵架,問妳KANTA是誰。」
我忍不住揪了一下寬太的頭髮,他特別誇張地大叫,引來行人的目光。
寬太送我回長谷的路上,也依然緊扣十指。
在日本,這叫做「戀人的牽手」。的確和隨意牽著不同,更清晰地感受到手的溫度。手指底端平時不會接觸,似乎也特別敏感。
到家時我的一側手臂又酸又麻,快要失去知覺。
「要送妳到勝手口嗎?」寬太問。
「正門就好,我直接從玄關進去。」
寬太在路燈下向我揮手。
「等等。」我又跑過去說,「現在寬太已經不生我的氣了?我確認一下。」
「我剛才還以為秋櫻要跑過來吻我,像電視劇那樣。」寬太笑笑說,「沒有生氣,妳來找我,我開心極了。」
「那你為什麼見到我時悶悶不樂的?」
「這個嘛……今天的天氣特別適合衝浪,浪又高又穩,我發揮得也史無前例的好。衝浪完了,發現秋櫻不在沙灘上。本來只是有點遺憾,可是最後秋櫻來找我了,我就難受得不得了,如果秋櫻今天看到我衝浪,一定會愛上我的。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表現這麼好。」
「啊……那真是……非常抱歉。我應該早點去。」
「算啦,談戀愛跟衝浪一樣,浪沒來的時候只能耐心地等。」
「突然的成熟發言?」
「我本來就不幼稚吧。」
「十九歲,還不算成人呢。」
「我生氣了。」
「別生氣別生氣。明天我也會去看你衝浪的,吃了午飯就去。」
「好,我等妳。」
我抱了他,感覺到他的身體猛然緊張,放上我的肩膀的雙手僵硬得像木條。
放開手,輕輕推了他一下,他笑了笑,轉身就跑,一直跑到路口,朝我蹦蹦跳跳地揮舞雙手,之後,從路口消失了。
我打開門,在玄關的台階上坐了會兒,等劇烈的心跳平靜下來,再脱鞋,洗手,吃藥,上樓。
要是今天寬太也在我家的勝手口洗澡就好了。
這麼想著,平息了的心跳又節奏紊亂,我抱著枕頭,翻來覆去,失眠了一夜。
芒種
之後的半個月,我每天早早起床,工作到下午一點左右,出門吃午餐,去鎌倉的各個書店逛逛,然後去材木座海岸。
很快受不了陽光直曬,我把陣地轉移到了一家名為「good morning」的衝浪旅館。
旅館的二樓附帶cafe,看得見富士山,早晨有和食,下午還有tea time。我點一杯麥茶,就在那兒盯著海面。
我總能瞬間從星星點點的衝浪者中,識別出寬太的紅色衝浪板。
寬太衝浪完了,看到我在旅館的露台上,他向我揮手,我就可以準備收拾物品,結帳,到俱樂部門口會合,一起散步到長谷。他要打工,就在長谷站附近分別;他休息,我們就一起吃晚飯,四處走走。
我們第一次接吻,發生在電車軌道前。
大町JR踏切,常常兩個方向輪流來電車,鈴聲響起後,至少要等一分鐘。
有輛車大概想在鈴響當下快點過去,沒有減速,安全起見,我把寬太拉到了小路上。
那是一條通往深處住宅的私道,不應該進來,但是避讓車輛是個正當理由。
路很窄,兩人側身,面對面站著。外面的車輛接連不斷,在踏切的擋臂前排起了隊,我們暫時出不去了。
「雖然合法闖入,站在別人家的私道上,有點不自在。」我笑說。
「這家人種的山茶花好漂亮。」寬太卻怡然自得。
「真的,我剛剛注意到。沒想到夏天也有山茶花呢。」
「秋櫻的洗髮水也是山茶的吧。」
「是的。」
「我很喜歡山茶的香氣,跟秋櫻很合適。」
寬太的鼻尖貼在了我的前髮上,我想是試探。他再凝視我時,我閉上了眼睛。
寬太一定想不到這是我的初吻,我也不打算告訴他。
在寬太吻我前的幾秒,我想起了大學時暗戀的松。有點疑惑,為什麼以前和松相處時做不到順其自然。
和寬太在一起,季節轉換一般,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需要做心理準備,也不想抗拒。
一次接吻後就有無數次,無論多少次,都彷彿聽得見那天由遠至近,最後呼嘯而過的JR電車的聲音,還有瀰漫在四周的山茶花的香氣。
就在我滿足於一成不變的日常,鎌倉進入了梅雨時節。
寬太不能去衝浪了,過去的流程被打破了。
連續一週的雨天,連續一週沒有約會,我身心焦躁。
通過工作轉移注意力。
工作累了,一停下來,就忍不住回憶和寬太在一起的場景,好開心,開心著開心著,心情就鬱悶了起來。
明明約會了那麼多次,卻沒有聯繫方式。每天見面太理所當然了,忘記考慮意外。
寬太穿著半袖連帽衫,背著雙肩包,敲勝手口的門,那一瞬間彷彿看到神明降臨。
「我全身淋濕了,打傘根本沒用。」
「你的包裡有運動服吧,可以上樓洗個澡?」
「那我借用一下妳的浴室。」
寬太用我給他的浴巾擦了擦頭髮和腳,穿過廚房,上樓。
我陷在樓下的懶人沙發裡面,聽著樓上傳來的水聲。
寬太竟然直接來我家找我。是不是也很想見我?
心緒的潮水越來越高,就快把我淹沒。
寬太穿著運動服下樓了,衝過來撲到我身上,緊緊抱著我,把濕乎乎的腦袋埋進我的胸口。
「秋櫻,我好想妳。」
「我也是。見不到寬太好難受。」
「不跟妳打招呼就跑來了。抱歉。」
「不必道歉,我好像一直在等你。」
「真的嗎。」
寬太的臉在我的胸前蹭來蹭去,我以爲他姿勢不舒服,稍微撐起自己的身體,試圖往懶人沙發的邊緣移動,讓他也可以分到一半空間。但寬太更用力地抱住我,我也不動了,雙手環著他的頸後。
「這件睡衣的面料好柔軟啊。」
「是嗎?新買的柔軟劑效果不錯……」
「好像是山茶的香味。」
「喂!不要聞這麼仔細。」
「真的很好聞。」
「好了啦……適可而止……」
「不要。」
「……」
不知不覺又接吻起來。
我通過寬太的身體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濕潤的空氣,心情漸漸沈靜,身心的焦躁消失了。
吻夠了,我好像劫後餘生,疲倦而喜悅地擁抱著寬太。直到擁抱也覺得夠了才肯分開。
我讓寬太自己找喜歡的事情做,我上樓去洗衣服。
寬太換下來的黑色連帽衫和深灰色工裝短褲扔在浴室前的地板上。
撿起褲子,掉下來兩樣東西。
一樣是內褲。
另一樣,是避孕套,一盒十二只裝。再用力抖一抖褲子,果不其然,又飄出一張小票,是我家附近的便利店的。
內褲就扔進洗衣機,連同其他衣物一起洗滌。
避孕套和購物小票,我在手上翻看了一會兒,看到寬太的背包就在二樓,還開著口,就把避孕套隨手扔了進去,若無其事地下樓了。
「原來秋櫻是星野源的粉絲。」
「算不上粉絲,LIVE都沒有去過。」
「不一定要去LIVE才算粉絲吧。愛聽他的歌也算。」
「那是的。」
「秋櫻家的書架好豐富,我讀書好了。秋櫻推薦一本。」
「喜歡推理輕小說嗎?」
「喜歡。」
「米澤穗信的古典部系列,很有意思。我家有迄今為止出的全集。」
「好棒,我今天要把它們都讀完。」
說著,寬太抽出了第一本,《冰菓》。
我打開工作手帳和筆記本電腦,準備工作到晚餐。
屋裏靜悄悄的,只有鍵盤敲擊聲,寬太翻書聲,還有洗衣機發出海浪般的運行聲。
時不時看一眼寬太,他讀書時,不會像平時那樣晃來晃去,很專注,我能好好地欣賞他的臉和身體。
聽到洗衣機運行完畢的提示聲,我上樓去晾衣服。晾完後,肩膀有點累,靠著床頭坐著休息一會兒。視線掃過了寬太的書包。
十九歲。
……以防萬一,還是調查一下吧。
拿起手機,打開了瀏覽器,在google的搜索框,用日語輸入關鍵詞。
閱讀了十幾個頁面,有艱澀的法律條文,有問答網站,有法律業博客。姑且得出答案,在日本,雙方都在十八歲以上,自願的性行為不涉及犯罪。
再往下翻,竟然出現了含有關鍵詞的色情視頻和網站,趕緊關掉。
剛才為什麼不用匿名模式搜索!後悔不迭。
下樓繼續工作。
天色暗了,我和寬太用儲存的食材,做了兩人份的晚餐。獨居的寬太,廚藝不錯,連黃瓜切花都比我擅長。
吃完飯,寬太又到懶人沙發上捧起小說,我坐在地毯上,靠著懶人沙發,頭枕在他的大腿上,給書籍的作者們發送問候和確認寫作進度的短信。
突然想到,我和寬太從來沒有交換過聯繫方式,便問,要不要添加聯繫人。寬太說好,眼睛不離書,只把手機遞給我。
我在他的手機上撥了自己的號碼,就還給他。在我的手機上把聯繫人取名為「寬太」,又在後面添加了一塊衝浪板的EMOJI。
到了十一點,我和作者們的談話告一段落。
寬太還在讀古典部系列的第三本。
「快到終電時間了,寬太。」
寬太站起來伸懶腰。
「小說好精彩,捨不得放下了。」
「可以借給你。」
寬太把書塞回書架,說:「在秋櫻家看就好。」
「對了,你的衣服沒乾,下次來拿吧。」
「衣服……」寬太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大變,「糟糕,我忘記口袋裡面有東西……」
「喔,那盒避孕套嗎?我洗之前已經放到你的背包裡了。」
寬太不知所措地在屋內亂轉著找背包。
「背包在二樓。冷靜一點,寬太。」我說。
他停下來,屈著背,用指甲划自己的嘴唇,不敢看我,「我來玩的路上想到,也許,也有可能,發生那種事。要是沒做準備會有風險……不該讓妳看見的,是不是給妳造成困擾了?我不是故意忘在口袋裡的。」
「謝謝你做了準備。確實有可能發生那種事。」
「……那我上樓去取背包,這就回家。」
聽到寬太跑著上樓梯下樓梯的腳步聲,我的心情又焦躁起來。
會不會又是一段見不到寬太的日子?
彷彿馬上被海水淹沒,即將不能呼吸。
他說「再見」時我脫口而出的是「不回去也行」。
寬太轉身看著我。
「我家沒有多餘的寢具,晚上一起睡吧。」
寬太咬了下嘴唇,又避開了我的視線。
「如果會發生什麼的話,就讓它發生好了。」我說。
睡前,寬太又洗了一次澡,因為沒有更多的替換衣物,洗完澡他穿回那套運動服。
我換了一套睡衣,和白天那套只是配色不同。
「我關燈了喔。」
把床頭的檯燈拉滅了。
在黑暗中鑽進被子躺下。
寬太一動不動,呼吸節奏忽快忽慢。
我把手伸過去,夠到了他的手指,他慢慢地抓住我的手,側身過來面朝著我,一言不發,揉搓著我的手指,把我的手指和手掌捏來捏去,像在玩時下流行的解壓玩具,無意義地動作。
玩弄了一會兒,他開口了。
「秋櫻印象最深刻的一次sex是什麼樣的?」
「……都是不太愉快的回憶,總是突如其來,沒有心理準備,就被進入了,印象中都是驚慌和恐懼。也很痛。」
「那對方真是過分,完全不顧慮妳的心情。」
「是啊,真想把那些人都變成煙花炸了呢。那寬太呢?有什麼特別的回憶嗎?」
「高一時和衝浪社團的女生,在放置衝浪板的倉庫裡。兩個人都弄得髒兮兮的,但是感覺很好。」
「好青春喔。」
「我和她沒有交往,那時她已經決定轉學。好像除了我以外,她也和社團裡別的男生做了。」
「你傷心嗎?」
「有點,不過她本就不屬於我,這麼一想,反而是我得到了一份禮物。」
我揉揉他的頭髮,「還有嗎?」
「高中快畢業時交往過一個女朋友,不是衝浪社的女孩,和秋櫻一樣,比起運動更喜歡文藝。和她做過很多次,在彼此的臥室,趁大人們不在家。畢業時分手了。她在讀鎌倉女子大學的文學部。」
「還在鎌倉的話可以常常見面吧,為什麼要分手?」
「家裡給她安排相親,她去了幾次,找到了未來的結婚對象,訂婚了。」
「你想過和她的結婚對象競爭嗎?」
「我那時病情不太穩定,心想還是好好治病,將來會再遇到喜歡的人的。」
「這麼想更好。」
「不久,就遇見秋櫻了。談不上一見鍾情,但是見到秋櫻時,感覺自己突然有了往前走的衝動,就像一塊壞掉的表,突然修好了。於是和妳搭話。妳一定以為我是很輕浮的男生吧。」
「那倒沒有。」
「沒有討厭我就好。」
「那天在材木座,你的同伴們來調戲我,是巧合嗎?」
「他們說有個漂亮的姐姐坐在海邊的橋上,不如一起去看看。走近了才發現是秋櫻。可能我就是在被秋櫻指定的瞬間,愛上秋櫻的。和高中時的女友分手,我還以為自己要很久很久才能重新愛上別人,以為自己要變成大人,才可能再交女朋友。」
「寬太。」
「嗯?」
「你知道嗎,你是我見過最直率的男孩子。」
「經常有人這麼說。」
「和你在一起很開心。我從來沒有這麼放鬆過。我想,也許自己之前很多糾結的事情根本不重要。這麼說有點任性,我想和寬太更親密一點,最好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看到寬太在海上衝浪,我甚至想變成寬太的衝浪板,一起在浪上飛起來。」
「秋櫻的形容好美。快被妳的話蠱惑了。」
我靠近了他。
「寬太,我想吻你,不要拒絕我,拜託了。」
夏至
過了零點,就是夏至了。
這個吻彷彿把所有初夏的吻拼接起來那麼漫長。
春天沒關心過的花,也在心中綻放,漫山遍野,越過長谷的山脈,開到了湘南的海面,開到了江之島,開到雪融後的富士山頂去。
我徹底逃離了上一個冬天。
夏天真好,戀愛真好。
我無聲地感嘆著。
吻到無力時,僅僅分開了嘴唇,雙手還彼此緊握著。
寬太的手指沿著我的手腕,手臂,肩膀,到胸前,解開了睡衣的第一顆鈕扣,探進去撫摸肩膀和乳房。
我自己解開了剩下的鈕扣,從身後扯袖子,脫掉了上衣,又接著把下裝也脫掉了。
寬太的手一下子縮了回去。
「怎麼了?」
「之前的女友不會自己主動脫光的,前戲部分完成以後……」
「先脫衣服還是先前戲有喜歡的流程嗎?我想脫就脫了。要不要再穿回去?」
「不用不用。這樣就好。」
寬太說著,從床邊起身,打開衣櫃,把被子抽走抱到了櫃子裡。
接著轉動床頭的百葉窗的調整桿,路燈的光輝漏進了臥室,什麼都看得見,又都看不清晰。
他站著把自己運動服脫掉,扔到床邊的地板上。
好漂亮的身體,沒有多餘的線條,每一處都精工細琢。
我用美學的眼光打量著他,一瞬間忘記了我們在做愛,還以為身處美術展,欣賞雕塑名作。
但雕塑向我撲了過來,抱在懷裡是那麼溫暖,那麼有彈性,還有呼吸和心跳,我不能欺騙自己這是人造無機物。
完全赤裸的身體交纏在一起,我嘗試用身體的每個部分摩擦任何接觸得到的肌膚,無論是寬太的,還是我自己的,沈浸在像被細沙掩埋的快感中,忍不住小聲地笑。
感覺到寬太的下體發生變化,我問:「要進去嗎?」
他搖頭說:「還不到時機。」
「不好意思,我沒有像寬太那樣愉快的性經驗,不知道怎樣才是對的時機。」
「這樣啊……那秋櫻把自己的感覺描述出來,我來找吧。」
寬太從我身上撤退一段距離,指尖十分輕柔地在我身上掃動。
「這些地方有什麼感覺嗎?」
「有點癢。」
他的手從腰部和床之間的空隙插進去。
「嗯……」
「秋櫻?」
「突然想把身體蜷縮起來。」
「原來如此。把整個背部露出來好嗎?」
我翻身,把半張臉埋在枕頭裡。
溫熱的手掌按在我的肩胛上,背部中央,嘴唇和舌尖柔軟的觸感像點燃了引信,我的身體內部劈啪作響。
「好熱,頭有點暈。」
強烈的快感從背部中央,延伸到臀部,腿的後側,一直到腳底。
「可以停下來嗎,胸口好悶,我快不能呼吸了。」
寬太的身體貼在我的背上,在我耳邊低聲說:「秋櫻,放鬆一點,不要把身體繃得這麼緊,會受傷的。」
「好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準備進去了。」
「時機對了嗎?」
「我猜是對的,但是,要上去才會知道。」
我配合寬太的角度,彎曲膝蓋,把臉偏向一側,大口大口地呼吸。
比我想像得要順暢地進去了。
「會痛嗎?」
「沒有。」
「不舒服?」
「還好。」
「我有點緊張。好像快控制不了節奏了。」
「沒關係……都到這一步了,寬太就任性一點吧。」
「如果不適的話,妳要阻止我喔。」
「我會的。」
寬太像是衝出起跑線的賽馬,激烈地運動了起來。
越臨近終點線,越是拚盡全力。
已經分不清快感來自哪兒,也許是用力按在我的腹部的手,也許是猛烈撞擊的臀部,也許是摩擦的接點,也許是滴落在我背部的汗水,也許是彼此起起落落的喘息聲……
一次高潮過去後,又有一次更強烈的。
「我可以射在裡面嗎?有避孕套,不會有事。」
「好。」
又是一陣節奏混亂的抽插,我的意識不知飄到了宇宙何處,寬太大聲喊了我的名字,把我的魂魄叫了回來。我瞬間清醒了。而他像失去了意識,撤出後,趴在我身上一動不動。
「感覺真好。」寬太輕聲說。
「同感。」
「這個姿勢的秋櫻真的很像衝浪板。」
「是嗎。我的願望實現了。」
「秋櫻變成我的衝浪板的話,無論颳風下雨,我都要去衝浪。」
「那可危險了喔。」
「怎麼辦,我可能上癮了。」
「衝浪?」
「SEX。」
「喔。這個意思。哈哈。」
「不要笑我。」
「沒有。」
「我們可以交往嗎?」
「我們沒有在交往嗎?」
「那就好。我確認一下秋櫻現在是屬於我的。」
「我可不屬於任何人。但是寬太只要跟我打一聲招呼,我就會把自己借給你。」
「妳說話算話,不能隨便改變主意。否則我就去警察局報案,說妳誘拐未成年人。」
「這時候想起自己未成年啦?」
「做之前不敢提醒妳。萬一妳害怕犯罪,我豈不是前功盡棄。」
「你不會不知道吧?回去讀讀青少年保護條例吧,超過十八歲就不屬於被保護的對象了。你去買安全套的便利店可以證明,我們是合意的SEX。警察叔叔可不聽小孩子亂說喔。」
「什麼?日本國的法律是不是有毛病,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讓我們十八歲就成年!」
「你代表十九歲的未成年的非青少年寫信給國會,說不定會修法呢?加油喔,小弟弟,祝你早日成人。」
「秋櫻在欺負我。」
「沒有啊。」
「成年人真邪惡。」
「是喔,邪惡的怪阿姨污染了純潔的寬太君。」
「喂!氣死我了……」
和寬太在床上打鬧了一番,天似乎亮了。
一起去沖了澡,乾脆不穿衣服,就這樣赤身裸體地蓋上被子,擁抱著淺淺地親吻著,睡意很快驅散了濃重的曖昧空氣。
小暑
梅雨季節延續到七月初。
難熬的梅雨季節,因為寬太,家中特別明亮。
他來了之後,總是把家裡所有的窗簾都拉開,即使外面下著雨,他也會說:「陽光進來了!」
沒想到寬太那麼愛讀書,推理小說和輕小說,他拿起來就會一冊一冊讀完整個系列。文藝書他也不排斥,讀得津津有味。
只有讀書時是安靜的,不讀書時的寬太像過動症兒童,在家翻來滾去,上樓下樓,唱唱跳跳,不能好好地坐下五分鐘。
沒有衝浪運動消耗他過剩的精力,他想要做愛的頻率高得可怕。他說等我忙完再做,但隔幾分鐘就會弄出點動靜,或者繞過來看我在做什麼,快做完了沒有。我只好改變策略,先安撫好他,再集中注意力工作。
又是一個纏綿的雨夜,高潮之後,我抱著寬太說:「夏天過去,也不要分開好不好,秋天和冬天也在一起,春天過去,就又是夏天了。」
「秋櫻願意的話,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沒奢望過永遠。有機會和你交往,我將來老了,想起來都會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不要跟秋櫻分開。明年夏天我成年了,那時我們就結婚。」
「哈哈。」
「有什麼好笑的?」
「不要隨便說要結婚這種話啦。」
「我認真的。我都和父母說過了。」
「他們知道你被快三十歲的姐姐拐騙了會報警的!」
「才不會呢。他們很高興我能交到女朋友。還說,想長期交往的話,要好好相處,不要太任性。」
「寬太一點都不任性啊。」
「那我們可以結婚嗎?」
「好啊,如果明年夏天你還這麼想。」
「那是當然的……明年夏天,後年夏天,我們永遠在一起,直到活不下去了,就一起死掉……」
寬太緊緊抱著我,過了一會兒,聽到他小聲抽泣。
我沒有問原因,聽到他的哭泣,撫摸他震動的肩膀,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恐懼。
「對不起,寬太,我再也不說這種話了。我的想法太消極了……不要怕,不要怕,我們不會分手的。除了寬太,我誰都不想要了。」
新書成功發行的那天,我和作家永田一起喝了酒,回到家時有些醉了。
拐進通往我家的小路,那棟白色的小屋的落地窗透出暖黃色的光。那是書架前的落地燈的顏色。瞬時想到寬太趴在地毯上讀書的身影。一定還穿著輕薄的運動服。
原來只是想到自己喜歡的人在家裡等我,就如此幸福。
走到窗前,寬太真的如我所想地趴在地毯上,腳尖對著窗戶。
輕敲窗玻璃卻沒反應,大概睡著了。
我輕手輕腳地進門,脱掉襯衫和長裙,只穿著背心和襯裙,在廚房洗了洗臉。
服用抗抑鬱藥物期間不該喝酒的,但那時卻怎麼都推託不了,畢竟還希望永田能把下一本書也簽給我。唉。
想著不要打擾寬太睡覺,給他披上毯子就好,但忍不住撫摸他的頭髮。
有段時間沒剪了,到了能淹沒手指的長度。頭皮散發著熱氣,有點潮濕。我湊近了一聞,清爽的山茶洗髮水的香氣,混合了一點點寬太的氣味。
「秋櫻,秋櫻。」
我以為他醒了,但他只是叫了名字,沒有睜開眼睛。
「怎麼還沒回來。」
好像在說夢話。
「快點回家好不好。」
聽到這種夢話,實在不忍心讓他一個人睡在樓下,我也抱不動他上樓。
拉上落地窗的窗簾,我在地毯上躺下,蓋上毯子,握住寬太的手。
他馬上側身抱住了我的手臂,把頭枕在上臂,雙腿蜷縮起來。
近距離地凝視他的臉。
不太精緻的眉毛下方,睫毛很濃密。他放鬆的時候,上唇翹起,看起來不高興的樣子。
我用手指觸碰了他的嘴唇,啊,好柔軟。
嘴唇動了動,我收回手指。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被我碰過的嘴唇。
我果然不該喝多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
現在吻他的話,他會醒的吧,但又很壞心腸地想要弄醒他。
我學第一次和寬太做愛時,寬太的作法,用手指輕掃他身上各處,從臉,到耳朵,到脖子,到胸口、腹部、後背。
撫摸臀部時,寬太終於有了異樣,從喉嚨深處發出嗚噎般的喘息聲,蜷縮起來的雙腿突然伸直,醒了。
「秋櫻?妳回來了。」
「不好意思,我好像喝多了。」
「喔……嗯。我給妳做點吃的?」
「不用不用。我不餓。」
「還以為做夢。剛才……秋櫻是在和我親熱嗎?」
「抱歉。不應該趁你睡著了動手動腳。我本來不想喝酒的。工作關係真難應付。作家也沒說一定要我喝,但他給我倒酒,說下次新書也想跟我合作,我就覺得那杯酒不喝不行了。現在想想可以不喝的,都是在東京工作時養成的條件反射。」
寬太坐起來,然後俯身抱著我。
「辛苦了,辛苦了。」剛剛醒來的寬太的嗓音有點沙啞,像無數碳酸氣泡破裂般,「和我親熱可以忘掉那些?」
「剛剛是那樣想的,所以……」
「那來做吧。」
「寬太不睏嗎?」
「已經興奮起來了。」
「哎?年輕真好啊……」
「等等,我上樓拿一下避孕套。」
「已經不需要了。」我說,「上週我去見了五木醫生,問能不能吃短效避孕藥,他說OK。如果我們打算穩定交往的話,長期口服避孕藥的避孕成功率更高,也不用每次找避孕套。」
寬太笑了,額頭相抵,超近距離地盯著我:「穩定交往。真的嗎。」
「重點在那裡?」
「等我們結婚了,就生小孩。」
「得寸進尺?」
「一個叫潮,一個叫汐。」
「還要兩個?」
「不行嗎?」
「有孩子的話,我們就不能這樣想做就做了喔。」
「……那算了,一個都不要了。等我們做不動了,直接領養兩個。」
「年輕人的想法真是亂來啊。」
肩膀被咬了一口。
「喂!很痛!」我喊道。
「年輕人的牙也比較堅固喔。」
我也不客氣地以牙還牙。
「哇,秋櫻好小氣。」
脖子也被咬了。
「咬脖子過分了吧,要害部位被咬有點恐怖,剛才一瞬間看到自己的靈魂飄出去了。」
「秋櫻是不是文藝書做多了,描述這麼誇張。」
「真的,沒誇張。」
「那你咬我的脖子試試。」
寬太指著自己的喉結,笑眯眯地說。
可愛又性感,怎麼受得了?
當然不能很用力,我張嘴輕輕地咬住了,再用舌尖用力舔舐。
「秋櫻好狡猾。」
寬太急迫地脱掉我的背心和襯裙,也脫掉了自己的,動作比以往狂亂。
能把他刺激成一頭野獸,我內心十分得意,身體迫不及待地想要他進來,但故意逃竄。
跑到廚房的島台和儲物櫃之間,兩步之前就是勝手口的玻璃門。
我打開勝手口的門出去。
半私密的室外空間。無處可逃了。
寬太把我的身體按在牆上。
「跑不掉了。」他得意宣布。
「你想怎樣?」
「還問我想怎樣?明明妳先引誘我。」
「到底誰先引誘誰?你那天在這裡洗澡時就不懷好意。」
「喔?妳發覺了?我還以為妳沒上鉤。」
「承認你先引誘我了?是你先想跟我做愛的。」
「好熱。」他說著,擰開了淋浴。
冰涼的水流從天而降。
小時候曾經被父親懲罰,把頭按進水池,我很害怕在水中窒息的感覺。
但現在恐懼和性慾已經無法區分,不知是性慾掩蓋了恐懼,還是恐懼使我更加性慾高漲。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唇舌和手掌的炙熱,大概是因為身體的溫度越來越高,水好像越來越冰冷。
我把右腿纏在了寬太的腰間,他雙手托住我的臀部。
「靠在牆上,後背會痛嗎?」
「還好。」
「我準備進去了。」
「這樣進得去嗎?」
「我也沒試過。」
後背感覺到牆面粗糙不平,但不到疼痛的程度。
摸索合適的高度。
成功了。
也許是心理作用,沒有橡膠隔層,相接的觸感分外清晰。
我踮著一隻腳尖,快要站不穩。
寬太索性把我整個人抱起來。
過於強烈的快感,高潮的預感幾次被冰冷的水流壓抑,最後抑制不了,徹底爆發。
那一瞬間,我彷彿要溺死了,但不能在室外尖叫,便瘋狂地深深地吻他,用盡全身的力氣。
至高無上的快樂。
我想我不僅逃離了上一個冬天,也逃離了下一個,下下一個。
和寬太在一起,我的人生只有夏天。
大暑
梅雨季節過後,晴朗的日子多了,湘南的氣溫立即攀升。
我和寬太恢復了梅雨季節之前的日常。
去接寬太,他的衝浪夥伴們連姐姐都不叫了,和寬太一樣直接叫我的名字。
常去的幾家店鋪的店主和店員,看到我一個人,也會問,今天沒和年輕帥哥一起嗎。
全世界都知道我們在戀愛似的。
和我的性格不太一樣,寬太無論和誰都能愉快地交流,很少看到他不自在的樣子。有時他和偶遇的女性們談笑風生,回來緊張地察言觀色,我就順水推舟地表現不滿,這樣他就會開心好久。「秋櫻太在意我了」,抱怨又偷笑的表情可愛極了。
湘南的花火大會,我第一次看到寬太穿浴衣,青海波花紋。
誇他帥氣時他羞澀地躲開了視線。
寬太玩射擊遊戲太逞強,煙花放到中途才慌慌張張地牽我的手跑去高處的觀景台。抱著他想要的兔子,懊惱地說,錯過最大的那朵煙花了。我說在不那麼大的煙花下KISS也一樣開心的。寬太說,那我們用數量彌補質量,煙花有幾朵,我們就要KISS幾次。最後根本數不過來。
寬太打工的飲食店叫「DAISY」,在長谷的海邊,從店的窗戶看海,比直接看海更美。
最受歡迎的是啤酒,可惜我和寬太都不能喝酒。有時去等寬太,就給我端來一杯可樂咖啡。味道很奇怪,像加了碳酸的中草藥。寬太卻特別喜歡,不停地和客人們推銷它,說它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咖啡。客人喝了嚇一跳,也不怪他亂說,年輕又帥氣就是容易遇到脾氣好的人。
「good morning」也是我們常去的店,適合衝浪的日子,寬太一大早就開始衝浪,那天就會在店裡吃早餐。熱帶風的店鋪,日式家庭料理,早餐有烤魚、味增湯、米飯、醃蘿蔔、玉子燒。寬太認識了很多專程來材木座衝浪的旅客,一頓飯的時間就打得火熱,勾肩搭背地去衝浪。
偶爾會被誤認為姐弟,寬太也不讓我解釋,信口開河道,父母很忙,是姐姐照顧大的,跟姐姐感情很好。過了一會兒忘記了設定,又親又抱,把不明真相的人看傻眼,他又解釋說父母再婚,沒有血緣關係。幾次以後就變成了固定戲碼,我看他玩得很開心,配合一下演出。
通常我們在鎌倉約會,或者坐著江之電去藤澤,心血來潮也去橫濱和東京。寬太興致勃勃地列出攻略上提到的地方,然後問我跟大學時暗戀的人都去過哪些,用黑色的筆狠狠劃掉,剩下的那些才能去。
在東京的新大久保,他突發奇想,要測評那裡的love hotel,一連體驗了五家,折騰到第二天才肯回湘南。
我們絕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戀人吧。
八月,我負責的新書拿了分類排行的銷量第一,社長要慶功,順便給我過生日。
我對自己能在新的會社做出好成績,很是飄飄然,便說乾脆到我家聚會——如果大家不介意我男朋友在家的話。
「求之不得啦!」「不要以為我們看不出來妳在炫耀喔!」「我們一定要把秋櫻的男友灌醉。」
我裝作很苦惱地說:「啊?怎麼辦,他還沒滿二十歲,不能喝酒。」
「天哪!」「未成年!」「秋櫻怎麼搞到手的!」
同事們哇哇亂叫,看上去也沒比寬太的高中生夥伴們成熟多少嘛。
既然要慶功,我發信息問新書的作家永田是否有空來。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安排。正好松在,我讓他代我去?」
看到松的名字,我一瞬間怔忡。
這段時間快樂得幾乎忘記了松的存在,我也很久沒有聯繫過松。
「啊,好的,是松介紹我們認識,我得好好感謝他。」
關上信息界面,我卻為難起來,不知道該不該事先告訴寬太,今天來的人裡面有我大學時暗戀的人?
我和松已經沒有可能了,現在一心一意只想和寬太在一起,說了會不會適得其反?
最終只是通知寬太,晚上同事們在我家聚餐,讓他衝浪了之後,務必洗完澡再回來。
「我可不想讓別人看到你在勝手口洗澡。洗腿和腳也不行。」
還比平時更加露骨地發了「吃醋預警」。
寬太果然很吃這套,回覆給我KISS的emoji。
帶著同事們到我家,他們不讓我動手,要我這個壽星等著吃大餐。
寬太還沒有回來。
想到松,我不禁緊張。
對了。
我到二樓,從衣櫃的抽屜裡面找到那條我和寬太第一次約會訂製的手繩戴上。
AKIO&KANTA。
粉色和藍色的刻字,手指摩挲時凹凸的邊緣很銳利。
下樓時,寬太在玄關,被同事們「盛情迎接」。
「初次見面,叫我寬太就好。感謝你們來給秋櫻慶生。」
「寬太,衝浪完了很累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我不累。我幫忙準備食物吧。」
「不用了,已經很多人手。」
同事插話:「我們想和寬太一起做飯!」「對對,秋櫻妳走開。」
「那你們不許欺負他。特別是姐姐們,不許對我的小男朋友動手動腳。」
「秋櫻把我們想成什麼啦!我們是那種人嗎?」
「對啊!我們是那種被警告了就不敢動手動腳的人嗎?」
笑作一團。
「秋櫻放心,我來保護寬太,絕對不讓她們得逞。」社長說。
我朝社長投去感激的眼神。
「我也會保護自己的。」寬太笑道,「我是百分百屬於秋櫻的,姐姐們還是放棄吧。我們衝浪俱樂部還有很多未成年後輩,我可以介紹給姐姐們。」
「我要我要!」
「我要比寬太還年輕的!有沒有現役高中生?」
「真的犯罪喔妳!」
大家又是一通打鬧。
寬太把背包交給我,就去洗手,然後和同事們混在了一起。
無事可做,又有松的事,我坐立難安,不停刷手機,看看有沒有新的消息過來。
「我在湘南新宿線上,一小時後到妳家。」
松的信息顯示在屏幕上。
「是誰的短信?」
「啊!寬太!你怎麼鬼鬼祟祟地在我身後,嚇了我一跳。」
「妳看起來不太舒服,我過來問問。」寬太拿走我的手機,又問了一遍,「這個人,從新宿過來?」
「喔,嗯。」
「妳的熟人?」
「新書作者的朋友,陸松,代替作者過來的。」
「中文短信。」
「嗯……」
寬太又說:「跟我一樣,沒有姓。」
「嗯?」
「妳登記的聯繫人,這個叫陸松的人,只有名,沒有姓。」
我不敢看寬太的眼睛。
「妳今天還戴上了手繩,以前都收在櫃子裡面的。」
「我……」
島台廚房那邊有人叫寬太過去幫忙,寬太應了一聲。
「我去幫忙了,結束以後再說吧。」寬太說。
一個小時,我如坐針氈。時不時看寬太,他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和同事們邊聊邊做飯。
大餐做好了,同事們把我擁到了座位上,給我戴上金色的尖頂紙帽,又把寬太推到我身邊的座位。
「合影合影!」
社長拿手機,一桌人對著鏡頭。
我想挽住寬太的手臂靠上去,寬太在微妙的時機用靠近我的那隻手比了個剪刀手,我只能歪著頭,笑。
叮,信息提示聲。
寬太看著我打開了手機信息界面。
「新聞社突然派了緊急取材,我不能去妳家了,可以到鎌倉站東口來嗎,想把生日禮物親手交給妳。也很久沒見到妳了。」
我看了眼寬太,他不悅的眼神彷彿在說:怎麼又是他。
「放在投幣儲物箱,我再去拿?不要耽誤你工作。」
「是妳最喜歡的巧克力店買的生巧克力,天太熱了,恐怕不能放在儲物箱裡。」
推不掉了。
我站起來說:「大家,不好意思,有朋友給我帶了生巧克力,他馬上返回東京,所以我現在去趟鎌倉站前。」
「我也去。」寬太說,「不准妳一個人去見他。」
在座的同事們不知發生了什麼,面面相覷。
盛夏的夜晚,風也帶著高溫熱氣,寬太的手心滾燙,濕淋淋的。
沿路的樹木,蟬鳴震耳欲聾。
「松是我大學時的同學。和我一樣,也是留學生。」
「他就是秋櫻大學時暗戀的人。」
「對。」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要來?」
「怕你誤會。」
「如果妳對他已經沒有感覺了,為什麼怕我誤會?」
「對不起,我不知怎麼解釋。」
「那就別解釋了。妳都戴上手繩了。我沒有懷疑妳的立場了。」
「我想讓自己安心,就戴上了。」
「免得自己忘記現在是我的女朋友?」
「你這麼說好奇怪。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是妳迄今為止唯一愛過的人。秋櫻敢說對我的感情比對他的更深刻嗎?」
「這怎麼比較……」
「那就是沒有。秋櫻最愛的不是我。」
「不要任性好不好?我最愛的當然是你。」
「哼。明明是妳做得不對,還說我任性。」寬太低聲說,「妳放心,我才不讓他以為自己有可趁之機。」
「他對我沒有那種打算。」
「哼。」
拐過東急store,遠遠看到松在車站出口前。
像一棵樹那樣站著。
淡綠色的方領襯衫,紺色的西裝長褲,雙肩包,和大學時沒什麼區別。
「松,好久不見。」
松轉過頭來。
「這是我的男友,寬太。」
「你好。我是陸松。沒想到秋櫻有男友了。你們很相配呢。」
「秋櫻沒告訴你嗎?她搬到鎌倉時我們就開始交往了。」
胡說八道,唉,真幼稚。
「說到這裡,秋櫻在鎌倉生活得習慣嗎?」
「有我照顧秋櫻,你不用擔心。」
寬太又搶話。
松十分紳士地朝他點點頭,馬上轉向我說:「永田君新書大賣,人氣大漲,最近要出席的活動很多。他托我告訴妳,很感謝妳的專業和耐心。」
「我只是盡到本份。是他的書寫得好。」
「生巧克力是永田君讓我買的。生日快樂。」
「替我謝謝他。」
松遞過來禮盒時,寬太急忙伸手搶走。
我有點尷尬,朝松笑了笑,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靜,看不出心緒。
「我要去緊急取材,先走了。再見。」
「再見。」
「寬太君,再見。秋櫻就交給你了。」
「再見。」寬太說。
松的身影消失在進站的人潮中。
「秋櫻就交給你了。說得好像秋櫻本來是他的。」寬太忿忿不平道。
「還在不開心嗎?你都看到了,他對我沒什麼特別的。」
寬太把巧克力拎得高高的,用手指戳得禮盒劇烈擺動。
「妳喜歡生巧克力啊,我都不知道呢。這個看起來挺高級的。」
「那是大學時的事。早就不愛吃了。」
「喔,妳的作者大學時就認識妳?那個陸松剛剛在撒謊,明明是他特地給妳買的,還說是作家讓他買的。」
「也不一定是撒謊,可能永田讓他買禮物給我,他就買了我過去喜歡的東西。」
「避重就輕。大人的把戲。要是沒有我跟著來,他說不定要跟秋櫻表白呢。」
「怎麼可能。」
「秋櫻真遲鈍。」
「是寬太想太多了。早知道不告訴你我大學時有暗戀的人了。」
「妳不說也早晚會暴露的。」
到了大町的踏切,又遇見兩個方向的電車輪流經過。
我和寬太站在鐵絲網前,誰也不說話,等著電車來。
我沒忘記松,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沒有寬太的話,我一定時不時想著松。
可是我已經愛上寬太了,只想和寬太在一起生活,我早晚會忘記松的。
但那需要時間。
和松過去的回憶翻湧上來,心好慌亂,為了壓抑焦灼的痛苦,我勾住寬太的背,往自己身上拉近,吻住了他。
分開嘴唇後,寬太用手臂擦了嘴唇。
「妳還喜歡松,我看得出來。」
「沒有,我早忘記他了。」
「你們接吻過嗎?」
「沒有。」
「SEX呢?」
「沒有。」
「那麻煩了。」
「嗯?」
「什麼都沒有過的人,最美好了,忘不掉的。」
「寬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說,「我不想和你吵架。」
寬太不說話了。
電車來了又去。呼嘯聲蓋過了一切。
踏切升起來,我們隔得很遠走了過去。
快到家時,寬太說:「妳保證不再見他。」
「不可能,我們還有工作合作,還有中間人。」
「就知道妳不會答應。連騙我都不肯。」
「松要來的時候你不是埋怨我騙你,不告訴你來的人是誰?現在又說我不肯騙你。你到底想怎樣?也太小孩子氣了吧?」
寬太朝我翻了個白眼,拉開門進屋。
脫鞋後,寬太不理屋裡的人,一個人跑上樓。估計同事們也看出情勢不對,吃完飯不多停留,把各自準備的生日禮物交給我,客氣地道別,走了。
離開前,社長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意味深長。
我收拾了餐桌,把餐具放進洗碗機。
上樓。
寬太在被子裡面,只露出一簇頭髮。
我走過去,坐在床邊的地上,用手指纏繞他的頭髮。
他沒有抗拒。
隔著被子,撫摸他的背。
「松對我來說是美好的回憶。我到現在也沒能忘記他。如果寬太沒出現的話,我可能會一直想著他。我和寬太在一起的時間還很短,感情也不夠牢固,連我自己也會害怕,萬一我被擾亂了心神,讓寬太感覺到我不是百分百屬於寬太,我就會失去我們的關係。我真的好想和你戀愛下去,最近我好幸福,似乎把過去所有不愉快的經歷都拋在腦後。是我做得不夠好,我第一次交男朋友,像今天的情況,我不知道怎麼處理。」
「那之前說的性經歷是騙人的嗎?」寬太露出半張臉,疑惑地看著我。
「自以為成熟,避重就輕了。」
「怎麼回事?」
「我說的性經歷,都是我被父母留在鄉下,無人關照,被熟人性侵而已。也是因為這樣,我對男性不太信任,除了松和寬太,我連男性朋友都沒有,更別說交男朋友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這麼……重要的事。」
「太沈重了,我覺得寬太只是個十九歲的男孩子,不必替我承擔這麼多。」
「但你告訴過松,對不對?」
「嗯。」
「那時你們幾歲?」
「大一,那就是……十九歲。呀,對不起。」
「妳不要覺得自己比我大很多,就可以傲慢了。」
「寬太說得對,我要反省。」
寬太又沈默了一會兒。
「不計較了。反正我才是秋櫻的男朋友。」
「對呀,我最在乎的人是寬太。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也是寬太。」
「那我能代替松嗎?以後可以依賴我嗎?是不是覺得我太年輕了,不夠成熟,秋櫻其實看不起我?」
「不是的。我不想讓寬太代替松,寬太就是寬太。我對寬太的依賴也不是過去對松的依賴。我想和寬太一起往前走,不想回到過去。」
「那也好。」寬太拉我的手,把臉壓在我的手掌上,「我理解了。為什麼松對妳來說那麼重要。沒有他,秋櫻就不會從小時候的陰影裡出來。是嗎?」
「對。松是我第一個產生信任感的男性。過去這些年我在精神上,一直依賴著他。他對我來說不僅僅是朋友。」
「妳還是可以見松,當作朋友的話。」
「我會儘量不和他見面。」
「我賭氣才說那種話。不必刻意不見他的。手繩要戴著。或者我們去買戒指。」
「都行。寬太能安心就好。」
「我不可能安心的。但是我不為難妳了。」
「謝謝。」
「我給妳準備了生日禮物。要看看嗎?」
寬太從背包裡取出來的,是一套泳衣。連體式,吊帶,紅色。
「很漂亮。」我稱讚。
「現在換上去海邊?」
「這麼晚了?」
「沒人才好,我們要在沙灘上SEX。」
「被拍到怎麼辦。」
「笨啦,帶帳篷啊。」
最終我們沒有去海邊,換上泳衣後,就在家做了起來。
比平時更短的前戲,迫不及待地連接在一起。插入時非常不適,但我不想停下來。像給自己注射毒品,為了快點得到愉悅,顧不得刺痛。高潮時我甚至想像到了自己的死亡,連呼救都放棄了,心想我可以在這一刻死去就好了。
也比平時更激烈地結束了。
不能直視對方似的,我們並排仰臥。
「我下樓喝杯水。」
寬太坐起來,跑下樓。
手機上有松的信息——以後我們還能見面嗎?
如果我們對彼此沒有感覺,也許還能隨時見面。但是……
我回覆:好啊,有空來鎌倉時聯繫我喔,我和寬太一起去車站接你。
然後把松的聯繫人改為「陸松」。
回覆信息和改聯繫人,如此簡單的操作竟然令我精疲力盡。身體的某部分被抽空了。我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把松強行從我心裡驅逐出去,就像沒想過要把一張長年貼在房間的海報撕掉。
聽到寬太上樓的腳步聲,我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
寬太躺到了我旁邊,和我十指緊扣,中指在我的手背畫圈。
「對不起,做的時候,其實我感覺到秋櫻不舒服了,但我停不下來。我不知道怎麼了。秋櫻有沒有受傷?」
「沒有。只有一點點不舒服,沒到受傷的程度。」
「秋櫻。」
「嗯。」
「我想做得游刃有餘,但是越來越做不到了。」
「我也一樣。今天真的很焦躁不安。」
寬太翻上來,趴在我的身上,把臉貼在我胸前。我一手拍他的背,一手輕撫他的頭髮。
過了一會兒他把上半身撐起,凝視著我,眼睛濕潤。
「怎麼了?」我問。
他搖搖頭,俯身吻我。
吻中沒有情慾的味道。我們都沒有力氣去侵略對方,唇舌的來往像輕柔的對話,不厭其煩地,過於囉嗦地。
我早晚要更新自己的,也沒什麼不好。
夏天就要過去了,從今往後,就把整個房間,整面牆,都給寬太吧。
我已經很愛他了。我還可以更愛他一點。
立秋
我的生日第二天,寬太沒來我家。第三天,也沒有來。
第四天一早,我在信箱看到了寬太寫來的信。
藍色的信封和信紙。
黑色的字跡,寫得十分工整,像中學生的作文。
寫給秋櫻:
對不起,這兩天我沒有來找妳,接下來又有些日子不能來見妳。
妳的生日那天,我在海邊見到了前女友。她說被未婚夫虐待了,不知怎麼辦。我安慰她,並且陪她去報警。
報警之後,她想看會兒海。我們在海邊坐著,夕陽漸漸落下,她突然吻了我。
我告訴她,我已經有新的女友,想長期發展。她卻說不打算放棄我。
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動搖了。過去的戀愛不是那麼容易結束的。我明知自己也會發生這種事,卻無法接受秋櫻對松的留戀。也許,正是我恐懼自己的動搖,所以也害怕秋櫻會動搖。
第二天早晨,我離開秋櫻家,想到前一晚對秋櫻的任性和粗暴,充滿了悔恨。秋櫻對我的溫柔,更讓我自責。這不是能用年齡來做藉口的。我真混蛋。
到了衝浪俱樂部,發現我的衝浪板不見了。
倉庫裡那麼多的衝浪板,唯獨少了我的那塊。我只能用給新人試用的衝浪板去衝浪,不停地從上面掉進海中。
是大海對我懲罰嗎?
衝浪完了,我像失去了魂魄,反應過來時已經在家中的地板上。
我需要一點時間,一個人待著,整理自己的心情。再放任自己這樣下去,我怕無法自控,失去理智。我不能再傷自己最愛的人了。
過幾天,我會去秋櫻家的,請等等我。
寬太上。
信我看了無數遍,折好信紙放回了信封,夾進手帳。
給寬太發了條短信——
信收到了,不要讓我等得太久,早點回來。
早晨還沒過去,卻覺得好睏倦。買回來的早餐也吃不下了。
上樓,脱了衣服,鑽進被子,闔上眼睛。
身體還能回憶起寬太留下的觸覺和溫度,反覆回想著這個夏天的親密,慾望噴湧而出,又無處傾瀉。自慰也無用,我已經不能一個人獲得高潮了。疲憊極了,我絕望地哭泣起來。
我想給寬太打電話,聽到他的聲音,告訴他,我有多想要他。但我想,寬太都明白的。
此時說什麼都多餘。
我哭累了,就那樣沈沈睡去,醒來時,天黑了。匆匆忙忙起來完成工作,凌晨再繼續睡。如此循環兩週,終於又等來了寬太的消息。
處暑
「我的衝浪板還是沒有找到,最近沒有衝浪,只是游泳。今天在逗子的海邊游了會兒,全身都好舒暢,感覺自己的體力很強,足夠一直游到材木座。明天下午在材木座海岸等我,我游泳過去見秋櫻。」
逗子海岸到材木座海岸有多遠?我查了地圖,5公里左右。算是能游泳到達的長度。
可是哪裡怪怪的。
疑惑和擔憂籠罩心頭,第二日,我正午醒來,給寬太打電話,無人接聽。
我給五木醫生打電話,簡單描述我和寬太的情況,以及寬太的短信。
「恐怕是躁狂發作,由我來報警,秋櫻在家等消息,不要來海邊。最近妳的病情也不穩定,避免激烈的情緒波動為好。」
但我沒有遵醫囑,換上寬太送給我的泳衣,穿上長裙和針織上衣,悄悄去了海邊。
坐在我遇見寬太的連接橋上,望著大海。
秋日的晴空之下,遠處的帆船,近處的衝浪板,像雜亂無章的音符,讓我心情煩躁。
如果寬太出事了的話,我就坐在這裡不離開,漲潮了,就讓海水淹沒我的身體,死在海裡。
我任性地想。
五木醫生的電話來了。
「秋櫻,寬太已經找到了,在小坪附近的海面上。我也隨救急車到了小坪。寬太身體無礙,但他興奮過度,還有幻覺。我出了轉診書,讓他去藤澤住院治療,也通知了他的父母。什麼時候可以探視,我會通知秋櫻。」
我鬆了口氣。
踩著淺淺的浪,回到材木座的路面。
衝浪俱樂部掛著「CLOSED」的木牌,旁邊的白紙上寫著本月的定休日。
咖啡館的人不多,我進去買一杯冰拿鐵take out。咖啡師笑說,幾次看到妳跟對面衝浪俱樂部的帥哥走過去,什麼時候和他一起來店裡,招待兩杯卡布奇諾。
我敷衍說,會的。
邊喝咖啡邊走回家。
咖啡因也不能讓我提起精神,晚上我什麼也沒做,只是躺在床上放空,時間從我身上踩過去,我想反抗也無能為力。
我的夏天徹底結束了嗎,真不甘心。
白露
剛下了一場秋雨,我在站台上抱緊了手臂。
坐上江之電到了藤澤。
每週可以去探視寬太一次。電車上有些喧鬧,下了車就覺得睏,連連哈欠。
到了藤澤,再坐巴士半小時,到站後,步行二十分鐘,才能到療養所。天越來越冷,這段路越來越長。
在走廊就聽見了寬太的尖叫聲,他喊著要見秋櫻。我只能站在外面,等醫生處理完了,再進去。
打了鎮定劑的寬太睡著了似的。
很久沒衝浪的寬太皮膚變白了,肌肉的線條也少了,抱著他,不敢太用力。
一陣陣的心碎。
他醒了,問我什麼時候來的,我說剛剛到,看你睡著了,忍不住想佔點便宜。
他笑起來的一瞬間,又讓我墜入愛河。
得到醫生的許可,我陪寬太在醫院的樹林散步。
林間的路覆蓋著稀疏的落葉,踩上去沒有聲音。我慶幸還不到深秋,我不喜歡枯葉碎裂的沙沙聲。
「秋櫻這一週過得好嗎?」
「不好不壞,日照時間變短了,我上午起不了床。但是沒關係,下午開始工作也能完成。」
「食慾好嗎?」
「午餐沒什麼胃口,晚餐會多吃點。」
「要聽五木醫生的話,按時吃藥。」
「哈哈,你還好意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忘記吃藥,才導致病情復發。我可比你乖多了。你是壞孩子。以後可不許這樣,一個人的時候定個吃藥的鬧鐘吧。」
「我也不是故意的啦,滿腦子秋櫻,才會忘記的。」
「怪我?」
「不敢不敢。是我自己的錯。」
我們始終沒有提起過那段時間,寬太一個人在家是怎麼度過的。
我去和五木醫生諮詢能不能使用口服避孕藥時,五木醫生對我說,躁鬱症通常是從抑鬱發作開始的,一段時間的抑鬱之後,再出現躁狂期。
一個人躺在地板上的寬太,一定很痛苦吧。要是我在他身邊就好了。
可是那幾天,我只顧著自己,沒有想起五木醫生的提醒。
「寬太呢,在醫院一切都好?」
「要說煩惱,也不是沒有。」
「說說看,我幫你解決。」
「太久沒和秋櫻親熱了。」
「天哪,看來你病得還不夠重。」
「哈哈。」
「現在想做嗎?」
「本來不想,妳一問,就覺得不能放棄嘗試的機會。這說不定是我和秋櫻最後一次約會呢。」
「又在撒嬌嗎?」
「是啊。」
「拿你沒辦法。走吧,找找隱蔽的地方。」
樹林深處找到了防災倉庫。
「有點像寬太的初體驗?也是倉庫,等會兒也會弄得髒兮兮的。」
「把衣服先脫光,放在一邊。身體弄髒了不會被發現的。」
「好主意。」
按部就班的性愛過程,說不上潦草,也不是很有激情,和聽chillout音樂的感受相似,身體很放鬆,大腦也釋放著愉悅的電波。
結束後我們把衣服穿好,就像趁大人不在家偷偷做愛的中學生,出了房間見到回家的大人,稍稍驚慌,狡黠而會心地,相視而笑。
送寬太回到病室,我不得不離開了。
「下週還會來看我嗎?」
「……有心情的話。」
「喂,好過分的回答。」
「寬太要聽醫生的話,乖乖的,出院以後我們一起去看紅葉吧。」
「趕不上的。」
「那就看櫻花,看山茶花,還有紫陽花。總有趕得上的。」
「秋櫻。」
「怎麼了?」
「謝謝。」
「嗯?」
「謝謝妳把自己借給我。」
「不客氣。」
「再見。」
「再見。」
歸途的江之電,比中午更吵了,擠滿了沿途上車的高中生。他們不顧旁人眼光,想叫就叫,想笑就笑,像桌球那樣撞來撞去。
隔天到五木醫生那裡複診時,我問寬太出院後怎麼辦。
「他需要監護人。應該會和父母住在一起。明年春天他就成年了,也可以自己決定和誰生活在一起。秋櫻打算和寬太同居嗎?要是你們結婚,以後寬太發病期,妳就是第一監護人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五木醫生從嚴肅的神情,換上輕鬆的語調:「好好治病,不要想太遠,先度過這個冬天,明年的事明年再說。」
「知道了。五木醫生,辛苦了。」
出來時五木醫生一直送我到醫院門口。
「如果實在來不了醫院,給我打電話,我抽空去妳家問診。」
再次向五木醫生道謝。
沿著湘南的海岸線走向長谷。海風從腳踝和衣領灌進來,涼涼的。細沙吹進眼睛,我搓了搓,心想自己是不是流淚了。索性一邊哭一邊走,這樣就不怕沙子再進眼睛。
我是不是再也無法愛上寬太之外的人了?要是現在我願意去死就好了,可我竟然一點都不願意去死。這個夏天變成了我的夢境,我想要體驗一次又一次。活著才能做夢,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寬太了。
經過DAISY,門邊站著新的店員,和寬太很像,健康的膚色和身材,不知道他是否也喜歡衝浪。
也不可能問他。
我迅速地走過。
秋分
寬太:
近來可好?
很抱歉,我又讓你失望了。自從上次探病回來,我每天起床太晚,趕不上探視的時間。我也不知道下一次能不能及時趕到。
我還不想和寬太分手,但如果有人讓寬太有了往前走的衝動,請一定要抓住。我也會這麼做的。
這個夏天,是我迄今為止最燦爛的夏天;和你有過一個夏天的戀愛,死而無憾。但我要活下去,到下個夏天,我還想再開始戀愛,是別人也行,是寬太最好。
秋天快樂。
秋櫻上。
【END】
【金梨 初稿 2021年9月2日 東京】
【金梨 修訂 2021年9月3日 東京】
注1 勝手口,一般在廚房附近的出入口。
注2 此文的山茶花指「夏椿」,花形與山茶類似。與秋冬春開花的山茶不同,夏椿在6~7月開花。
注3 《避孕藥與身心精神科藥物的交互作用》 https://www.leepsyclinic.com/2017/01/blog-post_1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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