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白头鹎
有一个暮年女人,白发皤皤,独自住在乡下的小洋楼里。那房子正面贴着白色瓷砖,水泥墙已有二十多年历史,残破败颓。东边矗立两栋石屋,历史更悠久,恐怕超过五十年,青瓦庇护过的梦想或破碎或实现,庇护过的人早就四散飘零。因长年无人维护,房子只得束手就擒,服从衰败,但傲骨犹存,剩些石头努力暗示从前的模样。
从前,老婆婆说站在地坝远眺,可以看到水田一块块紧贴着,慢慢下降直到河边;也可看到峰峦吐出小路,她的家人会曲曲折折走过来。现在杂树横生遮挡视线,她更矮了,双目更浑浊。四围独居的老人很多,双星乡马道子村八组,除却念书的几个孩子,这里的常住村民平均年龄六十有余。热闹的生活已逝,灶孔里木柴烧出火冒出烟,并没有还可被称为“烟火气”的东西。当那些人仍旧执着于在电子荧幕前批判乡村、将一切落后特征推给农民时,农村已凋敝,更加没有足够的声量可回应指责。对了,她养狗,眼下有三条,瘦小蠢钝,一条被摩托车碾碎了后腿。在县城的孙女之一劝说她卖掉两条,孙女之二认为狗很可怜应该尽数留下,她都答应了。在外地受伤的长子劝说她别再种植庄稼,她也应承下来,接着便播撒了玉米种子。人烟稀少,雀鸟便多了,还有虫子,当然不会错过大自然借人手馈赠的食物,但我从未啄食任何一粒玉米,或咬断破土的幼苗。
有一株小叶榕孑立山脚下,面朝大海,左右是石屋木棚,街道在它脚边会合又分别。它最爱阳光照亮坡上的石头,石头的影子映在小屋的玻璃窗上,和它的影子相偎。人是邻居,难以逃避,它希望他们更优雅高贵。比如,一些爱整洁的人,习惯叠衣服的人,头发梳得光亮的人。然而现实中聚脚的人截然不同,佝偻着背,脸上有刀疤、手臂有文身,爱随地吐痰与脏话。木石屋舍虽不算精致坚固,但与它一样傲然独立。后来,它们要么遭拆除重建,转生为四方形毫无个性的囚室;要么一天天变得高大歪斜,如同码放的废料堆。待察觉到时它们已经很高了,地面再无阳光眷顾,垃圾不倦地坠落。没有建筑师参与,这些房屋欠缺合规的美感,不够安全,也失掉了独立精神,渐渐地互相之间有栈道勾连。电线与晾衣绳互不干扰,争夺着天空,不惧飞机铁的肚皮。孩子在天台奔跑,老鼠在走廊跳跃,沉睡的火在角落等待被唤醒。接驳的水管交错着,滴滴答答漏水,街巷成日潮湿。曾经那儿是城池,抗敌堡垒,但围墙早已拆卸,道路四通八达。奇怪,四周似乎仍有隐形的墙壁,将它与别处隔开。隔离鼓励误解,自恃正常的人害怕过来。那里像城镇,也像被群山阻断的匪寨。
小叶榕并非街上唯一的树,却是最年长繁茂的。鲜少有鸟儿选中它作栖木,停在那儿很危险,容易因人类的弹丸受害。我总在天黑之后去找它,月光厚重披落,遮掩了许多瑕疵,有时候我感觉那树周围全是树,自己在森林里。大自然到底是什么呢?我们早就适应了与人相伴的生活,夜间的声响——婴孩的啼泣,夫妇的争吵,老人的呻吟——也是听惯了的。偶尔我也会看到一群人在街头斗殴,闻到血腥气;或是瘦削的人摇摇摆摆地走着,倒卧在树下,放弃呼吸。
有一只噪鹃藏在小叶榕里。那是另一株小叶榕,站在海边,在另一座城市,毫无贫民区气息的地方。四野建筑少车少人少,海浪被沙滩吸走灵气已然温驯,由此噪鹃的叫声特别突出。时不时有人停在树下,想望穿密叶见到它的身影,不过人总低估自身的笨拙程度,当他们相隔五米,噪鹃就已警觉,噤声敛息,一动不动了。当然,我尽可大大方方钻进树冠里,跳跳啄啄扮得忙慌慌,作随意状与它闲聊。我喜欢同它交谈,盼望了解它,攫获一些心灵相通的时刻,当然我不让它察觉。有一段时间,我知晓它每日行踪,甚至可以预测它接下来会去往何处。
后来它肯定生出疑心了吧,有意偏离了常规生活。我飞遍它爱去的山与树,觅不到它的身影,只得放慢心思,等着它重新出现。有一个下午,我藏在灌木丛里,看到许多鸟儿飞进那株小叶榕的枝叶里,无聊地计数。晚上那棵树便进了我的梦,仍有许多鸟儿飞落,但不见任何一只离去。树冠里仿佛藏着一条密道,渡鸟儿们去了别处。于是我飞进树冠想找出密道,一无所获,当我离开时,天空变了颜色,地面遍布紫色光斑,嘈杂的啼叫响起,群鸟又从那树里飞出来,成千上万只,比我所见飞进去的鸟儿多得多。我恨不得自己也变成碎片,成千上万,跟着每一只远去的鸟。没有我熟识的噪鹃,但它们与那噪鹃一样重要,与那老婆婆、小叶榕一样与众不同。醒来之后,我便放弃窥视并参与噪鹃的生活了,它不乐意,我必须考虑它的感受。
有一个婴儿总共活了三百零七天。她擅长蠕动像毛毛虫,有一位染上毒瘾的母亲,一只旧奶瓶,还有一些脏兮兮的二手玩具。母亲很少伴护她,身边又没别的人,她常常昏睡,醒了就哭,哭累了就圆睁双目观察房间。有时候她面朝窗子就能看到我。还有几次,她母亲忘记关上纱窗,我便飞入屋中在她身边停落,看她。整日遭锁闭,无人逗弄,孩子会变傻的,某天有位胖妇人如是对婴儿的母亲说。她与那对母女同住一栋楼,还说,你想想我们成天躺着,会不会无聊?后来,我从一个四眼男人口中得知,其实婴儿一直躺卧并不会无聊,没空。她们的大脑还未发育完全,其实禁不住接受太多信息,所以她们常常突然就睡着了,太疲倦,不需酝酿的时间。四眼男还讲,婴孩每日的见闻,帮助她们塑造大脑。哪怕只是见一片落叶,大脑的纹路也会生变化。许多人类双亲相信他,那么他这套说辞可能是真的?那么,我天天出现,是不是也帮助雕刻了她的大脑呢?见我与不见我,她会长成不一样的人。我并不渴盼她记住我,人类看我们白头鹎,个个都一样。只要我记住她就行了。
她遭活活饿死了,因母亲十多天未归。那天,小屋里终于多了些亲属,有外公外婆和一位舅舅,我从这些人的脸孔,推想她长大后的模样,但我对人脸不敏感,无法在脑中排列组合出和谐的面孔,只好作罢。婴儿的母亲想像过她长大后的模样吗?那天她哭得不成人形,说自己多次强调家中有一个小小人需照顾,请求抓捕她的人怜惜或看顾,但无人在意。那婴儿之死,带走了我的一部分,为此我悲痛欲绝,差点落楼死掉。后来我又有类似的经历,好几次,终于明白自我的碎片就是会寻回又失落,就像那些小叶榕,虽四季长青,但春天总有新生的嫩叶,秋冬也会剥掉些老叶子。我再也不像头一次那般失态,一只鸟摔死了,不是很可笑么?
有一只螳螂停在稻叶上,在阴天午后,煦风吹拂,稻花香和泥腥气并肩翻滚。一个小孩立于田垄,和我一样注意到那螳螂,被它吸引。第一眼我便觉得它非常美丽,细看之下,更能数出美丽的要素。而后,所有螳螂都沾了它的光,变得漂亮了。唉,它停栖的地方离田垄太近了,那小孩皮肤黝黑,精瘦野性,一把抓住了它,拎它回屋。我一路尾随,想趁小孩不注意时救下螳螂,可是也因我太胆小吧,错过了最佳时机。而后,我眼睁睁看她将螳螂浸在水里,扯断它的腿,在空中抛接它。经过种种酷刑,螳螂奄奄一息。我终于趁她不备叼走螳螂,将它放回稻叶上,离田垄远远的,但它并未熬过去,很快就死掉了。我吞吃了那尸首,苦等数日,并未感觉自己变得完整饱满一些。
有一块化石躺在自然科学博物馆里。它平常不在那儿,乘飞机远道而来,抚慰众人心灵,数月之后就离开了。它初抵城市时,我便感应到了它,为此一路寻来。我在馆外观察几天,弄清人流的大致情况,装备好勇气,终于飞进去看它。那似乎是一块非常有名的化石,好多参观者都是奔着它而来,嘴里喊着“小盗龙”。草坪上遗落博物馆的宣传册页,我看过,右侧是一块镶嵌骨骼的石头,旁边有一只鸟儿。看那图片,大概骨骼若生出血肉来,就能变成鸟儿?该说什么呢?人的想像力可真丰富。那只复原的鸟颇为怪异,尾巴极长似牛尾,双腿也长了如飞羽的羽毛,就像长了另一对翅膀。它若要飞行,该如何摆放双腿呢?我思来想去,感觉它可能并不能像我们这样翱翔云天。
据说那是很久以前的生灵,远在我们鸟儿诞生之前,且早已灭绝。我趁人不注意靠近过它,隔着玻璃凝望它,似乎集所有血液于双目,禁不住发抖。我感受到了亲切与痛楚,不知是石头给我的,是石中骨给我的,还是因为太过紧张?我寻觅之物,自我的碎片,千万年前就已经埋在那石头里了吗?难道它一直等着我降生、发现它?那么从何时开始的呢?那小盗龙初被埋进土里之时,我的碎片就诞生了吗?是不是我也因之诞生?在我找到那些碎片之前,它们是否可算作我的一部分?不,不,不。我确实一点点找到它们,却无法拿回它们,黏到自己身上,吞食亦不能拿回,是否真的可算“寻回”呢?
哦,忘了向您说明前因。刚离巢时,我就遭遇暴风雨,被吹落湖中,死里逃生。自那以后,我便感觉自己是残缺的,仿佛有些什么遗失在湖里。我在湖边生活数月,想方设法要捞回失物,好补全自己,但一无所获。接着,我遇到了那个老婆婆,知道我失落的一部分在她身上。后来,我在许多动物、植物与器物上发现过自身的碎片,无法拿回它们,也不愿忘弃它们,所以我时不时靠近它们,观察、注视与了解,好让自己完整一些。
有一只白头鹎拥有比别的同类更白的枕羽,仿若山顶积雪。我们相识于秋天的枝头,一起吃过大杮子。我们重逢在混凝土尚未变硬的马路,各自留下了一只爪印。如今我仍习惯到那些脚印旁边发呆,出发来凤凰谷前我就去了那儿。我发现这里也有一只爪印,在水边的岩石上,大家都说是您留下的。一只笑翠鸟对我说,当它站在脚印边时,仿佛与您站在一起。这也是我站在马路爪印边的感受。
如果我和那只白头鹎之间有过什么,也已成了明日黄花,详情我不想细说。如今,我还能确信两点。第一,在那马路被毁掉之前,我俩的脚印总在一起,我们相偎而立的那一天是永恒的。第二,在这个世界上,它是我最爱的生灵,却不是我的一部分。
注:白头鹎,雀形目鹎科鹎属鸣禽。南方常见雀鸟,体长19厘米左右。头顶黑色,眉和枕羽白色,双翼橄榄绿。杂食动物,主食为浆果和种子。性活泼,不甚畏人。叫声清脆,会令我想到“大珠小珠落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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