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先生,赛先生(7)
被抱养到杨家的时候,田玉清的女儿才四岁多。杨家给她起了个名儿,叫顺子,不是顺利的顺,是乖顺的顺,顺从的顺。
然而顺子不是个乖顺的孩子。小小年纪,她已经知道这个家不是自己的家,这个爹妈不是自己的亲爹妈,两个哥哥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她还知道自己的妈妈有些怪,跟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可是妈妈的怀抱永远是最温暖的。
刚到杨家的时候,她哭她闹,要找妈妈。杨家人说:你妈妈是疯子,不要你了。
长大一些,她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妈妈,但她不再哭闹,她偷偷逃跑。
跑了好几次,幸亏她还小,跑不了多远,就被杨家人发现,给抓回来了。
杨家人说:再跑,狼把你拖去吃掉!
他们还说:你姐姐就是被狼拖走吃掉的。
顺子不相信,她知道姐姐跟妈妈一起,好好地待在家里呢。她也不怕狼,她怕杨家人。
这个顺子,让杨家人伤透了脑筋。他们说,早知道,还不如买个呆子傻子呢,至少不会跑掉。
杨翠花的大哥找她商量该怎么办。她斜靠在炕上,让小女儿给自己捏脚。
杨翠花说:“没想到田玉清生出这么个闺女。她们那个疯子妈胆小的,吓唬两下就大气都不敢出。生个闺女倒是性子烈。”
她大哥说:“可不是嘛,为了看住这孩子,你嫂子都不敢出门。”
杨翠花说:“要不退给杨拐?让他给另找一个老实点的。”
她大哥说:“另找就得花钱了。”
杨翠花不吭声了,她知道大哥为给大儿子说媳妇,已经花了不少冤枉钱。
这时她女儿不小心捏到她已经变形的脚趾,把她弄疼了。
“哎哟!轻着点。”
过了一会儿,她大哥又说:“依我看,实在不行的话,就找杨拐把她脚筋给挑了算了。人虽然说废掉了,但无论怎样也不会乱跑了。”
杨翠花没说话。脚让女儿捏了好半天,她感觉舒服多了,就打发孩子出去做家务。
然后她说:“哥,你记得我小时候是为啥裹脚的?”
她哥笑了:“你小时候淘气,奶奶说管不住你,干脆给你把脚缠上,省得你跑来跑去磕磕碰碰把自己弄伤了。”
杨翠花看着自己的小脚,说:“……现在俺娘家还有会裹脚的老人吧?”
她哥也看了一眼她的小脚,说:“张家老奶奶应该还会。”
“要不给顺子也裹个小脚?”
“这都啥时代了,不时兴这个。”
“有啥时兴不时兴的!我们中国女人自古以来就裹小脚。你看我,裹上脚也没啥不方便的,当妇女主任也当得好好的,就是不敢多走路呗。女人家不就是生娃带娃做家务嘛,也不需要走多少路。”
杨翠花她哥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
过了几天,杨翠花回了趟娘家,给张家老奶奶帮忙,把顺子的脚给裹上。
顺子哭喊着,挣扎着。杨家姑姑狠狠地扇了她两个嘴巴,把她的双手死死捏住。她拼命蹬着脚,差点把张家老奶奶给蹬了个四仰八叉。杨家爸爸找来根绳子,把她的手给绑了起来。杨家妈妈死死摁住她小小的身体,杨家姑姑死死抱住她小小的腿。杨家大哥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杨家小哥哥,她未来的丈夫,笑嘻嘻地扒着门框看热闹。
小小的她,哪里是那些大人的对手。她的嗓子哭哑了,脚上钻心一般地痛,把她痛晕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法走路,没法跑了。
那一年,她才六岁多。她再也没办法跑出去找妈妈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顺子终于成了个乖顺的孩子。
杨家爸爸说:这才是好孩子。
杨家妈妈说:女娃就该这样。
杨家小哥哥跑过来捉弄她,她没法追着小哥哥嬉闹了。她不哭也不笑,只用空洞的目光望着虚空。那是她妈妈那样的空洞目光。
她的心死了。
张奶奶家也给她孙子买了个小媳妇,怕她跑掉,也给裹成了小脚。
大山里,越来越多买小媳妇的人家,都给那些小小女孩裹上了小脚。他们说,这可比挑脚筋强得多。裹了小脚,还能干活儿,挑了脚筋就成废人了。他们还说,裹了小脚的女人能生娃,瞧瞧顺子她姑,生了6个。
1980年代末,缠足之俗在北省大山沟里悄然复活。杨家童养媳顺子是第一个。
在她之前的千百年里,有多少个顺子这样的小女孩,小小年纪就被裹上了小脚,变成了残废,变成心如死灰的活死人。只是,给小顺子裹脚的,是她心狠手辣的假姑姑;而给她们裹脚的,是她们慈爱愚懦的亲生母亲。
她们长大后,多半也会变成自己母亲那样的女人,或许慈爱,但肯定愚懦,继续残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们成了缠足制度的伥鬼,成了汉人男性变态审美观的伥鬼,成了吃女人肉、喝女人血的父权制社会的伥鬼。
所有的汉人,都是这种伥鬼的后代,我们的身上,还流淌着伥鬼的血液,我们的脑子里,还潜伏着伥鬼的幽灵。
只要有机会,这些伥鬼的幽灵就会醒来,继续残害一代代后人。从前,是以礼教的名义,未来,却会附体于更加高尚动听的理由。
这是伥鬼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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