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覆夕岸先生:反送中運動是否趨向右翼?
首先說在前面,在下很尊敬夕岸先生的評論,由端傳媒至今一直拜讀。
以上絕非什麼客套。同儕俱知在下是一枚「左膠」,自傘運遭逢香港民族主義洗禮,在下一直思考自己的定位,應否改弦易轍以順應時勢。
經過良足省思,在下篤定必須有些堅持,不致受時代風氣所挾,因此也非常關心運動走向是否非自己所樂見。然而在下有些親身觀察及補充,與夕岸先生的詮釋頗為不同(bit.ly/2BeDo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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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運動早期至中期,舉英國旗、美國旗、港獨旗會遭群眾(當面)指責,大意就是批評這樣做既不設實際,又落人話柄,應該集中於撤回修例等五大訴求,一直是運動的主流。
然而隨著政權的鎮壓愈趨高壓,他們本來由邊緣而漸漸得到肯定。在下訪問過美國旗手兩次(很抱歉仍未寫好訪問),他們的確傾右,明言喜歡 Trump,希望香港能夠師法他遏止新移民。
然而親身接觸他們,能夠破除很多標籤。他們不是美國南部「聖經帶」的「老白男」;也不是茶黨等另類右翼之流。當然也得多謝 Trump 的言論反覆,舉旗者沒有陷入信徒般的「認知偏誤」,有所思考並調節論述。
香港人不會看過喬姆斯基的書才投身運動。眾多普通人加入舉美國旗行列,只因適逢「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可期。他們的心態就像當年卡達菲轟炸反抗軍,利比亞人民舉美國旗和北約旗求救,背後沒有什麼意識形態的特別用心。當運動正陷泥沼,赫然見到外援,連性命都開始不保,又有誰再介意「裡通外國」,所以運動主流不再怪責他們。
運動之初舉英國旗的人比美國旗還多。揮舞英國旗不等於戀殖,而是集體回憶乃以過去為參考標準,而非外國。英帝怎樣迫害愛爾蘭人,怎樣屠殺印度人與他們無干。他們只記得從前港督好親民,九廣鐵路不會出軌,廉正公署令皇家警察奉公守法,但 97 後在中國治下通通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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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當運動剛起步,年輕人非常清楚傘運失敗與旺角衝突的教訓,無論行動和論述都有意識地力主克制,避免分裂,至今依然發揮作用(將在第四點詳述)。
在下記得好清楚,起初極少年輕人談到港獨,甚至明言不滿,擔心陳義過高會傷害運動。但當運動曠日持久,勝算愈渺茫,代價愈慘重,年輕人愈憤怒,無論行動和論述都亟思「報復」。
談論港獨的年輕人愈來愈多,正正在重覆傘運後期的現象。李立峯教授披露中文大學的民意調查,會詢問運動參與者屬意的政治派系,自認「本土派」的人數由六月約 4.9% 升至現在的 13.6%(bit.ly/2VLf0Ek)*。
據在下不科學的訪問,絕大多數年輕參與者都自述為「100% 香港人」,約十名前線受訪者中有四人說出民族主義語言。可以理解前線(四成)的民族主義情緒較整體(一成)為高。
在下不敢說若干訪問能夠井窺全貌,但與民意調查反映了同一趨勢:山川之固在德不在險。當中共愈強硬,思考香港民族主義的年輕人就愈多。
(註:李立峯和袁瑋熙補充,由於香港的政治形勢不斷變化,過去分類未必能套用當下。除了「本土派」外另外兩個選項是「溫和民主派」和「激進民主派」,但時下年輕人根本不明兩者的淵源糾葛,對「本土派」的理解也可能大異往昔。亦須留意「港獨派」只是「本土派」下的子集。故李立峯教授語重心長地說:「學術分析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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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誠如前述,運動的反中情緒的確隨打壓升溫,然而運動針對中國(人)的指控,顯然遭官媒和大陸網絡嚴重放大。
筆者在抗爭現場親證多場包圍事件,起碼三人是中國人。除了付國豪之外,其餘兩人都安全離開。機場衝突早已沸揚,此處不贅。另一場衝突則可圈可點,一中國人被指責拍照的居心叵測,一年輕 black bloc 非常憤怒,直接摔下其手機,說不屑和他理論。
然而中國人也很不忿,主動抖出身份文件,承認自己來自大陸,解釋自己支持運動。在下留意到他胸前別上中華民國的襟章,應該是大陸受「民國熱」感染的一員,聽過辯解也相信他的誠意。同時很多香港人來勸架,甚至不惜與指控者爭吵,最終中國人獲放行。
除了中國人,還有什麼人會在抗爭現場被包圍?答案是什麼人都有。在下親眼見過金髮碧眼的老外都會被包圍,要求他刪去手機內的照片。
此外不幸屢受針對的便是在下。由於在下身份特殊,是一位沒有記者證的獨立攝影師,一旦被懷疑是便衣警察或國安間諜,在下所受的「親切問候」決不會在任何中國人之下。香港另一左翼工黨成員譚駿賢先生,由於身材高大和相貌威嚴,在抗爭現場屢遭懷疑是否警察,情況比在下更慘。
在下理解抗爭者的敏感,因為便衣與間諜混入抗爭現場早為人所共知,一旦遭點相代價慘重,所以抗爭者會動輒包圍他們懷疑的人。
在下沒有見證中大校園港生與陸生衝突,不敢遽斷是非,祈諒,那可能是一場典型的身份認同之爭。一些支持運動的新移民,只因口音而被誤會來搗亂,自傘運以降已屢見不鮮,在下惋惜之至,決不會偏頗無視,將另文深究這是反殖民族主義的常見問題。
然而在下先在拙文解釋整場運動的通則,族群身份決非衝突的主要起因。在運動中被抗爭者所傷的人,撇開香港警察,十九是香港藍絲(土生土長的親共者),因為在抗爭現場有挑釁舉動而遭報復。還擊是否恰當值得爭論,但多數衝突皆取決於肇事者有沒有拍照,有沒有挑釁,而非取決於身份認同。
很多參與運動的香港人仍懷抱不同程度的中國身份認同,情形與台灣類同。即使是中國人,只要清楚交代背景,即使遇到不快都能安然度過。若果是台灣人,即使遇上誤會但立即說出通關密碼:我是台灣來的(最好用台劇腔),就會立即轉危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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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下曾向中大李立峯教授請教匿名是好是壞,李教授解釋從來是一體兩面,並舉例點出民主選舉從來要求匿名。愚以為匿名的作用在這場運動正多於負。
儘管一如前述,運動陷入消耗戰,抗爭者在打壓之下愈趨激昂憤怒,但輿論依然保持多元,「連登」的影響至為關鍵。
在下觀察到一個特別現象:傘運前後網絡輿論由本土主導,充斥著「左膠」的(私下)訴苦。但到反送中運動風氣丕變,輿情非任何派系可主導,不同陣營都曾埋怨「連登」的「風向」有負所願。
茲為舉隅:呼籲克制、兼顧民意、武力守則、裝修守則、勇武與和理非輪流上場、避免高舉港獨和臨時政府等等。以上建議都在「連登」獲廣泛支持,但在社交媒體則掀起爭議。
李立峯和網絡達人高重建解釋:Facebook 作為社交媒體乃以「個人」為中心;「連登」作為傳統 BBS 論壇乃以「議題」為中心。後者在歷史上看似落後,卻和社會運動一拍即合,發揮特殊功能。
即使你是毫無名氣的素人,只要你懂得年輕人的網絡語言,立論有理有節,切中運動需要,毋須往績背景,就能得到支持。比如運動的若干遊行實由本土派發動,但通過「連登」作為中介,其他陣營都不計較前嫌。只要有人願意挺身冒險便值得肯定,觀照民陣的活動亦然。
最近炒得火熱的爭論,是指控「連登」的「風向」受親共媒體左右。在下不知真假不敢置喙,只能交代自己的觀察:「連登」的「風向」與運動整體的輿情相符。
在下未曾深究美國社會運動,不敢妄斷美港差異何在。但若不揣淺陋大膽假設,美國早已是開放社會,大部分正派的運動都可公開進行,唯有極右必須仰賴匿名,由是突顯匿名的壞處。
反觀香港在極權統治下,溫和民主派也朝不保夕,民主運動的所有光譜都依賴匿名(在香港不止 black bloc,所有要來往大陸的普通人,一直都要戴口罩參與六四晚會與和平遊行),由是突顯匿名的好處。
儘管運動的確漸趨激進,不同陣營的裂縫加劇,甚至出現不寬容的苗頭,這是事實,也是在拉鋸下無可避免的勢頭。但藉著匿名機制,「連登」等空間一直在保障「免於恐懼的自由」,維持運動光譜多元,協助運動避免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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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夕岸先生說:「大概只有在香港,人們能夠目睹不是左翼的黑塊。」
在下認為此說非常可議。
a)
若曾參與或考察香港民主運動,都熟稔以下現象:
前線 black bloc / 勇武派 ≠ 本土派 ≠ 網絡言論
誠如前述,在下訪問過運動中的美國旗手,也訪問過約十名前線抗爭者。在下坦承從美國旗手中聽到一些右翼言論。但前線 black bloc 中只有四人在訪問中流露民族主義傾向,右翼的言論是零。
在下無法為拙文重聽所有錄音,願意保險地說若有遺留,流露民族主義的受訪者在四五人之間,但肯定不逾五人。更加可肯定的是,沒有任何前線 black bloc 說過任何右翼言論。
b)
為了拙文在下特地請教一位為外媒工作的記者,一位義務律師,詢問她們對前線抗爭者的印象,結論和在下一樣。
問到前線抗爭者有沒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前述記者一聽到便直搖頭。運動參與者最憎恨的對象,都是土生土長但自甘墜落的中共打手:林鄭月娥和香港警察。
學者在民調中早有發現,運動的壯大可歸結於另一社群身份:學校。四分一年輕人乃因同學被捕,驅使他們參與運動。前線抗爭者多懷抱樸素的正義感,在無道亂世以武犯禁討回公道,背後沒有深刻的左 / 右意識,更遑論「種族化動員」。
c)
自傘運起在下一直記錄運動參與者寫下什麼標語。「裝修」中資機構的塗鴉幾可肯定為前線 black bloc 所繪。在下特地留意這幾天所見,見到一次「支爆」、兩次「支那」,佔所有塗鴉連十分一都沒有。大部分塗鴉都關乎民主自由,延續香港的民主運動傳統:針對中共。
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前線抗爭者很喜歡塗鴉「8964」、「平反六四」,幾可肯定比傘運多十倍以上。若果認識香港民主運動的轉折,便會明白在下為何詫異到極點。傘運前後身份認同之爭爆發,只有香港身份認同的本土派強調「民主中國不為己任」,既貶損中國人,亦杯葛中國民主運動,所以傘運時六四的塗鴉極少。
然而在反送中運動針對六四的塗鴉多到超乎想像。請放心在下不會因一己立場而誤判:前線抗爭者沒有宏願要「建設民主中國」。
最近在下正訪問了一位 black bloc,他坦承是民族主義者(四位受訪者之一),沒有責任推動中國民主,希望香港獨立。但他清楚打機的 Last Boss 是中共,樂見香港的蝴蝶效應能夠輸出革命,推翻中共,對中國現況也有中肯評論。
前線 black bloc 不介意寫「平反六四」,既然六四是中共的痛處,能夠令中共不爽就好。所以在反送中運動,年輕抗爭者不再有「左膠 vs 本土」的包袱,亦非傳統的左 / 右框架可以拘囿。
d)
在下認識一些理論,「霸權」和「統識」可以是無意識的宰制。比如在傳統下長大的女性,因為耳濡目染而不自覺地接受男尊女卑,視為理所當然。
也許夕岸先生的批判也牽涉此層面:無論有意無意,香港抗爭者都主動迎合了由美國主宰世界秩序,卻未必正義的霸權。
然而在下要點出其他事實。繼美英兩國之後,最多人舉的就是德國旗和烏克蘭旗,最近加泰隆尼亞旗急起直追。除此之外法國旗、歐盟旗、聯合國旗通通都有。
在下也訪問了上述旗手,不見得他們胸懷「全世界弱小民族團結起來」的左翼意識,純粹因為德國收容黃台仰與李東昇;烏克蘭及加泰與香港同病相憐。
然而有意無意間,香港人也在運動中擁抱世界公民的身份,並將心比己地開始關懷其他弱小民族。在下見過有一位本土派糾正同伴,不能親美親到偏袒以色列,巴勒斯坦人和香港人遭受同樣痛苦。
在下也問過美國旗手,旗手清楚美國有一半人不喜歡 Trump,惟他強調 Trump 肯對付中國就行。在下敢寫包單,不管現任美國總統是希拉妮、桑德斯、奧巴馬甚至羅斯福,香港人都會舉美國旗求救。來年港人可能會高舉 Warren 的肖像取代 Trump,到時詮釋便可能迥然不同。
e)
揆諸思想史,十八至十九世紀非西方的民族主義,比如印度、非洲和以色列,民族主義都是(先)和左翼結盟。今人看來難以理解,但在過去則蔚為常態。
因為他們咸受西方壓迫,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馬克思便成為他們摰友。鄂蘭正是成長於上述背景,早年加入猶太復國主義,以色列立國後向右轉她才出走。加泰隆尼亞民族主義在佛朗哥迫害下也秉承左翼遺緒,至今不絕。
在下想提出一個粗糙但重要的比較:外國 black bloc 最喜歡搞麥當勞,我們形容他們為左翼;香港 black bloc 最喜歡搞中資機構,憑什麼武斷他們為右翼?
中共官方儒學的天下理論擺明是帝國理論,也通過「以商迫政」迫使周遭地區受其宰制。所以香港 black bloc 才會針對親共財團買下經營權的香港星巴克。此情此境放在外國當然會被視為左翼,為何在「反中」背景下就頓成右翼?
也許相較外國 black bloc「言必馬列」,香港 black bloc 的「理論根底」稍有不如。但外國 black bloc 在反美資美帝;香港 black bloc 也在反中資中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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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結語
原住民在霧社事件中壯烈抗日,後人既無限追思,亦賦予不同意義。無論是國民黨治下的中國民族主義,還是解嚴後的臺灣民族主義,都一致歌謳霧社事件,前者視之為中國英雄;後者視之為台灣英雄。
然而白睿文(Michael Berry)含蓄地點出史實:在霧社事件中原住民對漢人一樣照殺不誤。原住民的腦海裡沒有什麼民族主義,嚴格地說根本沒有「主義」這詞語。
在下讀過一些論文,有些土著根本沒有相應於西方的「族群」觀念,人類學的「族群」劃分對於土著可以是另一種「文化霸權」。所以一些人類學家強調要賦權讓土著發聲,只有他們才能清楚解釋自己的生命經驗。
在下有朋友在外國留學,一同學是委內瑞拉人,她很費解國際左翼會在外國引用俄資媒體 RT,袒護迫害他們的政權。沒有任何主義、左翼右翼可解釋其不滿,她只是一個受壓迫的人。
在下堅持有普適和共享的正義,但必先對他者有充分的理解,才能有周全且周延的判斷。
有左翼關懷的學者必須要留意,「匿名>右翼」、「舉美國旗>右翼」等框架,一樣可以是美國自由派 / 國際左翼的「另類文化霸權」,蔑視並扼殺運動的全貌,一如被西方分類的土著。
最後容讓在下首尾呼應。作為一枚「左膠」,最初見到那麼多美國旗,其實內心感到怪怪的。但在下的選擇是直接去問那些旗手,坦誠的質難獻疑,得到的答案讓在下釋疑。
當此世道衰微,時乖命蹇,舉世非之而力行不惑又談何容易,謹以拙文敬覆夕岸先生,並與有心人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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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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