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云雀
一只鸟要如何才能拥有一座山?
我试过停在山南面的大树上鸣啭,停在北面、东面与西面,在山脚、山腰与山顶。我试过在石头上高歌,在枯叶上,抑或让池水浸湿双足。在春天的日与夜,在夏天、秋天和冬天。在旭日东升时,在落霞满天时,在月色溶溶时,在暗夜沉沉时。第一要紧的事情是表白自己的心意。
我也试过在不同的地方观察它,记录它的每一种面相、每一次起伏。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它,透过彩色玻璃看它,停在路灯顶上看它从建筑物后面俏皮地显露。看云朵给它戴帽子,看湖水捧着它的影子。同样要紧的事情是了解它、熟悉它。
那么接下来呢?还能做什么?
它异常秀挺,乃是附近的人类创造的文化中的重要角色,拥有多重象征意义。我曾去人的城市探过险,果然处处可见它的模样,歌声和闲谈里亦时不时会蹦出它的名字。人类为它取的名字并不动听,但因为与它相关便分得了它的灵气。无论是在多么嘈杂的地方,我都能轻易地从话语之海中觅出那几个音节。
我还听人讲过它的历史,知道它那清冷疏离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熔岩。它正在休眠,不知何时会再度爆发。我也去过美术馆,看几百年前的线条与色彩,怎样捕捉它的形貌。人类有一双不甚好看但尚算灵巧的手,许多画作都成功显现了它的灵魂片段。
人类还在它身上建造了庙宇,真诚地或者习惯性地前去参拜祈祷。早些时候,还没那些飞行的铁块,崇拜它的人更多。我很能理解人的想法,没有翅膀的生灵自然会崇拜高大雄伟的山体,我们鸟儿崇拜的对象早早就已移居云外。我是很欣喜人像我一样珍视它的。显而易见,他们和我一样,试图将它据为己有。奇怪,我并不反感人亦想拥有它,似乎心中没有独占它的念头。想来都因它太壮丽宏大,应该有许多生灵想拥有它才合适。人的种种举措是否有效呢?看人们谈论它时如此理所当然,如同谈论自身的器官,可知无论答案为何,他们肯定以为自己成功了。我虽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如何占有”这个问题,人类确实比别的生灵更有经验和想法。反正我暂时没有头绪,不如偷师几招。
第一是描画。它的轮廓已铭刻在我的大脑里,显示在我飞行的轨迹中。这远远不够,我要像人那样,将它留在更多地方。我试过在沙滩上用双脚描摹它,但练来练去,线条始终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沮丧了几个钟头之后我便想通了:为什么一定要照实画呢?我可以借鉴人的做法,但不应被他们的观点局限。当我想着念着它的时候,无论脚下画出了什么,那都是它。怀抱这一信念,我画了一些圆、三角形、四边形、月牙儿、五角星,以及一些无法辩认的线条。它们当然是它的形象,但似乎没能完美地捕获它的神韵。
第二是讲述。我讲过许多故事,向路过的鸟儿讲,向松鼠、野兔、蚯蚓讲。那些我已遗忘具体情节的故事,里面肯定有花有月,有树有云,有楼房和自行车,有石头和螃蟹。也有山但绝对不是它。所有无关的事物并非干巴巴存在着,全都饱含情意暗示它。我的听众每每有许多感想,但谁也没能道破背后的真谛。令人遗憾的失败。或许是我的故事不够精巧,也可能是听众蠢笨,还有可能因为我从未向谁表露过我的爱慕与憧憬,因此听众们不会往正确的方向思考。讲故事有点像施法术,必须按照程序行事,少半个步骤便无法产生效果。我不能在讲述时暗示我的心意,作弊会令法术失效。不要觉得我的想法荒谬,其实,如何才算真正拥有,对人类来说也是异常玄妙之事。比如说吧,他们认为只要所有人都承认某个人是这个星球的主人,那个人就是,毫无疑问。这些人讲述的故事,不也像是法术吗?
后来不知从哪儿撞来一只斑鱼狗,它刚听了半截便嚷嚷起来,说所有的情节都无关紧要,准确地道出我的心意。程序都已完成,法术仍未生效,我依然没能感觉到自己拥有它。
您或许奇怪我为何想要拥有一座山?是这样的,迁徙途中偶然从它面前飞过之时,我突然动弹不得,身体僵直落进草丛里。那时候我恍然大悟:在我生命最深处,我一直盼望着的东西终于以具体可见的形象出现了。至于怎样才算真正拥有它,那是什么感觉?我不太清楚,但我相信那一刻到来之时,我肯定能认出它。此外我从未奢求永恒地拥有它,只要一瞬间便已足够了。
施行一种法术还不够,我还得继续努力。或许改变它能够证明我拥有它;我试过将种子埋在山体内,种了几百棵树。但是要等到它们郁郁成阴可不容易,这一招有没有效果,眼下仍是未知数。而我太急切可等不得。
或许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山中,交融能化作拥有。我在山里埋过羽毛和粪便,也找到孔洞射出精液。我盼望它能孕育我的孩子吗?人类情侣会以婚姻与孩子彰显拥有彼此,或许我也受到他们的影响,才会有此举动。但那山始终沉默不语,我试着相信树叶摩挲而生的声响是它在磨牙,山溪潺潺是它在说梦话。是的,因着恋慕,无意之中我多少将它染上了云雀的色彩,仿佛它是一只蛰伏的鸟,有脑袋有心灵,有翅膀有羽毛。体认的对象往往会带上自我的特征。然而它毕竟不是云雀,不可能回应我,因此我们无法建立婚姻关系,更不会有孩子。退而求其次,我和生活在山里的小动物谈过几次恋爱。无论如何,我盼望我们紧紧相连。若我是一棵树多好啊,扎根在它身上,至死方休。
或许应该贬低辱骂那山,然后弃它而去——抛弃意味着曾经拥有。我试过,徒然无功。而后我甚至想要毁掉那座山,残害植物,叼走石子,纵火,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以人类为师并没什么用。那么,如果换作人类,施了这么多法术,他们是否就能产生拥有那座山的感觉呢?难道是我太迟钝?思来想去,我又有新的观点。或许这是因为人类比较擅长自我欺骗。他们的文明或许就是以自我催眠为基础建立的,让他们可以世世代代维持骗局,轻轻松松拥有所欲之物。处处都是谎言,谎言便最自然,这是多么宏大的法术。或许当他们也遭遇爱而不可得的困境时,才会发觉那文明多么怪异浮幻。如果我继续学习,去芜存菁,也能创造出我的文明体系。有它作标尺,万物将会井然有序。到时候按程序施法将会有确定无疑的结果,未来再也不会有鸟儿像我这样,苦于无法拥有那座山。只是一只鸟必须成长在那文明之中,日日受熏陶,才能不假思索地相信理应相信的,我作为开创者可没那般好运。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为素不相识的后来者耗费心神呢?我参透了人类的法术,便对它们失去的信心与兴趣。
尔后我又想,为什么初见之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拥有它呢?会不会从最开始就错了?若你非常珍视某物,便想要真真正正地拥有它。我似乎未假思索地接受了这一设定,会不会是已有的文明悄悄影响着我?这是谁创造的文明?只要推翻这一前提,问题便迎刃而解。但我浸润于这观点之内,虽多方尝试,却无力摆脱它。
在最绝望之时,我遇到一个可爱的女伴。它年轻活泼,因我的乖僻亲近我,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独自生活在山里。您知道的,我们的祖先早已和原野结成盟友,携手前行。山体的阻碍很可能要了我们的命,在开阔的草地上我们最得心应手。我深爱那座山,早已放弃原野和迁徙,但山中的生活无一日像原野上那样自在,我仿佛被切掉了半个脑袋,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我视那个女伴为救星,与它一起在原野上生活了一段时间。回到熟悉的地方,顺应本性带给我足够多的安适。当然,我们没有离得太远,那座山一直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内。孩子的出生曾让我心意淡了些,但它们太快便长大了,我仍旧在自造的牢笼里。
于是我利用您自救。只有您的存在与对您的想像,使得我说服自己离开那座山,远飞至此地。不安与痛苦当然有,时日渐过,便收敛了威风,如今我可以比较平静地回首这些年来徒然的行动,接受早已有的结果。我无法真正拥有任何东西,那是不可能的。你只能相信自己拥有,别追根究底,因为“拥有”没有本质的定义,禁不住拆解。我老了,骨头变得沉重,翅膀也不再灵巧,这或许才是我终于放下的理由吧。能够遇上它,我多么幸运,所以我准备回去。我会在那山上找一个洞穴死掉,让我的肉体,还有我的灵魂(如果我有的话),成为它的一部分。
注:云雀,雀形目百灵科云雀属的鸟儿。栖息于非常开阔的草地环境的鸟类。喜欢各种不同类型的天然草地,包括高原草坪、荒地、干旱平原、草原、泥淖及沼泽边缘。栖息地很少或没有木本植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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