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罪

儒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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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胸硬得像塊石頭。像壹面透明的鏡子。

雲端的壹個缺口,壹個小指甲蓋,壹片燈光。)


I:妳犯了罪。

E:我犯了罪。

I:妳是罪人。

E(茫然地重復):我是罪人。

I:妳犯了什麽罪?

E:我不知道。

I:妳不知道?

E:我不知道,我不記得很多事情。

I:那妳顯然犯了失憶罪。妳忘掉了不該忘記的東西。

E:可是記憶是我自己的啊,我自己想要忘記,就忘記了,也不可以嗎?

I:不可以,記憶是公共資源。

E:記憶是我的,我私人的記憶。

I:私人不會有記憶。只有在社會框架中妳才能保留記憶。

E:但是記憶在我腦子裏!

I:有很多東西都在妳腦子裏,香蕉皮、垃圾、避孕套、科林·費斯,但這不代表它們都屬於妳。

E:可是我的記憶屬於我。沒有我,我的記憶不會存在,是我的主體性讓記憶成為可能。

I:沒有妳媽媽,妳也不會存在,妳完全屬於妳媽媽嗎?那麽記憶也許也是屬於妳媽媽的,她媽媽,以及她媽媽的媽媽,以及她媽媽的媽媽的媽媽……

E:停!可是……

I:妳顯然不是壹個個體。如果妳是,那麽妳也不會是壹個獨立的個體。妳與許多許多的事物和人關聯,妳的記憶也是。所以它們不屬於妳,因為沒有可以從外界分割出來的妳的存在。

E:所以我的記憶屬於所有人?屬於外界?

I:顯然如此。

E:可是,我和妳顯然不是同壹個人啊,不然我們不會有不壹致的觀點,我們不會辯論和爭吵,難道不是我們的記憶塑造了我們不同的人格和觀點嗎?

I:我們都只是壹個切片。

E:然而這樣的話,記憶不屬於我,也不屬於妳,而是屬於某個比我們的人格更大的東西?

I:不存在那樣的東西。

E:什麽意思?

E:大致就是這樣,我跟妳講完了。

E:妳會跟我說,「痛苦和受苦的經歷是有價值的」嗎?

I:那要看妳怎樣定義「價值」。

I:我是說,我不會。

E:為什麽?

I:我不認為痛苦、幸福、茫然、快樂或者焦慮的經歷是有價值的。

E:為什麽?

I:痛苦就是痛苦。

E:那幸福呢?

I:幸福是幻覺。

E:所以假如我去做記憶移植,把痛苦的記憶去除掉,換上快樂的記憶,妳不會責怪我?

I:當然不會。

E:如果是和妳在壹起的記憶呢?

I:為什麽?

E:因為不快樂。

(Iser的表情僵硬了壹瞬間,隨後她嘆了口氣,舔了下指肚翻了壹頁書)

I:隨便妳。

E:但是,換掉記憶會不會有倫理問題啊?

I:為什麽?

E:我覺得切掉壹段記憶,扔掉,就像切掉壹塊身體上的肉或者器官壹樣。

I:妳看過《暖暖內含光》嗎?

E:沒有。

I:時間問題。

E:什麽意思?

I:妳還會再想起來的。

E:這是什麽意思?

I:這不是妳第壹次說這種話了。

E:我……我之前也做過記憶切除手術?

I:嗯。但是妳不記得了。

E:我為什麽會做?

I:因為和我在壹起,妳不開心。

E:那我為什麽會和妳在壹起?(大腦壹片空白)

I:因為妳不想要開心。

E(嗤笑):我不想要開心?我為什麽會不想開心?人人都想要快樂,追逐愉悅避免痛苦和危險是她們的本能,也會是我的本能。

I:也許妳的快樂和其他人的不同。

E:我的快樂和痛苦相等?

I:也許是的。

E:可是我不是受虐狂!

E(補充):精神上的也不是!

I:也許妳不了解自己,無法接觸的潛意識組成了相當大壹部分的妳。

E:那不是我。

I:那是妳。

I:做夢的不是妳嗎?醉酒的不是妳?

E:不是我。洛克就認為不是。

I:我不贊成。

E:為什麽?

I:這樣定義太狹隘了。不只是清醒的、理智的、精神的妳是妳,睡眠中的、醉醺醺的、失去理智的、身體的妳也是妳。或者,也許這種二分本就是很偏狹的二元對立。

E:可是那部分是我沒法控制的。

I:正是沒法控制的部分同樣構成了妳的身份。有很多東西妳無法分析,妳的喜好和行為被菌群決定(微生物決定),被環境決定(比如周圍的環境是否幹凈,還是臟亂吵鬧),被無疑是給決定決定(也就是被自己所不了解不知道的那壹部分,包括自己已經「忘記」的童年回憶決定)。妳的假設是只有有意識的部分是人的意誌,是妳真正想做和可以做和能夠控制的事,妳的自由。這即是假設理性等於意誌等於自由,是很偏狹的定義。

E:我還是不敢。我覺得切除掉壹部分記憶就像是失去了壹部分的「我」。

I:妳的身份是由記憶定義的?

E:不全是,但是壹部分是。

I:我覺得妳需要考慮對於身份的定義是什麽,對於人的定義是什麽,人是否能夠跨越過肉體的界限和清醒意識的界限,到達潛意識以及人的環境或者腸胃?壹個很有趣的點在於人們壹方面褒獎記憶,認為它們塑造了自己的身份認同,另壹方面又排斥它們,認為它們是過去而非現在,非常排斥「過去的自己決定了未來的自己是什麽樣的人、做什麽樣的事」這個觀念,因為人們希望不論什麽都有被改變的可能。

E:我覺得是這樣的。

I:妳是個懷舊的人嗎?

E:我似乎不是,似乎我不允許自己沈溺於過去。

I:為什麽?

E:什麽為什麽?

I:為什麽不允許自己沈溺於過去。

E:因為過去已經過去了啊,再沈溺只能繼續浪費時間。過去已經無法被改變了。

I:是這樣嗎?

E:不是嗎?

I:妳不覺得過去和現在和未來是並行的、互相影響的三條線嗎?妳的過去對妳的影響,在妳沒註意到的地方,繼續延續到現在。比如妳的坐姿、妳的習慣。

E:透露了很多嗎?

I:很多。

E:究竟有多少?我有壹點害怕。

I:非常多。

E:好殘忍!

I:生命總是依靠死亡才能延續。

E:不,但我覺得不壹樣。

I:為什麽?

E:就是不壹樣啊,人類對寵物貓狗挺好的。大概。

I:只是因為它們更「像人」而已。人類天天在消費和消化無數生命,從植物、其他生物,再到其他人。生命總是依靠其他生命的犧牲來支撐。

I:很居高臨下。

E:那怎麽辦呢?

I:只要有Less than Human的概念存在,就會有優生存在,就會有生命的犧牲和屠殺。人總是沒有勇氣承認自己在消化壹個生命,因為不承認,逃避,也愈加不尊重生命。

E:我好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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