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人间鬼故事 · 第二天

因缘际会,不可思议

関東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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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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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后,所有人都瞒着奶奶。她病得很重,没人敢告诉她这个消息,怕她承受不住。可是,没想到,两天后,她也去世了。

两件丧事赶在一起,一直让我觉得难以置信。


爷爷和奶奶,怎么看,都不像是门当户对的人。

爷爷的身世有些曲折。他的父亲据说是被过继来的外甥,但具体缘由早已无人能考证。更让人唏嘘的是,爷爷还有个弟弟,年幼时挨了一巴掌,正好打在后脑,竟然就这么夭折了。家里人几乎不提这件事,仿佛那孩子的生命本就轻飘飘的,像村北河岸飘的芦苇絮。

相比之下,奶奶的出身要好得多。她曾经是县城中学的老师,家里两个兄弟都是读过书的。但她为什么会嫁到乡下,为什么会走进爷爷的老宅,为什么后来变成那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没人告诉我,我自己也问得太少。

所以,我只能靠猜测。婆媳不和?遭受暴力?还是结婚后陷入了漫长的抑郁?真相,被封存在比老宅更沉默的角落,早已无人能说清了。


老宅,是大家给那座屋子的称呼。

听说,原本是隔壁大户人家的家宅正屋,雕梁画栋,青砖铺地。土地革命时期,主人被驱散,房子被推倒,剩下的不过是一些青砖包裹的土坯残垣,和几根还算坚固的房梁。爷爷分到了这片宅基地,自己重建了一座三间平房,外加一间耳房。他用了那些残存的房梁,拼凑成新的生活。

院子东侧,牲口棚紧挨着院门,铡刀挂在草料堆墙边,刀刃锋利。我记得那匹骡子,黑毛在阳光下映得发亮,低头咀嚼草料的声音,在午后的院子里回荡。

夏天,骡子会被套上辕头,拉着石头辘轳去打麦场。石头辘轳沉重,压在地上时会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像是整个夏天都在喘息。晒干的麦穗或谷穗铺满在场地上,骡子绕着场心走,一圈一圈地碾压。麦场边缘,孩子围着骡子跑,老人们吆喝着,不让他们靠近辘轳,以免被绊倒。

那时候的麦场,总有一种独特的气味,混合着干燥的麦秸、泥土的燥热,还有牲口的汗水。太阳落在村头的槐树后头,长长的影子拖过地面,风从河岸边吹来,把扬场时扬起的麦尘带到更远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爷爷是个一辈子的农民,直到后来才知道,他曾经在公社的造纸厂干过活。工厂就在村北的河对岸,可等到我有记忆的时候,造纸厂早已荒废了,像一头死去的大兽,裸露出的红砖墙,被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砖缝之间的白灰,被吹得像是西部的荒漠遗址,斑驳不堪。

左侧是爷爷,右侧的人不认识

工厂西北方,还有一个碉堡残骸,塌了一半,长满了野草。村里的人说,那是战争时候留下来的,具体是哪一场战,没人能说清。时间一久,反倒成了孩子们的探险地,攀着墙砖往上爬,像是在攀登一个早已废弃的世界。


爷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送我去理发,理发店在城关的街道的街北边,要穿过一个拱门。那拱门很特别,上头嵌着一个巨大的五角星,每次走过去,我都会抬头看一眼,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敬畏感。

或许是海河流域大洪灾之后修建的,来源:老照片集

理发店不大,门口挂着一串塑料门帘,推开时会“哗啦”一响,带着一点老式店铺特有的烟火气。理发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戴着白色围裙,嘴里叼着烟。他手里的推子贴着我的头皮推过,凉飕飕的。

等他给爷爷剃头、刮脸时,我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晃着腿。他安静地闭着眼,脸上是被热毛巾蒸过的红润。理发师用剃刀贴着他的皮肤刮过,发出细微的“刷刷”声。

理完发,爷爷带我继续进城。再往前走,能看到旧公社的乡政府。那地方看着不像政府机关,倒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宅子,一扇黑色的大铁门,门里迎面就是一堵墙,墙上爬满了葡萄藤,浓密的叶子盖住了墙上的大字。我小时候总觉得那墙后面藏着什么秘密,直到后来才知道,那叶子下头其实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千顷洼乡,是之前的旧名,来源:老照片集

再往城里走,就是新华书店。

书店在街南侧,砖墙是灰色的,门口是木质的大门。最醒目的,是上方的灰色牌楼,牌楼上写着“新华书店”四个大字,旁边还嵌着一个红色五角星。这家书店,我去过很多次,几乎都是爷爷带我来的。

旧新华书店,来源:老照片集

书店对面是供销社,那地方我从来没进去过,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是个遥远的存在。再往前走几步,就是照相馆。那附近有好几家卖熟肉的摊位,摊主会把切好的肉卷进烙饼。那烙饼的香气飘在街上,带着温热的油脂味,每次经过,我总忍不住多吸几口气。

再向前走几分钟,就是中学。我当时不会想到,后来在这里度过的三年,竟成了我在家乡的最后时光。


爷爷一直是个善良的人。他有个好朋友,远在内蒙,两人亲如兄弟。小时候,我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消息,甚至能收到从北方寄来的物品,信封上贴着陌生的邮票,字迹工整而苍老。

后来,我从父亲口中得知,那人曾经带着儿子被下放到我们村,小儿子无人照看,只能在街上讨饭吃。那年月,谁家都穷,谁都自身难保,路人看了也只能摇摇头,没办法。但爷爷看他们可怜,把他们收留了。奶奶疯疯癫癫的,家里也不富裕,多两张嘴吃饭,就是多一重负担。

后来,平反了,他们一家回到内蒙,像是从黑暗里被捞出来,重新见了光。


奶奶却没有等来什么光。

她的疯病越来越严重,经常走失,小时候我跟着家里人满村找她。她常常一个人走到村口,或是站在麦田边,呆呆地望着远方,嘴里嘟囔着一些无人能解的碎语。听人说,她其实很喜欢我,总是留些好吃的给我,但我早已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一次,在老宅过夜,我对着窗户,看着被月光照亮的院子,影影绰绰的树影晃动,像是有无数的鬼影在徘徊。我吓得一直哭,不敢合眼。


我小时候不懂,长大了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或许这就是业力因缘吧——两个人门不当户不对,一个是县城的女教师,一个是公社造纸厂的工人,后来成了农民。女人疯了,男人没走,仍旧带着她走过了一生。最后,男人死了,两天后,女人也跟着走了。

或许,这才是最深的羁绊,比门当户对,比郎才女貌,比什么都要更强烈的东西。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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関東老王我是老王,来日本十年,蹉跎七年做研究,后转入电力交易行业。我写文章主要分享一些生活和工作的内容,治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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