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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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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書寫地方-Day1

李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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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明明有很多活法,为什么非要步履蹒跚?能让你不断前行的,从来不是抽象的集体,是一个个具体的牵挂和爱。

寫在前面的話:

我自行停药已经有一个月多了,这段时间我坚持做着创伤书写:为什么我会觉得心理被药物所伤?我为什么会对每个具体的药品产生不同的情绪?从2021年2月至2024年8月,在3年半中我被动接受着所有不人道、不适度治疗或服药。我对药物的感受经历着依赖、渴望、警惕、排斥、反感、仇恨、抵抗、无奈等不同情绪变化。痛苦和创伤,不仅心会记得,身体会记得,我的骨头也在记得。

这几年,我吃过很多种类的精神治疗、精神抑制、精神稳定药物。最开始,我会在就诊时听完医生的方案和医嘱后被带离。再加上藥物種類不多,所以我会认真記住每种药物的名称、剂量和大致对应病症。几次之后,我會在被告知医生如何诊断和要用哪几种药之後被帶離,但具体如何服用、注意什么,就不知道了。再之后兩年的時間中,我被询问完症状就被带到车上。这样的情况下,我就只能通过发药的医生,了解我究竟吃了什么。我只能盼着发药的时候,有些医生,不会事先把特殊人员的药准备好,而是现场对着药单拿,我就能从嘟囔声,知道这些药都是什么。

是的,记忆力减退、神智不清、思维混乱、很难集中注意力等,是抑郁症患者的普遍状况。但我可以在药物名称的事情上如此费心钻研,也不得不说,我们的潜力和适应能力永远比自己预想的要强大。但是,我的药物,整一天算下来,从两三种、四种、五六种,到最高时期八种,我也的确没有能力记得那麼精確。每一种药物,不再是治疗我疾病的客观存在。变成了不同的、强加于我的主观意志和感受,以及我积极或消极的抗争方式。它们有了颜色、画面和情绪。

我目前正在細緻的做着這方面經歷的書寫,但基於某些原因,目前無法分享所有內容,在這裏節選一小部分與“書寫地方”有關的內容。

正文

關於這個主題,我第一個想到的其實是臨沂,很意外吧。那地對我來說是苦難的,但我慶幸自己並未因此被困於受難者身份,我天然的想象力,讓我從苦難的雞蛋裏,挑出了“意義”這根骨頭。

2021年2月5日,我告別了家人去往臨沂。跟第一次被抓捕的天氣一樣,又是冬天,寒風凜冽。一路上我都在沮喪,如果手可以放在兜裏,就可以不用揮手、不用告別。忽然想起以前聽過的歌曲:她不過想要愛,差點上斷頭台 /人家跌倒兩次吧,就再不相信愛 /浪漫願她不要改,為美麗信念,仍肯期待。

在那裏,每天的日子多麼難熬。我儘可能把捕捉到的小美好存在腦中:冬天的暖陽;夏天過道傳來的空調冷氣;牆角的小野花。而讓我最爲珍視的,是我在患難中收穫的無數友情,謝謝那些人,在一個把人變爲機器的冰冷、壓抑、非人性的環境中,表現出的不經意的善良。

我最近的藥物經歷書寫,使用了一種藝術創作的思維。也就是鲁迅所说过的中国人的想象力:一见短袖子,想到白胳膊,想到全裸体,想到生殖器……我在那个时期经常自由想象,虽然是半死不活的病着,但天生想象力丰富,好像这才是最支柱的食粮。

這是其中的一種藥【坦度螺酮Tandospirone】

藥物聯想創作-01
藥物聯想創作-02

这是我服药量的最高峰,大概每天有近八种药吧,至于为什么会這樣,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由我的病情决定的。这种藥物是每天服用最多的。医生每天是上午和下午两次统一发药,晚上自己要。那个时期是我脑容量最不够用的,经常记不清吃了几顿,但我遇到了最认真的值班员。灿灿对我的药品比我自己还要清晰,什么颜色、形状、数量、服用时间,都能记住。

因为这种药的进入和减量,也伴随着灿灿开始在监室当值班员到她投监狱。用药最高峰其实也伴随着很多痛苦,但我最后留在印象里的,是那个像红苹果一样的漂亮姑娘。监室人多时,最害怕睡觉,只能侧着身子,起床半个身子都是麻的,后来因为睡觉吵架的人多了,灿灿开始给每个人画线。值班员可以有稍大空间是个被默认的规则。按照人数开始数炕板的时候,到了我的位置(我因为吃药不用站岗,睡觉位置是固定在最中间报警器下 )。我看到她在她自己的和我的区域来回比划,最后说:再缩我半个吧,让翘楚平躺,她睡眠不好。我走近看了一下,她几乎是贴在墙上了,她却解释那样有安全感。

管教每天都会强调一遍,如何对我提高关注,防止我抓伤自己。看我低着頭不舒服時,灿灿一般不会立刻就过来问我,而是:

“翘楚,你教大家背首唐诗吧”

“你记得XX 歌怎么唱吗?”

“我们要不要玩成语接龙?”

“小声唱歌也行,从后面开始,一人唱一首关于花的歌”

2023年初,屋子里可能到不了0度吧,我每个冬天被冻成狗的时候总喜欢缩成一坨,在心里骂许志永。第一次订购豆奶粉,她拿了两包教我做冰激凌,放很少的水搅成浆糊,放在窗台的外面,第二天早上真的是冻成冰激凌了,我后来又跟她学会了很多小窍门:

红糖和好吃点牌子的饼干,揉在一起,可以尝出提拉米苏的味道;

鲜辣酱只能拌老坦酸菜方便面,是韩国火鸡面的平替;

肉粒多带着港式香肠的甜味,要用鲜辣酱腌制;

脆脆肠跟红烧牛肉面是绝配,如果换成酸菜或香辣面,就无法凸显脆脆肠的猪肉香;

如果是咸香花生,可以直接吃,越吃越香;

如果是辣味花生,要跟方便面干拌吃,就是小浣熊干脆面的感觉。但是只有康师傅的面饼可以干拌,又脆又香……

有一次订购秋衣,她主动留下了鲜艳的大红色,把唯一的一套黑色让给了我。考虑到我还需要提审、见律师、开庭,应该有个还能穿得出去的颜色。她基本不穿那套大红色,又张扬又丑。有次下雨衣服晾不干,她就翻出来换上,我说她特别像个新娘。她第一次没接我的话。

后来我知道,她是在那里时间最长的——八年半。 我们年龄相仿,她在二十一岁和男友因贩毒被抓,她十四年,男友死刑。因为男友那边的程序要全部完成,她才能拿到法院执行手续去监狱。所以对她来说,她也不知道,如果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小铁房子,她该不该高兴,同时也意味着她跟自己的男友就此天人远隔了。

“你那天说我是新娘,我就是有点陌生。我觉得我能在这里不疯不傻的活下来,就是我完全确信,外面的、未来的所有都与我没关系,我连幻想都不要有。不然我这八年半可能只是”想家“这一个困扰,就变成了第二个王沛沛吧(王沛沛一直被说精神异常,每天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就能聽到她开始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听说你是和你对象一起进来的?”

”其实也挺好,你也能安心。不然你得多不甘心,你在这里吃苦,他随时有可能在外面搂着别的女人睡觉。“

“我看到了太多女的进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老公请律师追过来办离婚 ,生怕被连累。”

“你不用擔心你男朋友会判很久,因爲你们是可以一直活到见面,再一起活到老死的,起碼比我幸運多了吧。”

“我并不是很想给你联系方式,我出来已经四十多岁了。如果不是在这里认识,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以后还是。而且我也不能说欢迎你再来,跟诅咒你一样。”

灿灿投监狱那天,还需要穿简易防护服。我们拥抱了一下就算是告别了,按她说的也不会有机会再见了,她两个胳膊扇了扇: 翘楚,我要像鸟一样飞到大美济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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