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幸存

瑞典的冬季颇为难熬。

如果你不理解为什么宜家总有满坑满谷花样繁多的毛毯，来冬季的瑞典呆两天就会明白了。啊，甚至不需要在冬季，夏天晚上和朋友窝在沙发聊天，也是需要抱紧一条小毛毯的。

我住在乌普萨拉，二十几万人的瑞典第四大城市了。这里距离北极圈还有一整天的火车，冬季最冷的时候也并不穷凶极恶，只在零下二十度而已。对于十年暂住经验的前北京居民来说，冷虽冷，但也不是很可怕。

难熬的是冬季的两端：十一月阴雨连绵，加上日照时间急剧缩短，能见到太阳的日子屈指可数；三月气温渐高，整整一冬的积雪在白天融成泥水，夜里再重新结冰，所以出门不仅要穿防水靴子，还要在靴子底加上钢齿。

但三月再难，也有转眼开春的盼头，最难最难还是十一月了。

十一月，气温在零度左右，一周出一次太阳，白天下雨晚上下雪。进入冬令时，七点多日出，三点多日落，白天只有七小时。

我在瑞典才开始注意「流明 lm」这个单位，买灯泡都是同型号里面选最亮的。200lm 和蜡烛有什么区别？400lm 起！天一黑就得把能开着的灯全开着，不但灯火通明，还得有小星星串灯，假装成雪球、蜡烛的装饰灯，等等。所以你也理解了为什么瑞典灯具设计特别发达，叹气。

2018 年的十一月，是我目前为止的人生最低谷。你看我连灯泡都聊了，还是不想聊这个。但是我还要加上「目前为止」，毕竟，是吧。

我想告诉你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想告诉你，我能过来，你也能，我们都能。

去年十一月也是瑞典最近这些年最阴的十一月，各地都录得了近年最短的日照时长，最短的一个城市整月里只见到了数小时的太阳。乌普萨拉相比起来还好，有过那么几天能在通透的蓝天下出门。

我们租住的房子，租约只有半年，因此只买了最必需的床、桌子、灯。房子是六十年代建好、十多年前翻新的，洋洋洒洒七十多平方，加上四壁空空，愈发显得大而无当。

小区里多是学生，或者年轻的移民家庭。在洗衣房能遇到黑瘦络腮胡男子，用宜家购物袋拎着一袋宝宝连体衣来洗。我的隔壁邻居是正在读本科的瑞典女孩，只聊过几次天，还都是因为她的猫 Doris。

和 Doris 是在九月里认识的。我们旅游回来还在开门，她从拐角闪出，迈步就来，在屋里参观了一番（衣帽间门关着，必须扒拉开，进去看看），走了。

我每天在窗边的餐桌上工作，窗外是半开放的走廊。Doris 在外面逛累了、冷了，而主人还没回家的时候，她就跳上窗台，扒拉玻璃，咚咚有声。我开窗放她进来，分她牛奶喝，她喝了，跳上铺了羊毛的餐椅，看我。

到十一月里，和 Doris 已经熟了，买了粮食给她偶尔过夜吃，窗玻璃上也满是小爪印。猫不需要做什么，她只需要毛茸茸软绵绵地存在，就已经可以缓和我紧绷到疼的神经。不过虽然很感激她的陪伴，我倒并不觉得她在乎我的痛苦。尤其后来邻居给了我一把备用钥匙，Doris 就再也没有在我家过夜，只是来吃吃喝喝，然后扒拉大门强烈要求回家，拿我当自动开门机器人而已了。

除了猫，支撑我熬过十一月的还有 Freddie Mercury 和 Rami Malek。

甚至不是因为他们的艺术多么了不起，只是纯粹的化学反应。看这两个人的演出、访谈，紧绷的沉重的脑子会舒服一点。我看了很多遍 Queen 的 Live Aid 演出片段，也记得 Mr Robot 第一季第一集一开始，听 Rami 念独白，颅骨里面一阵凉爽的感受。我还记得在电影院看《波西米亚狂想曲》，片尾曲结束、灯亮起的一瞬间，真实世界里的一切汹涌而来，让我特别感激刚刚一个多小时的放空时光。

苦闷的时候，文艺作品就不再是消遣，而是可以有治愈、充电的效果。就算没能治愈，至少也能让你沉浸其中一段时间，暂时逃离现实世界。这对你的心智来说也是一种必要的休息。

我总是讲在 TTFA podcast 里听来的故事：主人公的宝宝挺大了，胎死腹中。她和丈夫在病房等着，等这个没了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看了一集 Friends。

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已婚育龄女性，听着主人公的讲述，腹中几乎要开始坠痛。她的痛苦巨大到完全无法想象，也因此，在病房看了一集 Friends 的情节才那么震撼。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人可以活在很糟糕的事情里面，而且活得下去。

英语人士喜欢讲 I can never imagine. 确实是这样没错，除了身在其中，没有任何其他的方法能够让谁完全理解一种痛苦。而当你身在其中，也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你完全表达。深不见底，淹没，坠落。事后回忆是容易的，讲给别人听，写成前言不搭后语的文章。因为一旦过去，自己也成了那段痛苦的外人。

身在其中总是最难，真实的时间线总是最难。除你之外的世界都在表演，只有你在淹没，坠落，深不见底。

但是你也要知道，人可以在淹没、坠落、深不见底中活着。可以吃饭、睡觉、看电影。在望不到头的苦闷里面，你可以选择用不相关的东西把一些时间杀掉，让心智少一些磨损。

我希望你宽容地耐心地接纳自己，不要责怪自己，如果有余力就帮帮别人。

去喜欢俗气的东西，发❤️发🌹。去睡觉，去醒来，做饭给自己吃。去听音乐，隆隆作响。去看地球那头陌生人的故事，毫无触动也没关系。

觉得自己变成了坏人也没关系，不要怕，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幸存下来。因为当你的存在被视为威胁，存在本身就是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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