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吕德安的山居生活
愿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眼睛里的荒杂地,虽不是伊甸园却也是乐园。愿月光偏爱他们。
在山间,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是多少人的梦想。
24年前,也就是1994年,诗人吕德安和朋友在山里花了四千块钱买下了两亩地。
之后花了两年多的时间,他亲自设计图纸,找工人,拉砖,整理院子,挖井,在原本荒凉的土地上为自己建造了一所房子。
一个真正属于诗人自己的自由天地。
和我们日常看到的那些略带浮夸的乡野生活不一样,在诗人的记录里,这次盖房子的过程充斥着日常的细碎、人情的狡诈、生活的苦涩。但正是这些现实,才让他的叙说更真实,更动人。
在这里,他招待过他的好朋友,著名诗人和作家于坚、翟永明、朱文,画家何多苓,还有先锋戏剧导演牟森等。
在这里,他写出了一首长诗杰作《适得其所》,一首和这个房子一起完成的重要作品。
在这里,他画油画,学漆画,从自然中寻找艺术的灵感。
在这里,陪伴过他的有一只叫小老虎的猫,一只叫小黑的狗。
在山上盖房子和山居的这段生活,成为诗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支点,也是通往他写作和画画内核的一个秘密通道。
他爱用弗罗斯特的诗来说自己的这一选择:人总是先属于土地,然后土地才属于人。
对生活在城市钢铁丛林中的我们而言,诗人的故事会让每个人看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1.一位被忽视的重要诗人
诗人吕德安,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个很陌生的名字。
但在诗歌圈,他一直有着很重要的地位,被大家称为“真正重要的诗人”。
他并不神秘,只是不乐于把自己放在文学争论场的风口浪尖。他平平静静地躲在山间,一手写诗,一手画画,只和三两知心好友把酒言欢。
华语文学传媒奖给他的评价是:“他的诗朴素且乡土气息浓厚,有一种直击心灵的美,因此有人将他誉为‘中国的弗罗斯特’。”
诗人于坚称自己的这位老友是“如大树般临风独立的,具有明确的风格和石头一样沉重的文本的诗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已经是“他们”诗群代表诗人之一,“星期五画派”的重要成员。诗歌作品被收入各种八十年代的诗选集中。
1991年,他去了纽约,在异国他乡画画,生活,写诗。那一时期,他写下了长诗代表作《曼凯托》。
但他的天性里,更属于土地,属于自然。
于是,1994年归国,为自己在家乡寻找一个居所,一个真正能够让自己有所归属的地方。
2.一块真正的幽静之地
寻找房子的过程很辛苦,也充满趣味。
得考虑地段,还得考虑价格,跑了好多处去看房子。当地不少人家已经很有钱,不乐意随便出售自己的房子。
无奈之下,只得考虑自己盖房子。开始是随便说说的事,最后居然慢慢成型,成了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
他选中的是一个山谷里的一块山地,旁边还有一条“奇迹般美丽的溪水”。
诗人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我呢,在溪这边也瞎看了半天,心里扑腾地跳。没错,就是这里了。前一刻谈起在山里盖房还以为只是说说罢了,现在这两块土地摆在眼前,脚实实在在地踩在上面,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如今看来很浪漫的一个选择,其实是不得已的选择而已。
这是一块怎样的土地呢?
我发现那么多的好东西今后将为我的家园所有:大大小小的岩石,各种各样的植物,以及一条幽婉清澈的溪水。拥有一处房子的梦想就要成真—那将是山清水秀中的一座古朴而飘逸的房子。
这是诗人抒情的说法。
换个角度看,这是一个完全未被开垦过的处女地。想要在上面盖房子,那些石头和植物都将是巨大的阻碍。
3.慢慢长出来的房子
如果拥有一块地,你会给自己盖一所什么样的房子?
诗人自然也在心里为自己想象了一番:
房子设计成砖木结构,盖到两层楼高,带点少许欧美民间农屋的风格,带点当地农家色彩,坐北朝南。
一楼开放式,一间大客厅,厨房和洗浴室。二楼(错层)是一楼的一半面积,两间卧室,顶上是倾斜的屋顶,开两个小小的天窗。光线必须巧妙地弥补空间上的不足,让屋子内部趣味盎然。
至少要有一座壁炉,山地冬天供暖去去潮。现在我将要考虑的是如何让房子的外形与外面的溪石融为一体,相辅相成,相映成趣。
想想总是美好的,但真正做起来,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南方雨水又多,刚挖开地面,就不得不停工,得等天气好起来。
那些茂密的植物现在也成了“钉子户”。帮忙干活的农民陶弟说这一带蛇不少,到了六月天,蛇会悬挂在树上,爬上屋顶,或躲在荫翳里,所以,必须把房地四周的树清理干净。
地基的石头不够用,还要耗费精力从别的地方运过来,不得已和施工的工人们交涉了很久,才继续干下去。
而当地那些看似老实的工人也不会很好说话,说好的事情,看看工作量太大,就会变卦。能怎么办?必须得安抚他们。
但这一切的付出,都让这座房子慢慢现出了形状。
诗人在日记中写到:
夜色迷蒙中看着砖砌得还可以,房子像从地里长出来,已一米多高,门框也立起来了,空空的正对着南方。心满意足了—啊,样子还不错,都在该在的位置。
是啊,不容乐观,但一切都让人满足,逐渐进入一种劳作的平静中。
4.那些朴实的山里人
筑居日记中,最让人喜欢的是诗人吕德安对普通人的记录。
是他们的辛苦付出,才最终让这座房子立了起来。
虽然在劳作的过程中,他们难免会计较和偷懒。但一进入自己要做的事情,就会变得比任何人都专注,都让人敬佩。
参与这个房子的有很多人。诗人事无巨细地写下了他们。有最早帮忙清理土地的农民陶弟,有挖地基的罗源人,有拉砖石的司机,有诗人很敬佩的木匠罗宝贵,还有那些被他称为“精灵”的山里女人。
看看他笔下的这些人。
我喜欢跟人谈论我的山区木匠,还有他的名字,罗宝贵。不是说他是天下最好的木匠,而是我自己会得意扬扬,像在谈论一个伟大而又平凡的经验,一个先于我们的存在,如今跟我梦中的房子产生关联的一个复合意象。
当我远远地望着她们低头挑担,那样子就像对生活俯首听命。当我与她们擦肩而过,听到她们均匀地喘着气,呼吸着,仿佛生命的意志在身体里已化为某种黑暗的能量,在源源不断地燃烧,为此我感到自己多么轻飘和脆弱。
她们差不多已把拖拉机运来的三车石粉(九十担)都挑完了,七八个人,每人到底上上下下走了多少遭我也没有弄清楚,看到她们一个个像挑担的精灵—被担子还是被命运驱使,忽隐忽现地走在山路上,我真是从心里怜悯她们,又真的喜欢她们。
也许这才是盖房子的真正含义,让诗人的关注落到平凡人身上,落到一个个具体的现实中,也让他的写作变得朴实厚重。
5.在这里写最好的诗
如果只是在山里盖一座房子,大概也不能算是很特别的经历。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盖房子的过程是他和自己,和万物交流的一种方式。
就像诗人的一个朋友对他说:“你在山里不仅是盖房,还把山里的生活变成了灵感源泉。”
诗人的日记里,记录了大量他自己写作的过程,以及每一首诗的诞生和跳动。
他既在盖一座实体的房子,也在盖一座诗歌的房子。
他给那些可爱的山里人写诗。
她们的生活,支撑了整个世界
没有她们,男人们的船只将会沉没
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一谈到她们
沉重的一天就会很快过去
她们,仿佛就是每一个泥瓦匠
在工作的屋顶所谈论的全部上帝
他给那块土地写诗:
啊,一次空空的在场, 而我们
不知道如果我们有罪了,我们就真正
获得了流放! 在那土地的
雨丝的可怕的间断里。
他给房子写诗:
风干燥而骄矜,草丛里燃起一堆火;
我诚恳而孤单,日记里记下这一页:
一把香,两斤水果,纸钱,米酒,猪肉
一把新月的锄头,几只箩筐,一串鞭炮。
这些供品端放在一块石头上
你就有了一个自己的世界。
也给时间写诗:
这是冬天的一天,也是仲夏的一天
这是静止的时间和一个还有时间的时间:
一个时间给一个不再有过路人的世界;
一个时间给一个从未有过表情的脸;
给房子的台阶写诗:
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我知道
必有什么东西会从天而降
而我却在继续弯下身,徒劳地
要求石头吻合,就像爱
只有面对这个实体的可触摸的房子,你才能感受到他这些诗里的温度。不是徒然的抒情,而是在不断地接近生命本体的那种感动和深刻。
6.这所房子给我的力量
关于这座房子,还有太多可以延伸下去的地方,譬如诗人的画画,诗人的交友,诗人的劳作……
平凡的日子会消磨掉我们太多的激情。
其实盖一座房子能有多神秘有多特别。真正“神秘”的是参与的这个过程和投注到这座房子上的目光。
诗人吕德安用他朴素而深情的笔触写下了这一切,才让山谷间的这座房子,闪着独特的光芒。
如果说,他的这段经历能给我们什么启示的话?可能不是逃离,也不是徒然向往,而是一种对生活的承受和观察,从细碎的时光里看到命运,看到人性,看到万物运转的节奏。
那一点一点盖房子的过程,让这种对天地万物的敬重融合到自己的劳作中。
就像有一次大雨,诗人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在雨里大干一场。
他写道:
看着雨水在油光的皮肤上像河流的支流散开,冲走了沾在上面的泥土,而那褐色的黑色的泥土,使我如同在荒野里舞蹈的土人,对着土地祈求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显现。
虽然眼下我一个人忽东忽西,手脚并用地干个不停,那也是在遵循着另一个我的意愿,重新回到世界上干一番从前未了的事。不仅如此,每当雨下得更大或突然消失在雾中,我都以为这是天地在感应,而我虔诚地从中获取力量。
也愿我们在平凡的生活里,都能捕捉到这种力量,可以从虚妄中变得真实,勇敢。
文字参考:《在山上写诗 画画 盖房子》
图片:选自上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