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名的鍊金術師-來俊臣
活當
雍州萬年,城南破屋。
屋外三條肋骨的野狗,吠聲在牆縫裡結成帶刺的咒語。
賭鬼父親的指甲縫黏著骰子碎屑,刮擦當票「蔡本之妻,押銀七錢,死當」的蠅頭小楷時,墨跡暈成蜷縮的胚胎形狀,他蘸著草蓆上漫漶的血漬,低聲罵道:「娘的,還多出個添頭,倒貼都賠不起。」
五歲,你在巴掌與銅錢的撞擊聲裡織出首句人話,在街頭巷尾學會如何用謊言填滿飢餓的胃。
八歲,你從井底撈起半枚泡爛的開元通寶,隔壁瞎眼阿婆顫巍巍喊:「可是見著井龍王吐的寶?」
你咧嘴一笑:「龍王說,這寶得用饅頭來換。」
這是第一次,你用謊言換到了命的賭本。
九歲,你把鄰居孩子偷竊的事扯成謀逆,說他家晚上點燈畫符,還背反詩。
十歲時,整條街已經沒人敢當著你面說話。 你發現,人的罪名就像炭火,吹一口氣,就燒起來了。
十七歲,你最後一次見到那間破屋。
隔壁阿婆死了,爛腳張被丟進糞池,巷尾新搬來個報官的漢子,一口咬定你偷了他家的銅佛,還詛咒他斷子絕孫。
你笑著說:「我沒偷,佛像是自己跑來的。」
衙門裡的差役笑了,說你嘴甜,正好缺個能說會道的看倉童子,押你上了車。
那一刻,你不再是誰的添頭。
你是自己押上去的活當。
項圈下的第一口人肉
和州獄牢,濕牆長霉,鐵索與鼻息在夜裡交纏。你跪在磚縫裡,手腕還縛著麻繩,嘴角破了皮。 「媽的,這次玩大了。」
那年冬天,洛陽下了場黑雪。
和州典獄接到一紙詔令——
「凡舉告謀逆者,有賞。」
牢裡老囚一片驚惶,有人說女主萬歲殺瘋了,要用假案誅心。
你卻笑了,笑到氣都喘不過來。
「原來如此……罪名這東西,還能這麼用。」
你花了一夜,寫了十九封密信。謀逆、通敵、藏符、結教、偷聽宮人夢話……寫得一筆一畫,像牢邊的蛛絲。
其中三人,隔日便被拖去拷打;其中一人,被割掉舌頭,臨死前還信誓旦旦說他根本沒說過話——他就是你第一份遞交的名單。
你以為自己學會了怎麼玩這場遊戲。
可你高估了自己的段位。
和州刺史李續,親自審你。
廷杖落下時,你聽見骰子在骨頭裡跳動的脆響。
一百下,恰如當年父親在當票寫的「死當息三成」。
血漬在青磚縫裡爬成武周新字,李續的官印卻在案牘上褪色——
「你押錯寶了。」你舔舐唇角的鐵鏽味,「這局開的是天地盅。」
三年後,風聲變了。女主萬歲誅除李唐舊宗,李續兄弟六人皆伏法,只剩一個改名苟活。
你在長安最潮濕的客舍醒來,聽到這條消息時,笑得比當年還狠。
你知道,是時候了。
你用當年被退回的密信做底稿,把罪名織成項圈,親嘴叼到了皇帝的手邊。
「小人當年揭發李續通敵謀逆,反遭其杖責百下,關押牢獄,幾斃於獄。今得天恩昭雪,伏願重審此獄……」
你把李續拉出來,綁在早已燃起的柴堆上,然後自己化身火把——
莫須有的舌頭,把死人勾出墳頭,再殺一次。
自此,官袍裹住你潰爛的脊背,你終於明白:罪名這東西,堆得夠高,不只能埋人,還能站上去看風景。
羅織經-卷首
長安第五監,不斷傳來刺耳的聲音。
沸鼎在分娩骨頭,鐵甕正教導人嗓如何彎曲。
在這座名為人間的煉獄裡,審問早已不為真相,而為你驚人的破案率。
你把破案率鑄成司南,針尖永遠指向「禁」字最渾濁的筆畫。
糞穢是活墨,炙火為朱批,那些被甕壁熨平臉孔的囚徒,在絕糧第七日學會用趾骨寫反詩。
即便皇恩降臨,你也不允聖命直達——
你先令獄卒盡殺重囚,再展赦書。
你記得,有一次你命人在牢中畫了一個方格,讓囚犯只能站在格內,不得越雷池一步,否則鞭抽立至。
日復一日,囚犯崩潰,連現實的邊界都開始模糊。 你再遞上一張預寫好的供詞,冷冷道: 「這是你家人的口供,都招了,只差一個名字。」
囚犯跪地,崩潰,最後在紙上寫下那個名字。
畫面一轉——那供詞其實是一張白紙。
羅織經-作具
你命索元禮設計十具枷刑,各有名目,各有用途。
一曰定百脈,骨縫嵌釘血流乾;
二曰喘不得,胸壓磨盤骨作彈;
三曰突地吼,火炭塞喉聲聲斷;
四曰著即承,鐵枷貼膚焦自甘;
五曰失魂膽,刑具一列即跪安;
六曰實同反,筆落未審罪先攤;
七曰反是實,供詞先行,對錯無關;
八曰死豬愁,帶血殘息,命懸半竿;
九曰求即死,不為減刑,只求速安;
十曰求破家,三代刨根,血作封山。
還有一具,無名。
鐵籠套頭,連枷旋轉,輪於地上,轉至魂斷。 你從不為它命名,只叫它「作具」。
審前,你令獄卒先將所有刑具擺於囚人面前。
「此,為作具。」你說。 無需鞭打,無需動手—— 只需看,囚人魂飛魄散,語無倫次。 你遞上一頁白紙,他們便會在紙上填滿血字。
你的人從不必尋證據,你只需他們交待。
連夜筆錄,日出定罪。 人死於證言,死於自證其罪。
你不審罪,你只審氣息。誰心跳亂了,誰就是下個火把。
羅織之術,至此已非手段,而成學派。
皇帝賞你銀帛,封你爵位。 滿朝文武,競相模仿你的殘酷,仿若誦讀經義。 你開了風氣之先,也關了天下百姓的生路。
自此,告密成風,洛陽街頭皆是囓耳之徒。
名士入朝,低眉匿聲,只為苟一日安生。 臨行前,朝官伏地向家人辭別: 「不知,還能否再見你們?」
羅織經-自陷
長安宮闕之內,風聲也會死。
冬月,內廷忽傳召來俊臣。
你立於丹陛之下,風從殿後來,捲起宮人袖角,如蛇掠過你的耳根。你聽見御案之後傳來女帝低啞的嗓音,如同長安第五監甕底的回音:
「狄仁傑,謀逆否?」
你一如往常拱手回奏:「小人已有證據三十餘件,口供五通,據供詞,其妻夜夢潛龍,其子書案藏符,家僕皆言其書齋常起妖氣……」
女帝沉默良久,吐出一句:「準。」
你彎腰退下,心中卻生出一絲不安。
——太快了。
這是你第一次從皇帝的語氣中,聽見一點……困乏。像是對你手法的疲憊,像是殺意的遲疑。
你回到牢中,命人將狄仁傑獨囚,斷食五日,隔牆放犬吠,夜裡水刑,日間曬燈,只為讓他語無倫次。但第六日,狄仁傑依然負手而坐,唇如沉鐵,不言不語。
第七日「反是實。」他說,你以為他低頭了。 卻沒料到,獄中一匹被帛,書成血書,潛出大獄,直達天聽。那內容倒不是求情,只是逐條剖析你的口供,註明哪一句誰說的,哪一段與誰所證互斥,最後一行寫著——『若以此為實,則舉朝皆當謀逆。』
當晚你夢見自己坐在天子寶座上,文武百官皆無面孔,手裡舉著一份一模一樣的供詞,紙上寫著:
「來俊臣,謀逆。」
你猛然驚醒,枕邊冰涼如鐵。
天還未亮,一名內廷小黃門奉詔傳旨:「女帝,召你再議狄仁傑一案。」
你踏入丹陛,才知有人進言翻案,乃是樂思晦之子,九歲稚子,衣衫襤褸,在宮前伏地叩首,聲淚俱下,說你「羅織無狀,專陷忠良,乃大亂之根。」
你面無表情,行禮如常,只在心中默念:
「他們學會了。」
御史紀履忠上疏彈劾你納賈行賄、違制擅權,案牘鋪陳如刀,字字殺人。你初時不以為意,心想只是尋常奏章,朝堂上那點把戲你見多了。可這回,不知哪一環出錯,哪一位舊識沒能如期「收信」,結果竟是當真下獄,當真論死。
你被剝了官袍、去了頂帶,民唾化成了枷鎖,囚車從長安穿城而過,你只是低頭,默默數著車輪與石磚碰撞的節奏。每一聲撞擊,都像當年在和州廷杖時那百下落木,你知道,這局輸了。
但武帝還是念舊情的,你僅是被免為民。
你不恨、也不悔,你知道,只要你還活著,還有話能說,還能寫下字,那就不算「死當」。
羅織經-歸零
你等到了那封詔書。
內廷小黃門深夜來訪,不進屋、不致禮,只遞上一紙書信。你點燭而讀,紙上只有一句話:
「殿中丞,召入宮尉,聽旨審蕃臣謀逆之案。」
你沒問誰舉薦,沒問誰保你,也沒問為什麼是你。你只是放下燭臺,將多年未穿的朝袍翻出,拂去塵土,一針不改。
你對著鏡中自己下定決心:
「這是你最後一次上桌。」
你再次回到了洛陽,這次你愈加癲狂,也沒打算收斂
從殿中丞到洛陽令、司僕少卿,你一路攀升,步步帶血。你強奪同僚之妻,辱其母,不再遮掩、不再迂迴。你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你來俊臣,死過一次,現在不怕再死一次。
你以官戶無面首為名,誣吐蕃酋長謀反,只為奪一名婢女;你誅綦連耀數族,只因對方「面色不善」;你甚至誣陷司刑史樊戩,使其子自刳胸膛而死,官府無人敢理。劉如璿不過流涕數聲,便被你論絞。
你不殺人證明自己無罪,你殺人,只為證明——你還是那個能讓死人說話的來俊臣。
羅織經-死當
你最終還是惹錯了人,
狗怎麼能咬主人的女兒呢?
你誣陷太平公主私藏讖緯那夜,她正用金簪挑破宮燈,蠟淚燭芯爆裂聲中,八百張空白供詞突然從銅匭裂縫鑽出,自動填滿你的生辰。
他們袖中藏的不是奏章,是你親授的羅織綱要
每張紙縫都滲著你教過的文法——
「俊臣私鑄兵甲」的「鑄」字帶鎖枷偏旁,
「竊窺東宮」的「窺」字嵌著你設計的鐵籠頭。
刑場那日,街上銅甕沸如當年周興的慘叫。
車輪沾著你官袍殘片,如碾碎一張作廢的當票。 你最後看見的是她在簾後,以指尖挑起你編織的罪狀網,輕輕一扯——
那些被你熨平在囚衣內襯的冤魂,
正從絲線經緯間分娩出你親筆寫就的死刑判詞。
《辮梢咒》
洛陽街磚縫裡鑲著燒符的灰,混著剪下的辮梢血痂。日頭毒時地面浮起咒紋,細看竟是乾隆年間叫魂案的供詞拓印,摻著詔獄稻草熬的漿。
茶館門檻積著層密告紙屑,跑堂的掃帚一揮,揚起的塵裡儘是「妖術」「剪辮」的殘字。說書先生拍醒木,震落梁上蛛網。
東街劉寡婦天沒亮便蹲在井沿哭亡夫,哭完掏銅鏡抿髮,順手將西巷李木匠夜裡刨木的聲響,描成反詩平仄。剃頭匠銅盆裡漂的哪是皂沫?分明是剪下的辮梢蘸墨,寫著第八十九版告密範本。
更夫敲三更時,滿街地磚突然翻起。血痂灰燼裹著稻草人爬出,個個脖頸套著無形枷鎖,掌心攥緊泡爛的當票。您聽那打更聲—— 「咚!咚!咚!」哪是梆子響?分明是當年廷杖落在脊樑的悶響,在百年後仍追著人索利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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