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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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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狱玫瑰 07 黄色物质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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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败,一场彻彻底底的完败。

昏暗中,钟少德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披着他那件黄褐色的旧西装,形似槁木,心如死灰。

三十年,已经快三十年了,自从入道以来,自己何尝经历过如此惨败?破不了的无头案固然是有的,但像今天这样,明知对手是谁,明知他的下一步计划,甚至已经张网以待,最终却依然无力阻止,任由对手在自己眼皮底下顺利得手,如此惨败,如此坍台,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纵然搜肠刮肚,钟少德也没有找到先例。看来,自己真是老了。否认是没有意义的,如今的大上海已不再是他驰骋的舞台,长江后浪推前浪,或许,是该让位给那帮“新中国缔造者”和他们手下的年轻人了……

思忖之间,东方的天际隐隐露出了鱼肚白。

法医室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了开来,走出了一位身披白大褂的怪客。此人既瘦且长,年纪与钟少德相仿,一头蓬乱的灰发,皮肤异常苍白,双眼布满血丝,再加上又长又黄的指甲,简直就像一个刚刚结束长眠,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

“哟,还在等啊?”看见在长椅上过了一夜的钟少德,吸血鬼送上了一句轻描淡写的问候。

钟少德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并没有答话。

“死人验完了。没什么稀奇的,普通的急性中毒,老花样,氰化钾。”吸血鬼坐到长椅上,翘起了二郎腿。

这次,钟少德看都没看对方一眼。

“那朵花也验过了,连同前面两朵,全部大同小异。这次根部有氰化钾,上一朵沾了血,血型跟死者一样,还是第一朵最干净,哦,也不是绝对干净,上面全是你那位Miss Rose的味道。”说着,吸血鬼从怀中掏出了一包绿锡包,用修长的手指抽出一支,甩给了一旁的钟少德。

“你不是戒了么?”钟少德终于发了话,声音有些暗哑,“我记得……老朱你戒烟快十年了吧?怎么,突然破了?”

“去年就破了。跟你一样,哼哼,为了心理健康。”朱法医笑道,同时划了根火柴,先帮钟少德,后帮他自己点了烟。

“这次玫瑰上还有什么?应该不止氰化钾。”随意吸了一口后,钟少德回到了正题。

“还能有什么?”朱法医喷出一口烟雾,保持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你希望有什么?花肥?杀虫剂?还是那种琐琐屑屑、龌龊兮兮的,黄颜色的物质?这三样东西那三朵花上都有。”

“第三朵花也有?那种黄色物质?”钟少德稍感惊异。

“当然,”朱法医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钟少德,“还是说,你这次没用证物袋?

“是的,就这一朵花没用。”钟少德道。

公安局的证物袋由牛皮纸制成,优点是坚韧耐用,但也有一个缺点:牛皮纸上的黄色纤维很容易附着在证物表面,多少构成了一种污染。因此,法医在做证物鉴定时都会习惯性地忽略牛皮纸纤维。这种习惯平时无可厚非,然而,在个别情况下,这种忽略会让侦察者付出巨大的代价,比如在如今这个案子当中。牛皮纸除了用来做证物袋以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用途,其中之一就和那三朵夺命的玫瑰息息相关。玫瑰是花店的紧俏商品,为了防止碰擦磨损,以及花开得过早,在运货途中,许多商家会用纸包住花冠。一般花店用的是废报纸,会在花上留下油墨和报纸纤维。只有少数高档花店才会用牛皮纸,相应地,花朵就会附有微量的牛皮纸纤维——就像凶案现场的三朵玫瑰那样。如果能及早想到这一点,避免证物袋的污染,排查范围就会大幅缩小,效率会成倍提高。在第二朵玫瑰出现时,钟少德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证物还是毁在了那帮缺乏经验的丹阳警察手里。其实以他的阅历,应该一开始就想到这点,只可惜,第一朵玫瑰被他神志无知地赠了佳人,不到三秒钟就葬送在了那位与花同名的佳人手中。色令智昏,低级失误,如今悔之晚矣。在成功除掉了名单上的所有目标后,他的对手早已是有恃无恐,高枕无忧。现在就算是抓到杀手,也奈何不了幕后主使。单凭三朵花根本不足以指证李时英,更不用说他那个巡视员老爹了,到头来不免落得证据不足,被迫放人。虽有一腔忿恨,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祝愿他们今天那个纪念大会“胜利召开”了。其实这个吊毛大会本就不关他鸟事,钟少德真正在意的,自然还是那朵他悉心栽培了两年的玫瑰。这次自己在她面前坍台坍大了。前一分钟还信心满满,下一分钟就一败涂地。最令人弹眼落睛的是,他竟然输给了区区一个红二代小赤佬!真是虎落平阳,鬼迷张天师,唉,狗屁神探,一塌糊涂……一想到那对新贵父子道貌岸然的得意腔调,钟少德不由一阵脱力,颓丧到了极点……

“少德,”友人的声音将他从泥沼中拉了出来,“——结婚吧!”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少德,否认是没有用的,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三十年了,你已经斗了三十年了,不觉得厌倦么?再斗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趁自己还不太老,尝试一下新的生活如何?我看密斯关就不错,蛮合你胃口的。小姑娘对你也有点意思,怎么样,难得认真一回?”说话间,对方的脸色正经了不少,已经不像是开玩笑了。

“不,”钟少德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不想毁了她。我带了她两年,我了解她。她骨子里跟我一样,天生是个工作狂。别看她这个样子,小姑娘野心其实大得很,绝不会甘心当官太太。她现在是对我毕恭毕敬,可我晓得,那都是为了学我的本事,真有一天学成了,还指不准会怎么对付我。”

“那你就更应该早点娶她,好断了她的坏念头。”朱法医道。

“哪有这么简单?”钟少德叹道,“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不合她胃口。她对我只有敬,没有爱,岂止没有爱?就连喜欢也没有。她一直都讨厌我,又不得不待在我身边。时间一长,厌恶就会变成憎恨。和一个恨你的人结婚,换作是你,你愿意么?”

“也不见得吧?全天下那么多夫妻,又有几对不是怨偶?少德,你奢求的太多了……也罢,老早以前你就是这样,现在年纪大一把,恐怕也改不过来了。好吧,不劝你了。”对方惨惨笑道。

“呵呵,你老兄有什么资格劝我?这么多年你不也一个人过来了么?”钟少德也笑了。

“是啊,所以说,全是一场空……说到底,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场空,什么正义、自由、平等,还有爱情、玫瑰什么的,不过是一个个迷人的幌子,就像蒙着画皮的骷髅,不,就连骷髅都算不上,骷髅好歹还有模有样,而那些东西就连形状也没有,一抔粪土,仅此而已。”说到这里,朱法医缺乏血色的脸颊愈发苍白了起来。

“只是,那几张画皮确实很美。”看着窗外的虚空,钟少德淡淡道。

“是啊,真的很美,美得让人心醉,就像带着朝露的玫瑰,叫你欲罢不能……”一支香烟已经燃尽,朱法医续上了第二支,“……话说回来,最近玫瑰还真是不少。四天三朵,再加上你那朵人形的,简直泛滥成灾。这倒让我想起了三年前。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不是也有一位Miss Rose么?倒真够巧的……”

“什么?三年前?另一个玫瑰?”钟少德莫明其妙,他分明记得,他徒弟关玫是48年初才进的警察局。

“不记得了么?就是那位很有个性的黎蔷薇小姐呀!她不是47年5月24号自杀的吗?唉,眼睛一眨,整整三年了……”

“黎蔷薇?!你是说……死在大自鸣钟的黎竞雄?!”钟少德大吃一惊,他从不知道此女竟有另一个名字。

“不错,就是黎竞雄,”对方肯定道,“蔷薇是她的笔名。她不是办了一本杂志么?就是47年被封掉的《海潮音》。在上面发自己作品的时候,她用的就是这个名字。‘蔷薇’,大概是因为有刺吧?呵呵……也难怪你不晓得,我差点忘了,你从来不看那种新文艺杂志。”

玫瑰……蔷薇……原来玫瑰就是蔷薇!这就是说……那三朵玫瑰其实不是送给关玫的,而是送给一个死去的女人,在她三周年的忌辰……对,没错,就是这样!难怪杀手选在这几天下手,原来是为了祭奠亡者!照这么看来……自己完全猜错了,大错特错!不止是自己,就连作为当事人的田宝三也看走了眼。照这么看来,连杀三人的那个家伙,他根本就不是李时英!更不是他爸李雄!而应该是……不,同样的错误绝不能犯第二次,这次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必须拿到最确凿的铁证!没错,自己还没有败!翻盘的机会就在眼前!

“哼哼!老朱你还真是恶趣味,吃饱饭没事干了?去看那种破杂志!”钟少德站起身来,往昔的傲慢和斗志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面对这一百八十度的骤变,朱法医目瞪口呆,仿佛吸血鬼被钉住了心脏。

“晓不晓得,你这趟帮我大忙了!”钟少德用力把住对方的肩膀,“今天没空,下次请你吃大菜!”

不知不觉,东方的天空已是霞光万道,五点钟了。好得很,正是时候!

钟少德冲进法医室,一把掠走了检验台上的玫瑰,形如一阵穿堂旋风,消失在即将大亮的楼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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