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向天空
自我有意识以来,我逐渐意识到宇宙是由无数的六边形组成的。每个六边形区域里均排列着书架,只有一侧没有书架,那里是一条长廊,连通着另一个六边形。六边形中间,是一个由围栏护起的巨大的通风井。宇宙无穷无尽,因此通风井也不存在底部,一个翻越护栏跳下去的人,终将在漫长的掉落过程中被空气撕扯成灰烬。
宇宙是一座巨大的六边形图书馆。
自我有意识以来,我就在不停翻阅书架上的书籍。绝大多数书籍中的文字都以无意义的顺序排列组合,有些人说那是另一种语言,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少部分书可以读懂,它们讲述的是有关一种名为人类的生物的事。
人类是一种生活在图书馆之外的生物。准确来说,他们也有图书馆的概念,但却不必终生活在图书馆中。人类会死亡,不摄取足够的食物会死,摄取了错误的食物会死,温度过高,心跳过快,总而言之似乎任何事物都能轻而易举杀死人类,人类是脆弱得莫名其妙的生物。
自我有意识以来,我就与其他与我相似的存在一起生活在这座图书馆里,我们从有关人类的书籍中学习概念、学习描述概念的概念,最终掌握了语言。人类所描述的大部分事物我们既无法理解,也不会去关心,比如山脉河流、电子设备、食物的种类和区别。我们不需进食,也从未去过图书馆之外。
自我有意识以来,一个问题越来越清晰严峻,困扰着在图书馆中生活的每一个人:我们存在的目的是什么?
有人说,我们在寻找一本终极之书,这本书囊括了世上所有的信息,那里面藏着图书馆和我们之所以存在的秘密,只要找到这本书,我们就可以去往全新的世界,也许是人类的世界。
有人说,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记录每本书所包含的信息,最终整理出图书馆的目录,让图书馆世界更加清晰、整洁和有序。我们只是图书馆这个庞大系统中的一个器官罢了。
有人说,我们就是人类,只不过是被打败、然后囚禁在图书馆之中,直到时间的尽头……
为了生存在这个世界之上,生存的目的是必需的。然而关于生存的目的,我们却谁也说服不了谁。谁都坚信自己相信的才是真理,却又忍不住怀疑:如果那个人说的是对的呢?
终于,有人再也忍受不了空虚和无目的的折磨,他跨越围栏一跃而下,声音消失在漫长深渊的虚无里。紧接着是另一人,一人又一人。
我们不会老去,我们不会饥饿,我们不会疲劳。漫长到无法计算的时间里,我和其他人一样,在这座无边无际的图书馆里,一刻也不停的汲取着知识,寻找着或许隐藏其中的救赎。
就在我即将绝望,追随那些自杀者的时候,一个自称来自更下方楼层的人找到了我,他向我讲述了那些我无法理解的,人类世界的奇观:燃烧的海洋,铁制的山脉,以及无边无际的,覆盖整个世界的天空。
“人类原本是只能用四足在陆地上行走的生物。命运就像重力,将他们牢牢束缚在地面上,但是总有人不甘爬行,他们的眼睛永远望向天空。“
“即将下雨的时候,天空遍布积雨云。浓重的雨云层次分明,显现出纹路来,偶尔有电光闪过,照亮至凝实的乌云,在人类还懵懂无知的时代,猜测云中藏着巨大的蛇。”
“骤雨初歇,云层发泄完了它们的威力,天空中只剩明亮的阳光,三三两两的残云。光在高空中的水雾里折射,落在人类的眼睛里映射出连续而分明的色彩之环。在经文里,这色彩是人类与造物主立约的证明。”
“天空神秘莫测,充满了无穷的可能性。夜晚来临时,恒星的光茫褪去,人类站在大地上,眼中倒映的是几千万年前遥远的恒星所闪烁的光芒。月亮如巨大的镜子,将太阳的光芒反射在大地上,那光与阳光不同,温暖、祥和却不烧灼。”
随着他的娓娓道来,死的火焰在心中熄灭了。我们开始谈论书中描绘的世界,书中世界所描绘的幻想世界,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曾吸收过得那些知识开始活了过来,晚霞究竟是何种紫色,紫色本身又是何种形貌,人类的远近大小,又与这塔中世界有何异同,我们谈论不休,持续足以读完数本巨著的时间。
“也是该告别的时候了,”最后他对我说,“我要向塔顶进发,这座图书馆的顶部,说不定也隐藏着一片天空。”
“这是不可能的,从天井向上看,也只有一片黑暗啊。”我回答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从护栏翻越出去的人是向下摔去的呢?”他盯着护栏,若有所思,“为何我们直立在地面上,为什么这座图书馆里存在着重力?我们的世界里存在着上与下的区别,向上要付出辛苦与劳力,向下却只需要顺从重力而已,为何我们的世界存在着这种区别呢?”
“这……我从来没思考过。”
“我不愿意顺从重力,而且我坚信,这不顺从定有它的价值所在。就算图书馆的顶部没有天空,但只要一直往上,也一定能够接近那个价值。”
他斩钉截铁的对我说道,然后就离开了。
自他走后,世界又流转了足以阅读如浩瀚星辰数目书籍的时间。我完全掌握了这一层全部的书籍,此时此刻,我已经是已知的最为博学睿智的人了,我逐渐相信,这个世界是一个环形的结构,世界的上与下是相互连通的,也就是说,那个梦想着天空的旅人一路向上,最终可能从我们的下方再次归来。
自那以后,也许是因为存在时间过于漫长,因而导致内部结构出现了某种形式的枯朽和衰老,我偶尔会进入意识模糊不清的状态,人类的概念里似乎称之为做梦。我总是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梦到那个一路向上的旅人,梦到他已经消散的魂灵默默站在我的身边,无言的凝视着我,等着我给出某个答案。
绝大多数阅读过的书籍,和他人的对话,都在我脑中被抽象成了有序排列的信息,然而那个旅人向我描述的天空、雨云、大海,却始终都如初生般鲜活和无序,我忍不住不去想象:如果天空真的存在呢?
终有一天,我开始向上攀登。
十年后,我的指甲开始脱落,从伤口处流出从未见过的鲜红液体。
百年后,我的腿骨、脊椎因长期、机械的运动而变形,我变得无法行走,只能跪地爬行。
五百年后,我的血已流尽,皮肤溃烂。
xx年后,我已分不清光与暗,只能靠触感继续蠕动。
超越想象的漫长时间之后,黑暗开始吞服我的意识,我知晓了死之恐惧。
在那更之后,我自知死之将近,于是挪动我的第十七条肋骨,将自己从护栏上抛出。
根据我的理论,世界的上与下相连,只要持续坠落,终将坠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