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仓鸮

我在梦里无数次见过您，您像一团火焰，闪耀在夜空之中。

我从小就听父母讲起您，向来是在黑夜即将结束，白天快要从东边蹦出来的时候。我们经常招待那些到过您家的雀鸟，它们以各式各样的声音与遣词造句的方式，向我们描述这片谷地壮丽的风景。因此，我也在梦里无数次到过这片谷地，有时候是一只翠鸟，有时候是一只伯劳，有时候是我那些逝去的祖先。我会落在梧桐树的枝头，高兴地、悲愁地、惊恐地、愤怒地，看到您像一团火焰，闪耀在夜空之中。

我讨厌白天，太阳那刺眼的光芒，模糊了事物的轮廓，所有东西似乎都在溶化，然后融合成不知什么东西。每天凌晨我都会情绪低落，小时候我甚至会忍不住痛哭。我还记得自己刚学会飞行时，最先做的事情便是飞到树顶上，朝着天空大喊：“夜晚，请你不要离开！请留在我身边！”

可惜夜晚不会为我停留。我当然知晓这一事实，却依然忍不住伤怀。悲伤之余，我会吐出一个小食丸。慢慢地这成了我的习惯，每天早上我都要吐出一个食丸，才能进入梦乡。

有时候我吐不出食丸，心便怯怯的，缩在父母的身边，等着白天过去。后来我的身体与心灵都足够强壮了，又一次失眠，我鼓起勇气飞出树洞，飞进白天。太阳照得我昏头昏脑，我跌跌撞撞地前行，撞进了一片茂密的竹林里，遇到一只四声杜鹃。她比我稍微年长一些，听说我的小小冒险之后，她说：“我最熟悉白天，让我当你的向导吧。”

她是一只漂亮的鸟儿，小小的脑袋，尖尖的嘴，显得灵巧，不像我钝钝的。接下来的每一个白天，无论是否顺利吐出小食丸，我都会去找她。她和别的四声杜鹃不一样，胆子特别大，我们常常一起去人类的废墟里探险。我越来越了解她，知道她喜欢鳞赤目幼虫、月光下的栏杆、初夏飞过玉米地时看到的人类孩子的笑脸。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蹲在窗台上晒太阳，梳理羽毛。

可惜她不喜欢我，拒绝了我的表白。我退回夜晚，连最喜欢的老鼠也变得可憎起来，一天天消瘦。母亲再也看不下去了，对我说：“出发去凤凰谷吧。去散散心。”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们的祖祖辈辈就会离家远行，到这片谷地里来，为的是见一见您。我们招待四面八方的雀鸟，其实也是想要打听您的消息。母亲说鸟儿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您，仿佛您已经从世界上蒸发，但是种种迹象表明您并没有离去。四声杜鹃为何那么喜欢阳光下的窗台呢？我为什么会喜欢四声杜鹃？如果您已经舍弃了这个世界，那么所有雀鸟都会丧失爱的能力。

只有成功到达凤凰谷，我们家族的年轻成员，才算真正成年。我还未完全长出羽毛时非常叛逆，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一定要见到您才罢休。没错，与您有关的故事，在黑夜将要结束时，曾给我带来许多慰藉。您是我梦中一团耀眼的光芒，太耀眼了，我并不想靠近您。我早就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屈服于家族的奇怪使命。因此，虽然难过时不停念着您的名字，就能好过一些，但我拒绝这种依赖。

不过我实在太难过了，迫切想要去一个远离四声杜鹃的地方。我对母亲说：“我会出门旅行，但我不会去找凤凰。”

“孩子，别说得那么肯定。你终究会去的，那个愿望在你的心里。”母亲回答。

母亲的话或许是对的；或许因为追逐四声杜鹃飞过了好多个白天，我不再那么反感耀眼的光芒。“去凤凰谷吧”，这个想法在我心中越来越明晰。我漫无目的地飞行，时而朝西，时而朝南，但我明白自己正在靠近您的家。是的，祖祖辈辈共同的愿望，随着血缘来到我的心里，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抵抗。

我离这片谷地越近，对四声杜鹃的思念越淡薄。当我到达这里，双脚踩在梧桐的枝条上时，四声杜鹃已经不重要了。我嗅到了您的气息，不由得痛哭起来。啊，原来我在凌晨时分惆怅，并非因为舍不得夜晚，而是因为我的灵魂在思念您。虽然从未成功见到您，但我们还是一年年飞来这片谷地，便是想从您的气息里得到安慰。

明年我会再一次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