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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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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勿撞門

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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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勿撞門!」

  看著網咖玻璃門上的字條,心裡想著,有誰會去撞門?

  突然好想撞門。

  每次回到林口就想去打網咖。這裡沒什麼好玩的,跟人介紹家鄉時我總是說,這裡唯一優點就是靠近台北。缺點倒是不少。我住的地方是工業區,空氣很糟糕。小時候,爸爸說煙囪在造雲,後來才知道製造業只會製造痛苦。幸好我們家離長庚醫院很近,王永慶很有遠見,他知道他的石化工業讓人生病,所以拼命蓋醫院;以前地理老師有教過,這就是所謂的上下游「垂直整合」吧!

   我媽媽就在長庚醫院工作。她是婦產科的護理師,多虧了她,我們才可以住在長庚醫護社區。這個社區,顧名思義,只有替長庚醫院工作的醫師或護理師的家庭才可以住,房租會比較便宜。

  我沒有騙你,如果你從小就住在這裡,不必去問,很容易就能分辨誰是醫師的小孩,誰又是護理師的。舉例而言,我童年最好的朋友就是醫師的小孩,因為他的英文很好,隨手一指,都能知道那東西的英文怎麼說,而且還拼得出來,儘管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拼錯。

  我們常常在社區裡騎腳踏車、玩火,聽著音樂唱歌。有一次他放齊秦的《大約在冬季》給我聽,我聽不懂,只覺得他的音樂品味不簡單。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大吵一架,因為醫院的對面有兩家網咖,他想去樓上的,而我想去樓下的。他說樓下網咖有菸味,要去自己去,我也賭氣下樓,沒多久他國小畢業,搬到台北,我們也就分道揚鑣了。

  說來也很好笑,雖然是林口人,但是我們都讀台北的民生國小,搭六點半的交通車上學。記得我一上交通車就開始睡覺,到學校後又開始睡,睡飽之後,看著「天龍小孩」展現他們的優越感。有時候我會覺得這一切沒有意義,因為這是醫師與他們小孩的遊戲:讀民生國小是為了進入敦化國中,讀敦化國中就能進入明星高中、大學。像我那位朋友,考上建中,讀清大電機;但當你是護理師的小孩,比如我姊,妳只會讀民生國小進入敦化國中,讀敦化國中卻落入垃圾高中、大學。

  生活像在圓謊。

  大學的第一堂課要自我介紹。我說我的興趣是幸災樂禍,專長是半途而廢。整學期,教授不厭其煩地講解每個笑點,我卻不知道何時該笑;我無法確定他們是在說真的,還是在反諷些什麼。孟子問梁惠王,戰爭中,逃跑五十步的人嘲笑逃跑一百步的人可不可以?梁惠王說不行,畢竟才相差五十步。可是我覺得可以,我數過:五十步與一百步之間的距離,是無限。

  休學之後,不得不搬出宿舍,當務之急是找個房子住。我在家裡附近找到一間小工廠,住進二樓加蓋的鐵皮屋裡。除了租金便宜之外,它的大門設計得相當精巧,一打開門就可以跳樓自殺,非常方便。我用休學退回來的學費付了押金與第一個月的房租,之後得找份工作,不過現在,得先搞定兵役問題,因為我不能當兵,當兵父母就會發現我偷偷休學了。

  聽說拳擊選手為了打更弱小的對手,會不吃不喝好幾天。於是我效法他們,兩週以來只喝果汁,體檢前的兩天更是滴水不沾。原本想去藥局買利尿劑來吃,脫水得更加徹底,但是老闆不肯賣我,他只賣我能夠幫助排便的藥。

  我想,如果我真的使用利尿劑,可能會死掉也說不定。體檢的那天早上,出門前頭暈目眩,出現幻覺。下樓前,眼前的樓梯和一片寧靜的天空交疊在一起,天空非晴也非雨,是明亮的灰。不只是視覺,還帶給我一種平靜的感覺,我決定閉上眼睛享受幻覺。可能持續有兩、三分鐘吧,過程中還看到類似顯微鏡底下阿米巴蟲的黑色幾何畫面。

  幻覺消逝後,我慢慢爬下樓梯,搭車去醫院。幸運地,只差零點二公斤就要當替代役了。突然感到一種可笑的成就感:整整兩週都待在狹小的房間看美劇;餓到睡不著覺,睡著了總會夢到食物;為了脫水,穿雨衣去國小操場跑步,但是根本沒力氣跑;每天唯一的希望就是去巷口的水果行買杯木瓜牛奶,大杯只要五十元。我知道,這是逃避,卻是我想要完成的事。

  上大學後,我們被賦予「自由」,以為掙脫了枷鎖,然而限制還是存在,只是換成一條,走遠會越拉越長,走近會越收越短的「伸縮狗鍊」。「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所有人都有關聯,這關聯就像一條長長的鍊條,繫在每個人頸上。我們以為自己在前進,卻只是被彼此牽引,繞著似圓非圓的圖形在打轉。當你環顧四周,也看不見誰在操弄,但是你知道、也感受得到,「主人」就在圓心。我們夜以繼日地畫圓,好不快樂。

  幻覺如此美好,現實反倒成了一件「用不著的贈品」。夸父是在追逐太陽,還是在逃避影子?后羿射下太陽,是在為民除害,或只因他的情人奔月?

  等我回過神來,發覺我已經休學了。投了一些履歷,到物流公司當理貨員,每天的工作就是推著推車找東西。看著琳琅滿目的商品,新的手機、帳篷、書籍與化妝品。祂帶我來這裡,就只是為了炫耀嗎?如果是這樣,那我想回去了……

  推著推車時,我在想,輪子為什麼是圓的,而不是三角形?是因為圓很美嗎,還是因為它是神所偏好的形狀?我又想到,薛西弗斯所推的那顆石頭,是不是一天比一天還圓?在日復一日的勞動中,這顆石頭越來越圓,是否也意味著他一天比一天輕鬆,他會越來越快樂嗎?看到推車,莫名升起一股對未來的鄉愁。

  這是一塊移動的土地。搗蛋鬼提爾曾被某個公爵下令,禁止進入他的領地,當他闖入並被判處死刑時,他站在鋪了土、種了菜的拖車上,指著地面對公爵說:「這不是你的領土,是我的。」公爵只好無奈放行。

  這鄉愁讓我想到《霍爾的移動城堡》。霍爾害怕荒野中的女巫,害怕外面的世界,即使如廢墟般的「城堡」日漸破損,變得擁腫不堪,仍不願離開。「移動的城堡」就像母親的子宮,絕非久居之地。某次下班前,一位上了年紀,總是橫衝直撞的女同事對我說:「你長大以後,要是再像現在這樣不勇敢,你身邊的人會離你而去。」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台被拖吊的車,前輪被吊車抬起,控制不了方向,後輪卻持續轉動,被拖往不知是修車廠還是拖吊場的什麼地方,等待領回或者報廢。

  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我決定了,我要解決台灣的房價問題,因為這是一切社會問題的核心;只要從這裡著手,我就能處理所有的問題,也包含自己的問題。

  我要買一台推車,上面放一座狗屋。不要被「狗屋」一詞所迷惑了,語言充滿陷阱,既然貓也可以住狗屋,那麼人自然也能住。放在推車上,我就可以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這是更小,不同於美國人住在露營車上的「遊牧人生」。

  這個計畫,我叫它「第歐根尼計畫」。第歐根尼是我所嚮往的古希臘哲學家,白天他提著燈籠尋找誠實的人,晚上睡在木桶裡仰望星空。

  盧梭認為,「文明始於第一個把一塊土地圈起來,說『這是我的』,並讓頭腦簡單的人相信了他的話」的人。當我們圈起一塊土地,就被豢養起來,有如「井底之蛙」;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所說的「主奴辯證」將漸漸走向「主寵辯證」――主人與寵物的關係。到了這個時刻,歷史將結束,不會再有新的變形,人人睡得安安穩穩,夜裡不再翻身換夢。

  成長如此醜陋,井裡的蝌蚪長成青蛙,牠滿心期待地跳得一天比一天還高。直到某個晴朗的早晨,牠不小心跳得比牠的井還要高時,牠會發現,圈起土地也圈起天空,在匆匆一瞥之後,土地還是原來的土地,但牠永遠失去了牠的天空。

  最後我還是復學了。

  花光所有積蓄,買了一台有圍邊的白鐵推車,訂製一棟像櫃子的黑白狗屋。然而,狗屋的尺寸實在太小,加上溝通失誤,蓋狗屋的人以為是狗要住,把鎖設在外面。這還是第一次,我確切地感受到,這個世界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就算我打開門,把自己塞進去,如密室逃脫的魔術師一般,以一種很不健康的方式蜷縮著身體,裏頭還是太悶熱了。這個尺寸,電扇與冷氣都不切實際,這個地方小到想做什麼都不切實際。

  記得我一直沒有勇氣搬進狗屋裡。後來錢包不見,租約又到期,沒有辦法,只能把所有家當放到推車上,開始「第歐根尼計畫」。過了一個禮拜,錢被抽走,錢包送到警察局,警察打給學校,學校聯絡我的父母,休學之事東窗事發,於是唬爛他們說我在準備重考。搬回家住,白天出門去圖書館,其實都在網咖度過。到頭來,只在狗屋推車上睡過一個晚上。其他天,就用退回來的押金住在便宜旅店裡。

  那天,我把推車停在免費停車場中。停車場旁有間小廟,儘管廟旁就有公廁,夜裡還是會有遊民來牆邊尿尿。我被水聲驚醒,被尿騷味臭醒,被半夜的車子吵醒,還會有許多蚊子不斷提醒我,這裡是哪裡。又悶又熱,狹小的空間難以翻身,在門外想要進來,進來了又想出去。我想休息。

  好不容易終於睡著,夢到我在一間環型旅店找人。這旅店有一百道門,我面前的,就是我要找的,於是我敲門。敲第一下,右邊的門開了。我繼續敲。順著時針的方向,第二道門也開了。我繼續敲。彷彿戰爭中逃跑的人,隨鼓聲朝死亡的陰影處奔去,所經之處,門相繼打開。當我敲到第九十九下時,我發覺,九十九房的客人都在等我,等我,再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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