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再没有杰尼斯的日本“红白歌合战”
文|新井一二三
原文发布时间|01/04/2024
日本的公共电台NHK每年12月31日晚上播送的“红白歌合战”,简称“红白”。开始于1951年,至今已有73年的历史了。“红白”从第3年起就引入了电视直播,从此每年的除夕夜(日本为阳历每年的最后一天),开着电视机,边看当红歌手与乐队的表演边吃年夜饭,成了大多数日本家庭年年岁岁都一样的例行公事。其普及程度如果举个例子来说:我在大学教书用的汉语课本上介绍中国人看着“春晚”过年的教材文章,都要拿日本“红白”来类比,以此讲述各国大型电视节目如何形成了现代的社会习俗。
每年的红白歌合战中,都会出现当红的男女歌手,他们以性别分成红(女)组和白(男)组。双方对战,誓要比一比到底哪组的表演更为优秀、精彩,更受了现场以及电视机前边的听众们欢迎。
记得我小时候,在每年的“红白”中,受年轻人支持的小偶像们都在较早的7点、8点多露面。到了9点钟以后,在东京涩谷NHK礼堂舞台上唱歌的,很多都是自己属于中老年,并受同时代粉丝欢迎的老明星了。这种安排往往令当时我这样的小朋友们觉得无聊,继而导致发困。结果,一年中唯一一天被家长许可的“通宵玩乐”计划,最终还是在那些老明星的歌声中被毁于一旦。
被杰尼斯男艺人垄断的“红白歌赛”
1990年左右出道的SMAP,从1991年到2015年的25年时间里,总共出场了23次“红白歌合战”;期间有5次,队长中居正广同时也担任了白组主持人。那完全可以说是SMAP主宰“红白”的四分之一世纪了。当初从13岁到18岁的5个成员,最后都长成37岁到42岁。可是,直到最后,他们的样子也没有变成“大叔”一般,反而呈现着一种“超龄美少男”的状态;毕竟,“美少男”才是杰尼斯事务所旗下艺人的招牌。
SMAP的三个成员跟杰尼斯事务所发生冲突,宣布解散的2016年12月31日,“红白歌合战”的白组主持人是属于岚乐队的相叶雅纪。那晚,几乎全体日本社会都等待着SMAP的5个人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同台亮相,向全国的粉丝们告别。然而到了最后,SMAP都没有出现,导致主持人相叶的忍不住巨大压力而泪流满面。从此,日本进入了后SMAP时代。
7年后的如今,2023除夕夜的“红白歌合战”上,不仅没有SMAP,连任何一个杰尼斯旗下歌手都不出场了。据报道,没有一个杰尼斯成员的“红白”是1979年以来,44年中的第一次。过去的7年时间里,原SMAP中的反乱三分子长期没有上电视表演的机会,据报道是杰尼斯事务所方面的惩罚所致。在SMAP之后,成为杰尼斯旗下第一把手的岚组合,都于2020年停止了集体活动。尽管如此,才一年以前举行的2022年“红白歌合战”中,除了原属岚的樱井翔担任白组主持人以外,还总共有6个杰尼斯组合出场。
被掩盖多年的性侵丑闻
忽然到来的“去杰尼斯化”,起因不外是事务所创始人杰尼・喜多川(1931-2019)对很多数男童的性侵案件。出生在美国洛杉矶的杰尼,年轻时候应召去朝鲜半岛打仗,后来留在东京任职于美国大使馆。显然他从很早就对男童有特殊的兴趣,曾经组织少年棒球队而当过教练,跟着在1962年就创立杰尼斯事务所,开始当上了一个接一个“美少男”音乐组合的经纪人。杰尼对“美少男”的恋童癖早在1964已经引起一宗官司。后来也每隔一段时间都传出来有关报道、官司的消息、揭黑书出版等。然而,直到他死后的2023年3月,英国广播公司BBC播出了一部关于杰尼对旗下男童歌手性侵案件的报道节目以后,广大日本社会才终于开始把它当一回事。
从杰尼斯旗下偶像过去很多年都垄断“红白歌合战”的状况,应该看得出来该公司在日本娱乐界拥有多么大的影响力。电视台、广告商、各家赞助商都在跟杰尼斯的合作中取得了巨大利益。连在东京奥运会的报道节目里,都出现了岚乐队的樱井翔和相叶雅纪;可想见日本政府方面都跟杰尼斯事务所之间有利益关系(其实,樱井翔的父亲是原政府高级官僚)。结果,即使在BBC的节目引起了国际性关注以后,日本媒体和整体社会的反应还相当迟钝。联合国人权组织派调查组来日本跟几个杰尼斯受害者谈话,而后说:“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儿童性虐待案件发生在日本娱乐圈了。”最后是三得利等国际大企业开始担心:在自家广告里继续采用杰尼斯旗下的偶像,会引起公司容忍儿童性侵、虐待的嫌疑,而在国际社会上要受谴责。
终于杰尼斯事务所召开记者会而承认已故杰尼犯的罪行后,向公司报名要申请赔偿金的受害者人数已经超过八百名。他们很多是才十二、三岁的时候想要参加杰尼斯事务所而希望成为偶像、明星,结果接到杰尼直接打来的电话,被叫去和那个有洋名的老男人跟好几个“美少男”一起住的所谓宿舍(日语称:合宿所)。多数人第一晚就在洗澡间或者被褥中受性侵,但是因为年纪很小,往往搞不懂到底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不觉之间受到上百次性侵的都不在少数。
正式开始调查性侵状况以后,报道出来的详细案情,跟之前传说的内容比,可说凄惨得多了。加害者无疑是同性恋加上恋童癖,故意挑选了还不懂事的小男孩。如果他们服从杰尼的话,就有可能被选拔出来上舞台或者出唱片,从此开始走成为明星的一条路。如果拒绝的话,则不可能有在娱乐圈里出名的机会了。可恶的是,杰尼也似乎故意挑选了家境不宽裕的孩子们。他们一方面特别想要替家长挣钱做孝子,另一方面父母受文化程度以及社会阶层的限制,报警控诉的可能性比较低。
日本娱乐圈的性侵和剥削或不止杰尼斯一家
有一个受害者说:当初是单亲妈妈替他寄履历表和照片给杰尼斯事务所的。结果很快就被叫去杰尼的住所受性侵,觉得受不了而跑走了。但是,母亲觉得他这样子丢掉机会太可惜了,最后逼他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怜的母亲听到后责备自己,最终自寻短见,留下的儿子成为孤儿。
从1962年到2019年,杰尼・喜多川经营经纪公司的半个世纪多时间里,受害的个人、家庭到底有多少?有800个受害者会意味着至少有800个家庭,其影响范围广大得不得了。长期在杰尼之下工作或在杰尼身边,开一眼闭一眼剥削了无数儿童的众多成年人,他们则无罪吗?再说,如此大的秘密都能长期被隐藏下来的日本娱乐界里,就不存在第二个杰尼・喜多川吗?在其他的经纪公司里,女童星受性侵的状况难道不存在吗?
杰尼斯问题持续中的2023年秋天,日本媒体也纷纷报道:在只收女生的宝冢音乐学校和歌剧团里,学姐对学妹的霸凌行为长期存在而且特别严重,最近就有一个人因受不了而跳楼自杀了。宝冢的纪律跟军队一般严厉,是很多年来在日本社会里经常听到的“旧闻”。但是,杰尼斯事务所的大规模性侵案件被揭发出来之际,在同一个国家里,一样有历史、有名气的娱乐机构中,结构性的人权压迫持续存在着,并且被媒体暴露出来以后,在记者会上否定霸凌存在的,清一色是穿着西服系好领带的“大叔”们,这个组织一看就知道是很有问题的。他们不懂:在如今的世界里,人权是无比重大的议题,多元化是无可避免且非走不可的方向。
2023年12月31日晚上,在东京涩谷NHK礼堂的舞台上,杰尼斯偶像已经成为历史。因为这是个及其巨大的丑闻,恐怕主持人都不能提及此事吧。然而,有时候,某种东西的不存在,会比存在更大声地指出所发生过的问题。现在回头想,2016年没有了SMAP的那场“红白歌合战”,好像预告着今天的到来。也许,从今年开始,日本人过除夕的习俗会变得很不一样都说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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