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我的家庭故事Day5:成為媽媽以前
第五天:記一個你不願跟別人透露、或者難以面對,又一直放在你心上的家族秘密或故事。
弟弟出生以後不久,爺爺奶奶的木屋就要拆遷。往年回去,坐臥鋪到重慶,下了車轉大巴,坐上一整天。大巴只到小龍坎,下車以後又要坐出租車或者面包車,直到深夜才能到家。據說,那間平房的一磚一瓦都是爺爺和爸爸一起砌成的。屋後是山,剛出生的那幾個月我被奶奶帶在身邊,四月以後是初夏,太陽越來越毒辣。她把我丟進背後的竹簍裡上山摘菜,菜葉子丟到我身邊。短短幾個月,我已經是黃土地一般的膚色。
弟弟出生以後,舊屋就要拆遷。分配的房子還沒建好,爺爺奶奶便在安置房裡暫住。我隱約記得,我們要爬十幾層樓梯才能到家門口。那一棟水泥房子住滿了拆遷戶,無論是外表還是內裡都是堅硬的模樣。爺爺奶奶的家中並沒有任何裝修。我第一次知道「家徒四壁」具象的畫面。很多傢私都是從舊屋帶來,整間房子裡最昂貴的就是那張木桌和四條長木凳,似乎也是爺爺和爸爸一起砍下來,找工匠組裝的。
重慶的夏天很熱。那時弟弟剛出生不久,我們四個人擠在一張床上。房間裡只有老電扇、沒有空調,有蚊子、只有蚊帳。這一切都讓夜晚更加難熬。那時爸爸睡在最外面,接著是媽媽和弟弟,我縮在最裡面、緊緊貼著墻睡。直到現在我偶爾也喜歡將自己的後背緊緊貼在冰冷的墻面上,找回熟悉的堅硬的觸覺。想到那張小小的床塞下四個人,就像後來無數個堪堪塞下我們一家的出租屋。一想到那個情景,我腦中只有「窘迫」二字。為什麼會這樣?別人的家庭是什麼樣?那時的我一概不知。
有天夜裡弟弟咳嗽到後半夜,奶奶來回進房間給弟弟掖被子,媽媽出聲制止,奶奶充耳不聞。來回幾次,弟弟咳嗽越嚴重。媽媽給弟弟餵了藥準備睡下,奶奶忽然摔開房門指著媽媽鼻子罵。奶奶沒有讀過書,罵起人來髒話一句比一句尖利。她開始詛咒我媽、我媽的親人,詛咒我、詛咒我弟。誰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全世界的人都要害她,全世界都該死。媽媽在床頭那側哭了整夜,懷裡的弟弟還在不斷哭鬧,我貼著墻面,聽著她的哭聲,心裡有種朦朧的悲哀。
20年封城,我和媽媽被爸爸撇下,在武漢生活。和她獨處的日子我們有過很尖銳的爭吵,我也嘗試和她對話。我記得那時我坐在桌邊,背對著床上的她,靜靜聽她講完和爸爸決定結婚的那場車禍,然後問她,要不要離婚?
媽媽一直念著的那場車禍是在結婚之前。原本奶奶並不同意他們的婚事。那場車禍讓爸爸腦袋開了刀。很長一條縫合線,彎彎曲曲嵌在腦袋兩側,從此疤痕上再也沒有頭髮。我爸便剃了,維持光頭的模樣。
媽媽一個人在溫州照顧他,一邊上班一邊陪護,有時忙不過來是同事朋友代理。和我年紀相仿的媽媽,坐上救護車陪著他到醫院,照顧他數月,直到爺爺奶奶終於肯來到溫州。吵架時奶奶總是罵她一開始就沒安好心,嫁進家門就是圖我爸好。我媽總是很委屈、很崩潰。圖他什麼呢?如果真有所圖,為什麼在我爸差點死掉的時候還要守在他身邊把他救回來呢?
十幾二十年過去,她從來沒放下過這件事帶給她的創傷,卻又若無其事地嫁給他,代替我爸盡孝,給這對原本就看不上她的夫婦洗衣做飯。我問她為什麼不離婚,她只是沉默,和我講其實你爸人也不壞。我總是聽不下去,明明我在這個家裡扮演丈夫代償的角色,她要和我倒苦水、又要從這份苦裡掙扎著咂摸出一絲甜,以此哄騙自己接著活下去。這樣的陳詞濫調,我已經不想再聽。
如果你離婚,我一定會支持你的。那時候我這樣和她講。她說不知道,感覺一個人活不下去。這段只有我們知道的對話,多年來在我的記憶裡栩栩如生。她終於不再是疲憊的、痛苦的模樣,和我笑著說她和爸爸戀愛的往事,又對爸爸傷害她的部分閉口不談。她依然有天真的、或許幼稚又單純的一面。一邊因為降臨到身上的切實不幸而痛苦,一邊又勸說自己這已經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的生活。如果不是這樣,如果要她接受她的人生本可以有別的、更廣闊的選擇,只會徒增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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