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化線性史觀與禁播宮鬥劇的關係
幾日看到一篇投書風傳媒的網路奇文,嘆為觀止。這篇文章的主要「論」點是:中共之所以要禁宮鬥劇,乃是因為「擔心人民會察覺到清朝是壓迫漢人的外來政權,因而動搖到現有的『漢文化線性史觀』」,還不忘借此「論」點為作者自己的「穿越」作品《花開時節》打廣告。文章筆觸輕鬆戲謔,卻因荒謬之處過多,所以讀起來只覺肉麻當有趣:
1.「《步步驚心》、《甄嬛傳》其實處處充滿「漢人」文化想像,到了《延禧攻略》、《如懿傳》卻開始貼近史實深究滿人文化,甚至連滿人不裹小腳、戴耳環必須一耳三鉗這種細節都跑出來,擺明說了大清國不是跟漢人一路的,是只把漢人當奴僕的外族帝國」:
「滿人不纏足」早就是常識,但作者似乎認為她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滿人婦女戴耳環也並非要「一耳三鉗」不可,一耳三鉗通常與朝服、吉服搭配,著常服、便服時就未必要戴。另外如果稍有研究,就能知道,這幾部劇沒有任何一部的服飾完全符合歷史,其中的服飾考究度以《如懿傳》最高,其次是《甄嬛傳》,再次是《延禧攻略》,最後才是《步步驚心》。作者對中國美術史、服飾史和滿人習俗顯然非常陌生。而上面每一部劇,不僅杜撰和曲解歷史,將歷史娛樂化,更充斥著漢人對非漢人一廂情願的文化想像與消費。尤其是作者在文中推崇的《延禧攻略》,無異於將職場上位劇加偶像劇搬到古代演,劇中的乾隆不過就是個名叫弘曆的腹黑總裁,恰好遇到不走傳統路線的女主角,因而常被耍得團團轉。這究竟是揭露中國史的秘密,還是逢迎觀眾的娛樂趣味,大賺一筆,至為明顯。但作者竟能在此發現「微言大義」,恐怕會讓從不隱諱其商業目的的編劇、導演、製片害羞一把。
說穿了,每一部劇都在消費清史,只是程度高低有別,順道讓一些文青、公眾號能蹭一蹭熱點,這種熱潮近幾年在大陸越來越夯,說是「文藝資本主義」也不為過。但「戲劇的服飾細節考究度提高」與「讓人民覺察到大清原來是滿人奴役漢人的外族帝國」,兩者之間的因果關係究竟何在?搜一下微博與微信上對《如懿傳》、《延禧攻略》的討論,話題前幾名不外乎「如何避開乾隆這種渣男」、「魏瓔珞教你的職場攻略」、「延禧的中國美學」、「看如懿傳,一起提防婚姻崩毀」等,關於政治的討論雖然有,但大多聚焦在「延禧攻略的身體政治學分析」這類主題上,不知作者是在哪讀到「疑滿情緒」的?
2.「元朝/大元大蒙古帝國是殖民帝國這個觀點應該比較為人所知,特別是元帝國統治人民分四等人制,先後是蒙古族、色目人、漢人、南人。南人,是指南宋治下的漢族人。
元帝國蒙古人是不是中國人?它根本把漢文化圈的臣民列到最低的兩等人去了,哪裡會說自己是中國人。然而歷史可以覆寫,如今漢文化線性史觀反過來把統治者的帝國寫成受殖者的一個朝代,真的好棒棒。
清帝國就是另一個元帝國。這種事情在電視上一播再播,有點敏銳度的人也知道不妙吧!亡羊補牢猶未晚也,索性禁了「宮鬥」,省得哪天改拍宋帝國,結果考據出趙匡胤不是漢族人的事實,那中國史就又要崩解啦。」:
傳統中國並非西歐式的「單一民族國家」,而是多文化、多族群共處的文明型國家,這也是常識,但作者好像又發現了另一個驚天大秘密。漢,說穿了,就是由各種今日所說的「少數民族」混血而成;而非漢人政權入主中原的狀態本來就很常見,十六國、北朝如此,連隋、唐也不是純漢人主持的朝代,遑論遼、金、西夏,元、清之例,絕非特例,而是常態。古代中國的夷狄之辨,在於文化,而非血統;是不是中國人,在於政治,而非血緣。
古代中國有正統觀,卻沒有民族國家觀,從這個角度看,古代中國人從未將元朝視為蒙古在中國的殖民政權,反之,元朝的蒙古人也從未將自己視為殖民者。元朝蒙古人是不是中國人?這恐怕不是今天的蒙古人和蒙古獨立(以及其他獨立)運動人士自己說了算的。首先,忽必烈當年自詡中國明君時,也想繼續保持蒙古大汗的身分,反而被其他汗國拒絕「做了中國皇帝,還做什麼大汗!」;且《宋史》就是在元朝編修的,元朝君王自認繼承了中原的統治天命,而非只是原來的大汗身份,《元史》則是明朝的官修正史,在中國的觀史傳統內,元雖是異族政體,但同時是繼承宋朝而來的前朝;正如清朝當年修《明史》,也把投降自己的明朝臣子稱為「貳臣」,以表彰寧死不屈者的氣節。
作者似乎認為,如果中國的朝代不是漢人稱王,就等於殖民政權。依照這種極其晚近的民族主義主張,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在阿拉伯半島、羅馬帝國在北非的統治全都是不折不扣的殖民政權,而古代巴勒斯坦則被羅馬、阿拉伯、蒙古、庫德族交互殖民。但作者的主張其實也不陌生,只是上次流行時間是在清末辛亥之際,鼓吹者就是漢民族主義革命派裡的大漢民族主義知識分子-如今國民黨的前身,但作者若穿越回那時,發現自己跟這群人站在同一陣線,恐怕完全無法接受吧!且清朝的統治也絕非滿人高高在上,缺少漢人的全面合作,清朝不過「建州」而已。
作者滿口批判中共的「漢文化線性史觀」,但懷抱強烈的大漢民族主義文化觀,並以此來審視所有朝代者,正是她自己。而中共的論述也不是漢文化線性史觀,而是「中華民族」史觀,否則「自古以來」應該要變成「驅逐韃虜」,新疆、西藏早就獨立出去了,何必進退維谷、吃力不討好地苦守?至於「清帝國就是另一個元帝國」這種論述,作者大概以為全台灣都沒人在研究元史與清史了,所以隨便說說也沒關係?
3. 「1993年開始風靡台灣言情小說界的穿越小說,二十幾年來沒有任何一本穿越回到台灣的古代,而是九成以上穿越回到中國(或中國風味的)古代,為什麼?
我在2017年出版的《花開時節》就是穿越小說,而且自我標榜「首本穿越到台灣日本時代的文學小說」:
作者以極高的大漢民族主義標準譴責元朝、清朝是蒙古人、滿人在中國的殖民政權,卻又對日本殖民台灣的歷史視而不見,而以「台灣日本時代」稱之,真是令人嘆服。如此具有日本主體,或許可以勞煩她向日本政府提出請求,像元朝修宋史、清朝修明史一樣,把台灣史修進日本史裡,讓列島上的一億三千萬人讀讀大日本國的豐功偉業。不過日本政府連自己在琉球的暴行都不敢面對,對於美軍在琉球犯下種種令人髮指的罪行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恐怕要讓作者失望了。
作者一方面譴責根本不存在於中共論述中的「漢文化線性史觀」,一方面又把少數民族陰性化,想要用外族本質主義解構中國史,但這種本質卻只剩不纏足、必須一耳三鉗等膚淺符碼,如此一來宮鬥劇禁了也好,免得一堆人成天看劇學清史,卻只是不斷再製內部東方主義。當然,也許作者只是高明地為自己的「穿越大作」打書,我們都誤解她了。
原文發表於2019年2月6日《風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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