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澳洲之后,我的身体总有一种「强烈的饥饿感」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江的一本书——《素食者》,当一个女人不吃肉之后,全世界都开始把她当成疯子来对待。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完全理解到食物背后的社会隐喻。直到来到澳洲之后,我开始日日被一种强烈的饥饿感侵蚀。
我的身体,就好像是一个无底洞,无论我吃掉多少食物,那种得不到满足的饥饿感,总是会随时从我的身体里冒出来,再四处蔓延。我只好频繁跟朋友抱怨,我在澳洲总是觉得饿,总觉得吃不饱,是不是胃出现了问题?我是不是生病了?
到底为什么会这么饿?我很困惑。与此同时,随着在澳洲生活得越久,我越来越瘦,身形也越来越苗条。偶尔认真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会被自己吓到,怎么身上的肉都不见了?朋友安慰我说,瘦了是好事,而且还是自然瘦,省了一大笔去健身房办卡的钱。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是「令人骄傲的瘦身成果」,我说不清楚。
后来,一个新认识的朋友,了解到我在堪培拉过得很窘迫后,给我送了两天饭。第一天是她包的饺子,第二天则是米饭和炒菜。在第二天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吃了晚餐,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觉得很饿。所以,当她提议给我送宵夜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然而,当我吃到她做的第二顿家常便饭时,那种强烈的饥饿感开始从我的身体慢慢褪去,甚至让我有种「把内心的空洞」都填满了的感觉。我这才意识到,身体长时间的饥饿感,不只是因为单纯的生理性饥饿,而是自从来到异国他乡后,由于经济困难、职业发展受限等复杂的社会原因,导致我总是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
与其说是对食物的渴望,倒不如说这是移民女性在饮食背后不被人探讨的系统性困境。
1
饿,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买好吃的食物以及调料。
白人吃得简单,面包加水果,便能解决一顿。但华人喜欢炒菜,要配备油盐酱醋才能炒出烟火气。可是,在澳洲的超市,就连小小的一瓶鸡精都要卖8刀,我觉得这很不划算。思来想去,我还是把钱省了下来,去买了更加便宜但没什么味道的盐。
当然,我也买过很多好的食物和调料。尤其是留学生放假并决定回国的时候,我总会向他们购买剩下来的食材。尽管有些食材已经接近过期甚至已经过期,但我并不介意。毕竟,这是我能够买到便宜食材的唯一渠道了。贫困又狼狈,正是我在澳洲饮食生活的总结。
那为什么没有足够的钱呢?我试图追根溯源。与很多富有的留学生不一样,我没有雄厚的家庭支持,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源于自己过去的收入,主要是去年在南澳打工度假九个月存下来的微薄积蓄。但没有家人支持,并不是真正让我感到苦恼的原因。因为,澳洲生活的最大困境,是与我的身份有关——我在澳洲,是一个外国人。
作为一个留学生,一个依赖签证在国外生存与生活的外国人,我没有永居,就注定了我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能一直干体力活。以我生活的堪培拉为例,这是一个公务员之都,几乎所有的工作都会问到签证状态。在这里,只有公民和永久居民,才能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
职业发展的受限,让我被所有高薪的办公室工作排除在外,只能干各种各样的体力活。现在的我,是一个酒店的清洁工。这份工作很累,要擦桌子、擦玻璃、铺床、吸尘和倒垃圾,就像是在健身房健身一样,每次干活让我汗如雨下。有段时间,酒店很需要人,我几乎天天上班。等到下班时,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强烈的酸痛感让我走不动路。回到家后,我只想赶紧吃一点东西,然后洗漱睡觉。别说做菜,我连洗菜切肉的力气都没有了。
干体力活存下来的钱,又去了哪里呢?很大一部分都交了学费。对于国际留学生来说,在澳洲留学的成本是巨大的。以我们学校为例,虽然我们是分期付款,但每次都要交7000刀。在一年时间里,我可能就要交三次7000刀。当我交完学费和房租后,每周赚到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极高的生活成本,和我能够看到的职业天花板,基本上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此外,留学生在澳洲有工时的限制,只能工作24小时。我没法找到高薪的工作,又因为工时限制没有做很多工作,最后就导致了我没有足够的经济收入。又因为职业选择的限制,体力活让我不停地消耗自己的身体。我只好安慰自己,买便宜的食物就行,人活着就好了。
我的经济困境还在进一步加剧。今年7月,我即将开始社会硕士的实习。根据澳洲的社工教育体系要求,所有社工学生都需要完成1000个小时实习,也就是在三到四个月期间,必须在机构内一周工作四到五天,此外还有网课(根据我们的课表)。但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是公民或者是永久居民,实习是有经济补贴,但留学生则是无薪实习。这无疑是让我的经济状况更进一步恶化,五天的工作加上网课学习,我已经无法再抽出额外的时间工作。仅仅是周末两天的工时(不一定获得排班),可能只够交房租,无法存下任何积蓄。
就这样,没有足够的钱买好的食物,也没有精力好好做饭的我,身体开始越来越瘦,饥饿感也越来越强烈。有时候,我很想犒劳自己一顿,但不知道可以怎么办。在南澳偏远地区工作时,我几乎买不到亚洲食材和调料——那毕竟只是一个小镇,穷乡僻野实在是没有选择。但就算是我现在来到了堪培拉,我仍然没有找到一些好吃又便宜的店,只能继续饿着。
堪培拉,尽管是首都,却是一个大农村。在这里,食物以及餐厅的可选择性,远远比不上大城市如悉尼和墨尔本。一个白人为主的城市,华人口味并不是商家的首要考量。
2
食物也与社交空间挂钩。在南澳偏远地区工作的时候,我最喜欢和工友们一起吃饭。
那时候,我在海鲜厂做包装工人,工友们全都是亚洲女性。每天中午,她们都会带自己做的家乡菜——那是我来到澳洲之后,为数不多吃到正宗亚洲菜的时刻。她们告诉我,丈夫和孩子不喜欢亚洲菜,在家做了也没人吃,所以在海鲜厂和大家一起吃饭很快乐。
我很理解她们的感受,因为在没有进入工厂之前,我就是这样孤零零一个人,每天在家里吃着方便面熬日子。但在那个小小的安全空间里,她们可以用自己的母语交流,吃自己喜欢的饭菜,而不需要考虑丈夫和孩子的口味,是在做饭、吃饭中做真实的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样温馨。
我很庆幸,我能够在那里工作。也是在因为在那里工作,我才能鸟不拉屎的偏远地区中吃上亚洲菜,让我那个填不饱的胃终于有了一点点知觉。但离开南澳之后,我回到了墨尔本。由于没有永居,我总是找不到工作,自然也没法和朋友出去吃饭,因为我付不起账单。
没来澳洲之前,我和朋友们几乎每周都会见面两三次,在酒足饭饱中讨论各种社会议题,最后再心满意足地告别。那种被食物和精神共鸣填满的感觉,是从胃部蔓延到了脑部,变成了美好的回忆——我在澳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刻,毕竟吃一顿饭就是一个小时的工资。
更让人觉得难为情的是,在澳洲这么久,我依然很孤独,没有很多深交的朋友。既没有钱吃饭,也没有人跟我一起吃饭,饥饿感就这样一点点地膨胀着。我变得越来越怀念和朋友、家人吃饭的场景。但那些场景太稀松平常了,即便认真去想,我都想不到一个非常特别甚至印象深刻的场景。
不过,如果你问我想要吃什么,我可以精准说出在家里吃饭的标配,一定要有汤,因为妈妈总是希望我喝汤补身体。此外,还要有米饭和炒菜,包括肉和青菜,这样才有营养。写到这里,我又想起每次妈妈问我在澳洲吃什么的时候,我都含糊其辞地回应。因为妈妈,我不敢告诉你,我其实每顿都吃得很差。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为了能交上学费,我只能买便宜的方便面吃着。吃着吃着,我就习惯了,我的身体也接纳了。
饥饿,不仅仅是人体需要吸收食物的生理需要,而是一个女性在移民之后,由于职业发展受限、经济状况堪忧,进而导致了身体不再健康,最后变成一种复杂的不满足感——不只是对美味食物的渴望,也是对可以更有尊严生活的诉求。
3
「日子会好起来的,加油」,自从知道我在澳洲的窘况后,朋友总是习惯性地会安慰我。与此同时,我开始认识一些新朋友,比如一起工作的同事,又或者给我送饭的姐姐。她们都选择了默默送食物,给我一些直接又明确的支持。
她们总是告诉我,自己不需要回报或者回礼,让我不要有心理压力。她们对我很有信心,让我毕业找到工作之后,再请她们吃饭就行了。我知道,那不仅仅是一顿饭了,而是生活的希望,用食物慢慢抚平我过去的创伤。张嘴,吃下去,我的牙齿开始咀嚼,我内心巨大无比的洞也逐渐被填补。
我不知道何时才能消除身体的饥饿感。可能,等我拿到永居之后,我拥有更多脚踏实地的感觉,知道自己可以留在这里,便可以买更多烘焙、做饭的工具,也可以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研究一道菜是怎么做出来的——毕竟在出国之前,我都是习惯用外卖,从来没有遇到原材料难买且配料又贵又难吃的情况。
在那之前,就让饥饿感成为我的野心的一部分,推动着我继续往前走。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不能停下来。倘若未来,我真的找到了一份全职,我不仅要请这些帮助过我的姐姐们吃饭,也要像她们一样向那些陷入困境的女孩们伸出援手。
事实上,我也是这样做的。就在这周,我就给一个同事买了一盒打折的蛋糕。她是一个单亲妈妈,最近正在和施暴的前夫处理育儿费的事情。看到她愁眉不展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出门去超市买蛋糕,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
在我看来,姐姐们给我送饭,带给我的却不只是这一顿饭。当美食带来的快感充斥口中,幸福感也随之而至——那是一种稳稳被人接住的感觉,是在异国他乡的生活中,来之不易的安全感。我想,在不远的将来,我一定能找到与饥饿感的共生之道。我相信我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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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洲一年多之后,我发现迫切需要写作。比起繁重的体力活,写作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在记录和反思的过程中也可以疗愈自己。如果有需要产出性别、残障、影评、商业软文等文章,非常欢迎来联系我进行合作;我也可以做线上编辑,进行修改和创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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