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我的麻醉分身,我的兄弟
我站在浴室鏡子面前,用手觸摸我嘴唇的右上角。
好詭異的感覺,明明摸的是自己的身體,卻像是一坨癱軟的水球,在面龐上因為觸碰而抖動。
我看見鏡子裡的我,真實地在觸摸著自己,身體卻毫無知覺。
我開始微笑、燦笑、咧嘴大笑。太荒謬了!
前天晚上我的牙齒突然發疼,而昨天痛苦加劇,於是今天我到牙醫診所守株待兔,希望醫師願意解除我的痛苦。
其實我滿怕看牙醫的。
我從小就沒什麼機會看牙醫,我父母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對牙齒保健嗤之以鼻,只有在國小三年級,學校發單子說我有齲齒時,請阿姨帶我去補牙,就我有印象的就這一次而已。(當然換牙時也去拔過幾次)
再下一次看牙醫就已經是高中了。
那天下課跟同學去學校對面的麥當勞唸書(其實是聊天)時,吃了根薯條,我的牙齒就崩了一整塊。毫無選擇的狀況下只能選擇根管治療,但第一間家人帶我去的診所卻非常破舊,醫生也年紀非常大,我記得我在診療台上痛不欲生,後來甚至還在學校因為牙痛發燒。
但,不是神經都被抽掉了嗎?
後來換去另一間設備比較新的診所後,才被告知差一點就蜂窩性組織炎。
我想這是我對牙醫喪失信任感,並產生恐懼的緣由吧?
今天坐在診間外,我開始覺得有些焦慮,拿起鋼筆和小筆記本開始書寫,寫沒幾行後我就因為沒有桌子而放棄,改拿起書本閱讀。本以為要等個幾小時,我卻連書本的「推薦序」都沒看完,馬上就被傳喚進診間。
醫生看了X光片,又敲了幾下我的患部,沒兩下就說「這要根管治療喔!」。
這位李醫師很憐憫我們這些恐懼牙科診所的患者,還花點時間安撫我的情緒,跟我說:「只有打麻醉會有點不舒服,之後都沒感覺了。」
等到開始手術,我才發現自己忘記把眼鏡摘下來,但又不敢隨意打斷醫師,於是我只能見證很多看似應該出現在「刑具圖鑑」裡面的東西,不斷在他的手上換來換去。
而且,雖然高中做過根管治療,還被醫師笑著用電燒把我的牙肉燒掉,但當時的我卻沒什麼意識到環境與氣味的狀況。
但今天,我在牙醫把我的牙齒鑽開時聞到堅果的味道,隨之而來的還有在我面前飛舞的白色粉末;我在醫師把細長的金屬物品放到我口中前後拉扯時,我聞到貓罐頭的味道。甚至當下我的心裡還有種:
「這貓罐頭的味道還滿香的,下次有機會可以買去給老師家的貓。」
但轉念一想,這不就是我的「神經味」嗎?
於是在那診療台上,我成了唯一的局外人,我開始思考手術過程的味道、器材,以及光影反射在醫師臉上的褐色診療鏡的畫面,甚至我也開始欣賞那個尖刺狀的醫療器材在他手中快速更換的流暢動作。
當下我唯一在乎的事情,就是等一下要問醫師「我週末是否能去吃火鍋」。
我想,麻醉真的是一個偉大發明,在這牙肉、牙神經被攪爛,身體的某一個血肉跟隨醫師的動作被吸出,而我居然可以冷靜地思考貓罐頭和堅果味。
回到家中,我把口罩取下時,右手正好碰觸到了我的嘴唇。
「怎麼這麼腫?!」我當下心驚,想著是不是嚴重過敏還是什麼恐怖的後遺症,各種想法在我腦中迅速掠過,我顧不得鑰匙還在手上就走進廁所照鏡子。
沒事,我的嘴唇沒有腫的跟氣球一樣大,甚至也跟我出門前的樣子並無二致,沒有什麼外星人寄生或是詭異的各種畫面,毫無變化。
但我的體感卻跟我說:「這不是我的肉!」
我想麻醉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把自己的身體進行割裂的過程,他與我在這過程中變成兩個不同的客體,各自有了各自的煩惱、感受,在他在進行手術的時候,我甚至就成為一個毫無關係的路人,毫無感覺,沒有煩惱。
畢竟刀子動在他身上,那不是我。
也許在另一個麻醉世界中,我的嘴邊肉也在診療台上崩潰喊叫,只是我聽不見而已。
我在書桌前拿起小鏡子,看著我那「暫時的兄弟」,從我身體分離出的,幫我承擔痛苦的嘴邊肉,我想跟他說:
「謝謝!」
謝謝你幫我承擔這些痛苦,讓我得以用悠閒的方式度過無比疼痛的根管治療手術。
我想你還有幾小時的壽命,在麻藥退掉的這之前,我都將有如同胞兄弟般的愛你,希望你也別太恨我,恨我讓你接受這不該是你承擔的痛苦。
我輕撫他,輕聲地安慰他。
我的麻醉分身,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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