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魚

糟魚。今天看著看著書，Louis突然想起了這道菜。一點原由都沒有，就像一陣雨那樣突然下來了。

好久沒吃過了。他舔了舔嘴。於是打開google，看看找不找得到一點影子，也許運氣好能找到菜譜也不一定。

都不是。Louis一個一個關上google搜索的頁面。屏幕上跳出來一堆結果，有山東的，有浙江的，有福建的，各種做法五花八門。

不，不，不是酒糟，也不是糟滷，不是任何這些“神秘的”調味醬汁。網絡上的菜譜都太美了，什麼都乾乾淨淨，健康明亮，各種調料，不論有用沒用，這裡加一滴，那裏加一勺，改變不了什麼味道，但看上去都誠意至極。一方面，會做飯的人越來越多，左手菜譜，右手就能端出國際化的菜餚。另一方面，越來越多以前吃過的飯菜，影子越來越淡，味道再也找不到了，即使神通廣大的互聯網也幫不了。

那道菜他只在家鄉吃過。或者更確切地說，只在自己家裡吃過。即便在家鄉的飯館里，也極難找到這道菜。理由很簡單，因為他愛吃的這道糟魚，其實是有點壞了的魚做的。魚做的菜在人們心裡常常是鮮美的代名詞，用腐壞了的魚做菜，即便是在秋收冬藏了幾千年的中國，也算不上是什麼拿得出手的事情。

當然，說腐壞，也不是真的長霉流汁那樣的壞，只是一點點壞，或者說，剛剛開始有點壞。這種表述很中國，但沒有辦法，事實就是如此。這個火候很難把握，媽媽不會做，爸爸偶爾做過幾次，這是為什麼Louis能吃上幾次的原因，但爸爸也做得很少，所以印象實在有點稀薄了。他只記得爸爸跟他提過，這是他的一個表弟，也就是Louis的表叔最喜歡吃的一道菜。Louis不記得爸爸有沒有跟他說過原因是什麼，是因為物質缺乏所以新鮮魚難得嗎，還是就是一種癖好。但家鄉就是湖區，缺什麼都沒缺過魚蝦，照理推測應該是後者了。

他記得爸爸當時說起來的表情，有點輕蔑，但也有點高興，因為他也覺得味道還不壞，雖然他不喜歡說出來，但Louis看得出來。第一次做給Louis吃的時候，爸爸還有點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發現Louis還真心是愛吃，才放下心來，幫Louis輕輕撥開魚皮，露出肚皮上最有糟味兒的一塊，方便Louise夾。當時Louis也覺得頗為奇怪，自己平時並不多麼愛吃魚，但這款不太新鮮的糟魚，他反而覺得味道雋永。怪哉怪哉！

爸爸說，沒準有點遺傳因素啊。大概是我們袁家的基因里有點什麼糟魚基因，你表叔和你都很愛吃，我也覺得還行，但你看，你媽媽就不愛吃。我認識好多人，也受不了這個味兒。

當時一笑而過，沒往心裡去。糟魚上他們家餐桌的機會也少之又少。不是因為不吃魚，隔天都會煎條魚吃吃，只是很少有人特地做糟魚。Louis記得爸爸說過，糟魚也是要碰的。壞得還很新鮮的時候做才好，過了就不行了，不到又沒味兒。

Louis記得糟魚的肉是什麼口感。一如其名，是糟的。就像用某種錘子特地輕輕錘過一遍的肉，有些地方稍稍有些黏，但還沒有濕糊。味道甜甜的，有一股異香，讓人忍不住吃了一口又夾一口，很快就掃光了。

他還記得有一天，他在讀一本甲骨文著作，裏面說到先民關於酒醪的一系列字型，其中有一個字，描述的是蒸餾酒糟的過程，從蒸酒器底部燒起熊熊烈火，酒器中是離離香草，酒器上方冒出稚拙而誘人的香氣。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這一口糟魚的味道。那會不會就是先民神秘的酒麴？

仔細想一想，可能性是很大的。對於先民來說，一切氣味都還新鮮異常。不知道哪一天，他們從某一塊糟魚、糟肉，或者糟米的味道里咀嚼出了一股淡淡的異香，感受到了狂熱的欣喜。他簡直能看到他們手舞足蹈的身影。於是，他們再次去重複這種體驗，一次，又一次，直到發現火能重現他們的咀嚼給食物帶來的溫度，甚至更好，帶給他們生命的飲料——酒。

他說不出來糟魚和這之間的必然聯繫，但卻固執地認為，一定就是這樣了。這種神秘簡直一模一樣。還有欣喜。狂喜。

食物的味道是很珍貴的。在記憶裡變得更珍貴了。但就像書頁會黃會掉會腐爛一樣，也會淡會變會消失。他努力地舔舔嘴，想儘量多回憶起一點糟魚的味道。那些味道像影子，討厭的影子，你越追，它越跑，你停下，它也停下，但你觸碰不到它，永遠觸碰不到它。

而且這是一種難以啟齒的食物。不是嗎？網上沒有一絲一毫它的信息，身邊沒有一個品嘗過它的人，也沒有幾個他認為可以開口聊一聊它的人。它還在嗎？爸爸現在還做糟魚嗎？表叔還有糟魚吃嗎？家鄉的人還記得有這樣一道奇特的菜餚嗎？他不知道。這是一種令人如此難以啟齒的食物。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很驚訝。世界上為什麼有這麼多令人難以啟齒的東西——但往往，它們給人的印象卻並不那麼壞？

就像禿鷲。禿鷲是一種實在不討人喜歡的東西。比起獅子毒蛇的可怕來，它們給人的感覺是憎厭。但是，它們讓人憎厭的到底是什麼？是它們預示了死亡的不祥的形象？是它們等待死亡的令人反感的耐心？是它們不捕食只享受的卑鄙？還是它們偏愛新鮮的腐肉而不是鮮美的活物？

Louis卻很難對它憎厭起來。他總覺得，它好像只是在代替我們，代替我們盤旋在死亡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