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8号决议不涉台” ？ 历史的债务浮现 以及台湾与中华民国分手的决心

原文刊载于歪脑

文｜施实
原文发布时间｜09/30/2024

2024年9月12日，经众议员Jan Paternotte提案，荷兰国会通过了一项名为“拒绝中国扭曲联合国大会第2758号决议”的动议。

动议指出，45年前的联合国大会第2758号决议“并未决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台湾拥有主权，也未排除台湾参与联合国或其它国际组织”。并称中华人民共和国“扭曲联大决议，阻挡台湾的国际参与”。而让台湾参与这些国际组织，“符合荷兰的利益。”

荷兰的决议，很快在国际上引起回响。18日，美国常务副国务卿Kurt Campbell 在众议院的听证会中，正面回应议员询问，称中国“以联大的2758号决议及外交手段为工具，来主张台湾在联合国的地位不合法。”

而更早之前，澳洲也曾针对2758号决议作出类似决议。看起来，台湾长期因世界各国遵循“一中政策”而被排除在国际组织外的局面，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那究竟2758号决议的历史背景为何？为何会突然成为中美台三角关系中的法律战场？

国际上的新想法： “第2758号决议并不涉台”？

事实上，该决议已经很有点年纪了，它于1971年10月25日形成，具体名称为“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组织中的合法权利问题”。近年来，中共多次援引该决议，作为反对台湾参与联合国相关附属组织的法理依据。

可时至今日，在国际上开始出现另一种新想法：如果这项决议“不涉及台湾”呢？

Jan Paternotte隶属荷兰老派政党“民主66”，并担任该党的外交发言人。这位1984年出生的年轻议员表示，为了“停止中国以扭曲2758号决议方式，孤立台湾2400万公民”，他提出相关动议，认为2758号决议不应影响台湾参与国际组织的权利。荷兰国会随后通过表决，以议会立场支持台湾参与联合国相关组织，并同步呼吁欧盟在范围内（EU-wide）支持台湾的代表权。

荷兰国会的提案，很快得到台湾民进党的应和。实际上，台湾的国会议员们，其实有一部分已经跟Jan Paternotte交流过。

在今年7月，Jan Paternotte曾随着IPAC（对中政策跨国议会联盟）成员访台参与年会，同团的还有来自瑞典、斯洛伐克、罗马尼亚等欧洲各国议员。 Jan Paternotte当时发文表示，“（虽然中国反对）但我还是来了。”认为不能让中国决定他国议员的行动与交流自由。

对中政策跨国议会联盟（Inter-Parliamentary Alliance on China，缩写IPAC）成立于2020年，由39个国家及欧盟议会组成，目前有超过250名跨党派国会议员参加，目的为“关注并改革各国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政策”。

IPAC以各国议会为主体，因此，一个国家的议会若想要加入IPAC，必须有两名来自不同意识形态政党的国会议员参加。

在此前，由于国民党不愿参与，无法符合“两党”要件，台湾始终未能加入。直到Jan Paternotte来访的2024年年会中，民众党的立法委员陈昭姿等人现身参与，并与民进党立法委员范云共同担任主席，才让台湾成为IPAC一员。

也正是在这一届，IPAC通过决议，称“2758号决议仅主张中华人民共和国于联合国的合法代表权，没有提及台湾、没有处理台湾的政治地位、没有主张中国对台主权，并对台湾参与联合国及其相关机构的地位保持沉默。”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8月，澳洲参议院也以IPAC决议为范本，称“第2758号决议并不涉台”。

毫无疑问，这是Jan Paternotte在荷兰国会提案的近因，是一项对于上个世纪古老决议的对话。随着45年来的时空情势变化，这陈旧的齿轮开始重新缓慢地转动，扬起一地上世纪冷战遗留的铁锈与尘埃。

2758的起源：“两个中国”竞逐联合国席次

1971年七月，由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两国，发起“两阿提案”，诉求联合国应以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为“中国”席次的政权，因为中共的代表权“自1949年来便系统性操纵排除在联合国之外”。

历经一连串台面上与台面下的议事运作过程，最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取代中华民国，取得联合国的“中国”代表权席位，中华民国也于随后退出联合国。当时的蒋介石政府，将2758号议案称之为“排我纳匪案”；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方，则称作“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重返联合国”事件。

此后经年，中华民国在国际上渐次失去参与国际组织与发展正常外交关系的权限。随着1972年尼克森访北京、日本与中华民国断交，1979年美国与中华民国断交，在过去长达45年的时间里，台湾作为中华民国的一省，长期处于“特殊国际地位”中。

现今，台湾45岁以下的整整一代人，自一出生便面对自家“国旗、国号、国歌隐蔽”的国际地位现状。他们在“中华民国”境内接受的国家教育，与他们踏出国门之后，接收到的各种讯号之间，总是存在荒谬而难以言明的断裂：

一个独立运作数十载，拥有军队、警察、护照、货币与中央银行，大致运作良好，甚至定期举行各级选举的政治实体，为何在国际上却仿佛“不存在”，或者，被标示为并不符合直觉的“台湾，中国的一省”？

尽管按照中华民国《宪法》来说，台湾确实是中华民国的一省，不过，这在其他国外机构的眼中，说自己是“中国的一省”，只会被理解成“台湾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有理说不清。但，无论对“统独”抱持何种立场，都无法否认，就在当下此刻，中华人民共和国并不统治台湾。

如此错综复杂的剧情，究竟从何而起、又要往哪里去？近一周热议的“2758号决议”，毫无疑问是一切的起点。

1979年，美国选择与北京建交、与台北断交时，台湾长期接受“反共教育”、一般多数人仍自我认同为“中（华民）国人”的一代，忧心“赤祸”，因而涌现一波移民潮。人人皆知，中华民国这面旗帜接下来不再代表中国，过往在官方称谓中均以“共匪”蔑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将会成为中国的唯一合法代表。

再者，1978年末，蒋经国为了因应国际新局，依《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发布紧急命令，将原本预定举行的“增额中央民意代表选举”延期，这导致了“中华民国”正当性进一步遭受挑战，摇摇欲坠。

为何一场选举，竟然有攸关中华民国正当性的效力？

这是因为，中华民国在仍短暂统一全中国（包含台湾）的四年之内（1945-1949），曾依《宪法》选出国民大会代表及立委代表。前者有投票选举总统之权，后者则执行国会议员职能。

但在1949年后，台澎金马成为中华民国唯一有能力有效统治的区域，这批民意代表，随着“反攻大陆”的承诺遥遥无期，由国家级的民意代表，沦为台湾人民眼中的“万年（无法改选的）国代”，逐渐老迈凋零。

原定在70年代末期进行的“增额中央民意代表选举”，正是为了缓解这场政权代表性危机。未料，来自外部的“退联”与“断交”危机，导致选举延期，激起一波波街头运动。连串效应，促使蒋经国政府决定开放中华民国国军老兵赴大陆探亲、解除戒严，让中华民国宪政体制，在无法反攻大陆的前提下，于台湾尽可能地恢复正常运作。

在过往，这一系列的街头运动，被称为台湾“民主化”的进程。然而，民主化的另一面，即是“本土化”意识的萌芽。而所谓的“本土化”，其实正是一场推动台湾与中华民国分手的旅程。

这段漫长的分手旅程，正是自“2758号决议”而始，中途经历了45年的曲折蜿蜒路途，在2024年，历史的债务终于来到眼前：

如果“中华民国”不再能代表中国，那么这群两千四百万人“中华民国国民”该何去何从？

是应该如中共国台办所主张，既然1949年中华民国已经败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则原先属于中华民国领土的台湾，也理所应当属于“新中国”的代表所有？

或者，这群人有权重新选择自己与相关领土的出路，形成新的政治共同体与国家？

2758争议的第一次小型爆发：2008年“入/返联”公投

2008年时，这个争议，曾经以“两案公民投票”的形式，第一次浮现出来。

2008年3月22日，是中华民国总统选举日。同一天，有两个相当类似的“公民投票案”也正式展开。

其中一案是由当时的总统陈水扁所属的民进党提出，名称是“以台湾名义加入联合国全国性公民投票案”，简称“入联案”；另一案则由国民党提出，“推动我国以务实、有弹性的策略重返联合国及加入其它国际组织全国性公民投票案”，简称“返联案”。

简称上的一字之差，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国家观念。前者已经希望摆脱中华民国的枷锁，让“台湾”主体登场，因此是以新单位“入”联，也被中共政府定义为“法理台独”；后者则是让2758号决议后退出联合国的中华民国“返”回国际舞台。

最后，两案公投投票数均在6百余万多，投票率落在35%左右，双双未通过公投门槛。其后，主导“返联”的中国国民党，也由当年的政治明星马英九领军，重返中央执政，显示当时，新生的“台湾”主体虽然已经逐渐成形，但尚未有坚定与中华民国分手的决心。

然而，自2008年春季以来，国际与两岸情势均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同年夏天，北京奥运登场，“中国崛起”成为台湾人尽皆知且体感强烈的现象。

对此，自2008年来担任总统的马英九，始终坚持以“中华民国”为主体，展开两岸交流与国际活动。马英九提倡“九二共识”路线，认为两岸之间是“互不承认主权、互不否认治权”的局面，即所谓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但究竟是中华民国或中华人民共和国，交由各自表述。

在厌恶国民党的选民与政敌眼中，这只是一个暧昧、拗口的文字游戏，象征了马英九对中共的软弱。然而，在国民党人眼中，这是“实质突破2758限制”而又不过度惹恼中共的务实策略。

此一路线在2015年新加坡举办的“马习会”达到高峰。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饭店里，马英九主张，现场双方均不露国旗、国号，他与习近平互称“先生”，在马英九看来，才是兼顾和平、中华民国国格与台湾国际参与空间的表现。

自两岸开始交流至今，这一直都是国民党人的两岸互动准绳。在“2758紧箍咒”之下，民进党试图建立“台湾”新国家、国民党坚守“中华民国”法统，而台湾选民，除了拥有坚定政治立场的人之外，在世纪初有许多人是“混搭派”，认为中华民国与台湾并不互斥，甚至有高比例的人认定“我是中国人，也是台湾人”，这格局曾经持续多年。

然而，自2020年开始，事情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新局之下 来自前殖民者的分手提案

自2018年开始冒头的“中美对峙”格局，随着covid-19疫情的催化，让中美之间的关系更形紧张。而台湾，除了因2019年习近平“与台湾各界探索一国两制方案”发言而“亡国感”日盛，眼见香港反修例运动与“国安法”通过后的言论环境恶化，加之感受到西方世界对中国的高度不信任，对于“中华民国”与“台湾”之间的关系，许多人已经做出了新抉择。

在2024年的此刻，总体而言，中华民国作为一个品牌，对持有其身份证的民众来说，其魅力正在高速下降，且几乎很难找到重新启动的火星：

由中华民国来“武统 / 反攻大陆”的豪情，早已成往事；以中华民国的大义名分与对岸“文和 / 马习会”的交流模式，看来也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只统治台澎金马的中华民国，还是“中华民国”吗？那为何不直接以“台湾”之名称之呢？这是很容易理解、也能引起大众共鸣的直白逻辑。

曾在台湾拥有顶级流量的YouTube频道“眼球中央电视台”，以“（在《宪法》上宣称自己）仍统治全中国的中华民国”为揶揄对象，嘲讽台湾当前《宪法》与政治上种种“灵肉分离”、“名为中华民国，实质却只统治台湾”的荒诞现象，引起广大回响，即是台湾民间的集体情绪反映。

而在2024年的台湾大选，民进党成功打破台湾民主化后“同一政党执政不超过八年”的魔咒，由赖清德、萧美琴延续蔡英文执政，也可视为台湾社会对“国民党/ 中华民国”路线渐渐失去信心的象征。

虽然，在国会选举与地方选举，选民依然投票给国民党、民众党，表达或宣泄他们对民进党治理内政的种种不满，但作为“国家主权象征”的总统投票，选民仍然选择把票投给了国族立场鲜明的民进党。

也就在这一年，来自前殖民者荷兰，针对2758号决议做出的挑战，可说再给民进党一阵东风。荷兰国会的动议通过后，民进党的党公职积极动员，向民众说明“2758号决议不涉台”，在社群媒体上引起广泛讨论。

在立法院内，民进党也希望跟上荷兰国会脚步，由党团干事长、立法委员吴思瑶提出临时动议，欲推动台版的“拒绝中国扭曲联合国大会第2758号决”，但现场立法院长韩国瑜等的国民党委员、民众党委员均立刻起身离席，让当日会议直接结束。

事后，民进党指国民党、民众党人迫于中共压力，才离席逃避进行相关决议。国民党的态度则是要求民进党「要玩就玩真的」，国民党团发表声明指出，「中华民国自始反对2758号决议」，并表示国民党会提出更基进的诉求，要求联合国必须遵守普遍性原则，「让中华民国『重返』联合国」。

对于国民党人来说，2758号决议不涉台，有偷换概念的嫌疑：2758号决议处理的既是中国代表权问题，而台湾隶属于中华民国，其效力自然会涵括台湾，何以需要再行解释才算有“涉”到？

再者，2758号决议通过后，中华民国并未马上、且至今也未完全失去作为一个国家的地位。国民党议员罗智强等人便主张，在马英九任内，“自2009年开始，以观察员身分、中华台北（Chinese Taipei）名称、连续8年正式出席暌违38年的世界卫生大会（WHA），2013年并应国际民航组织（ICAO）主席邀请以特邀贵宾名义出席暌违42年的年会...”

一言以蔽之，在国民党人看来，自己谨守“中华民国”立场，且“务实”行事，支持“返联”的路线，一直都没有改变。

然而，随着时移事往，除了“中华民国故事”本身对台湾人的吸引力持续下降，现今的中共政权并不特别买单“中华民国”作为谈判主体，甚至是直接宣称中华民国已于1949年灭亡，凡此种种，台湾人都看在眼里。而国际社会对“中国”的疑惧，也让“中华民国作为中国”的论述褪色更快。

2758决议相关新闻出现后，引起台湾内部舆论一定程度的关注。无论在社群媒体或搜寻引擎的趋势上，“2758”都是近十日来的热门关键字。而部分社群疯传的“在脸书讨论2758会被降级”的说法，连台湾最大BBS站ptt创办人杜奕瑾都批评“FB屏蔽涉台重要决议”，虽然难以得到证实，仍让相关的讨论升温。

广受台湾年轻人喜爱的历史KOL李文成，更是引用网友说法，评论“有一个国家喜欢对台湾恶欺侮巴”，让2758的谐音“恶欺侮巴”在台湾网路上流传更广。

总体而言，环绕着2758决议开展的讨论，确实是一条让台湾人倍感新鲜的思路。虽然在这45年来，以“Chinese Taipei”参与国际体育赛事或其他名称加入国际组织，已经是台湾居民的日常，但并不代表这股“憋”与“委屈”的情绪可以完全消失。当中华民国无法成为有效的国际通行证，能够对2758号决议提出新解，对台湾民众来说，或许也是死路中的一种出路，也未可知。

再者，台湾近年来在中美对峙中，毫无疑问地据有半导体产业优势位置，也增加了自身与中华民国分手的底气。在这点上，荷兰在IPAC之中，成为第一个做出“2758号决议不涉台”动议的国会，也相当值得关注。

率先提案的荷兰国会议员Jan Paternotte在他的X帐号上，特别贴出了有关该动议的英译贴文：包含一段简短的提案介绍，与他本人的演讲片段。

演讲影片当中，Jan Paternotte先提到“台湾与荷兰的关系自400年前开始”，目前是稳定运作的民主政体，且是“我们（荷兰）重要企业ASML的主要贸易伙伴”，以此阐释他与同僚们为何针对这45年前的联合国决议，再发动议的原因。

起家于荷兰的ASML，作为当前半导体先进制程的设备制造商，同时也是目前唯一一家有能力制造极紫外光刻机（EUV）的企业。在全球半导体供应链的争夺的棋局上，荷兰与台湾都可说是掌握了微小却关键的一子。

就在荷兰国会做出“2758号决议不涉台”动议时，几乎在同一时间，荷兰政府亦发出声明：ASML须向荷兰政府申请许可证，才能对中国客户购买的曝光机等设备提供零件和软体更新服务。相关声明强调，这是为了配合美国的政策。

民进党并没有放过这条线索。 9月17日，外交部长林佳龙投书荷兰《电讯报》（De Telegraaf），指荷兰政府对ASML的出口禁令，是出自“安全考量，因为高阶晶片也有可能被用在军事用途”，再重看Jan Paternotte提及“台湾是ASML主要贸易伙伴”的说法，画面便相当立体清晰。

发展“2758号决议（只涉中华民国）不涉台”论述打法理战与国内舆论巷战；“ASML主要贸易伙伴”身份在世界半导体供应链站稳关键阵地。无论你是否喜欢、或者认同这样的立场，以民进党为主力的台湾政治行动者，正抱着与中华民国分手的决心，在谨慎而缓慢地打造一件新时代的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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