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道:拍电影是因为有话想说(下)
《浪漫的断章》之外,杨平道是谁?
杨平道作品《阳春之春》、《家谱》、《关于张科长的日常》、《鹅凰嶂逸事》、《生命的河流》五部作品可在CathayPlay上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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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胜男
PART3
拍电影是因为有话想说
CathayPlay: 很多人觉得《裂流》的男主角是中年油腻男,有一些观众不太能够接受这个角色,或者说会在道德上质疑这个角色。你怎么看待这些质疑?《裂流》和《浪漫的断章》,它们的主人公都是现在被网络批判的油腻男。
杨平道: 里边的男主确实是油腻男。
CathayPlay: 有人会疑问,你为什么非要拍油腻男的故事?
杨平道: 这里有一个问题,电影跟生活的关系是什么?包括电影跟创作者的关系是什么?比如说我塑造油腻男,也有部分观众他把创作者跟电影里的角色等同起来,这个逻辑是很荒诞的。
比如说我演一个杀人狂,意味着我是杀人狂吗?对于一个角色的塑造,里边包含了作者对这个角色的看法,我是带着某种调侃在塑造角色,而不是说我很认同,更多的是一种反思甚至批判的眼光。
CathayPlay: 你的作品里有一些生活化的幽默感。这是你创作当中与生俱来的东西吗?
杨平道: 对,我本身生活中就会有很多幽默的东西,其实每个人生活都很不容易,现在抑郁症又那么多。
我觉得幽默首先是一个天赋。第二个,因为有些东西你学不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性。
我要在自己身上找我的特性是什么,也就是说,文如其人。一个作者型的导演,必须要在你身上挖掘你的东西。我喜欢一些幽默的东西,我去调侃,《裂流》里的那个导演我是借用真实生活,他不等同于我。
包括我拍戏的时候,包括我对女生也好,对于剧组人也好,我是不喜欢人家在片场讲黄色笑话的,虽然片场工作强度高,但我希望在松弛的状态下又能保持边界感。
但是,在角色里我为什么呈现这个东西,因为人到中年,这个油腻男会变成一个热点的话题被讨论,因为确实现在有这么一个现象。真正油腻的是他油腻而不自知,所以他会享受,他陶醉在里边。
CathayPlay: 那包括《关于张科长的日常》,张科长也是中年油腻男?
杨平道:张科长他是社会中的阴暗面!这种人我见太多了,一路上你看张科长好像很关心这个女生,他送手机、关心人家的父母的家庭问题,但是她是他发泄性欲的对象。这种人就特别恶心,很阴险。
你不知道这种人他后面藏的什么东西。你看他讲的大词,一边唱着“我爱你中国,我要为你牺牲”什么的,底下带着一个小女生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进行玩弄,他特别黑暗。
CathayPlay: 你其实是出于某种愤怒,拍了这个短片。
杨平道: 我对这种现象肯定是看不惯,不然我拍他干嘛。我见过很多这样的,我的立场是很清楚的。
CathayPlay: 回到就是你最开始的创作吧,06年的时候你拍了第一部短片《阳春之春》,它是一部酷儿短片,描绘了男性之间超过友谊的情感,这是你学生时代的作业吗?为什么想要拍摄这个主题?
杨平道: 是学生作业,本来暑假我想拍一个爱情片,但找不到女演员,后来我找那个朋友,他是一个照B超的医生。我说行吧,我自己上吧,我跟你演。
当时我是不了解同性恋的,后来我就开始思考游移的地带,怎么去定义亲密关系。
我们的诗歌也好,那是怎么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以前的情感浓度现在是受不了的,古代有很多关于友情的诗歌表达。
你可以想象那个船早就消失了,他还站在江边泪流满面,非常伤感。这样的情感在现在来讲是同性恋,在当时却不会被怀疑是同性恋。
CathayPlay: 13年的时候你拍了实验性质的长片《鹅凰嶂逸事》,讲述了几个小镇青年的故事,在拍摄这部作品的时候,你是怎么平衡和呈现他们各自的生存状态,追求和挣扎的?
杨平道: 因为这些人的状态我都特别熟悉,就是我身边的一些人。他们更多是本色演出,他们平时就干这事,我就给他一个语境,他们就能很自然地表演。
它连故事都没有我就开始拍了,是很自由的一个创作。
CathayPlay: 它很像纪录片。
杨平道:它连故事都没有,连人物都没有。只是某一天,我想拍我一定要拍。
我就为了拍而拍,拉着我老婆(当时还没有结婚)去岳父家的工厂里开始拍,慢慢边拍边想,过程中有人加进来我就给他写一条线,就这么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去建立起来的。
CathayPlay: 你的作品很生活化,没有那么多戏剧性,比如你呈现《鹅凰嶂逸事》里女性角色的方式,也不会文艺化或者浪漫化她的情感选择。
杨平道: 我是很反对文艺化或者是浪漫化。但到了《浪漫的断章》的时候,我就做了一个尝试,很多人看了《浪漫的断章》之后说我不会写(生活化)台词。
CathayPlay: 你是故意的?
杨平道: 对,我以前的作品全是生活化的台词。疫情期间,我就是想一种很戏剧性的台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台词,能不能够支撑起一部电影,我很愿意把它实现,这对我来讲是个实验。
但是这样的台词会被人吐槽,说你这个台词很抽象。因为我很喜欢去探索,去创新,我不喜欢重复自己。就包括我每部电影的风格,会有很大的跳跃性或者是割裂性。
CathayPlay: 《浪漫的断章》有院线公映的计划吗?
杨平道:对于上不上院线,我没有那么多执念,但由于发行合同上的约定,《浪漫的断章》必须要上院线。
CathayPlay: 你之前说过《裂流》上院线的话更符合你的预期。
杨平道:因为《裂流》是个伪记录片风格的电影,我们声音是非常好的,我很重视声音,在影院里边才能有包裹感。一个电影制作完成,最终你所有努力的细节能被看到的地方,一定是电影院。
现在我对上电影院没有执念了,也是我心态的改变。现在电影行业很难。
以前叫处女作导演,现在你讲处女作,很多人可能会骂你。
CathayPlay: 长片首作长片首作。
杨平道: 对,你是首作导演,我这个人也与时俱进,要调整词汇。首作导演是什么意思,你拍一部就没了,这后面你就没有作品。电影成本很高,资金成本、时间成本、试错的成本也极其高。如果你的项目没有一个好循环的话,你很难持续。我现在拍了四部长片,有一部还没出来,因为资金问题,暂时放那了。
CathayPlay: 《不疯魔不成活》吗?
杨平道: 对。
我想补充一下,青年导演或者是新导演,就是要面对一个实操性的问题。很多人是愿意不惜成本的、自己拿钱去砸去上院线,我最近也碰到一个导演,我劝他不要上,你能够把片子卖掉,然后你的钱回来了,这个片最终在网络发行,爱奇艺也好,腾讯也好,你让他发。
可能时间长,它也会被更多人看到。但是现在你这小成本片子,没有明星没有宣发的资源,最终也是抵达不了观众的。因为真正的电影节影迷跟大众隔阂非常的巨大。
现在上映的小成本电影,不管是文艺片或者是商业片,小成本基本上都是炮灰。那么这时候你上院线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上映了,但是也没有找到你的观众,你的观众也没有来看。倒不如让观众在网络上看了,他会付费看。
回笼资金,你可以继续你的创作。作为导演来讲,更重要的是你要从作品序列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你的风格不是一部就能建立起来的,你是要一部两部,三部四部建立起来的。你需要一个更长维度的作品序列,去证明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导演,你不着急一时的评价。
如果没有耐心或者是承受能力,很难在这个行当走下去。一个导演是需要一个作品序列来证明你的生命力。
CathayPlay: 14年《生命的河流》在北京独立电影展和中国独立影像展同时获奖。从独立电影时代,然后一步步到现在,你都是很活跃的一个导演,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参加独立影展中比较难忘的故事和经历,那个时候的氛围和观众是怎么样的?
杨平道:我其实挺怀念当时的氛围的。
大多数人是没有商业意识的,做一个东西没有想到要做一个规划,怎么去发行我的片子。相当于我做了一个作品之后我去做学术交流,我喜欢这个东西,我是迷恋它,我去好好做它,我希望能够找到同样喜欢它的观众。
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商业利益在里边,也导致观众跟导演之间是绝对平等的。但现在可能有些导演起来的话,他被荣光包围的时候,有些时候可能会端着了,他觉得自己是somebody,可能会有经纪人和包装什么的。
CathayPlay: 导演变成明星?
杨平道: 明星化,或者网红化,都有可能。
观众跟创作者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观众被视为消费者。
CathayPlay: 讨好消费者。
杨平道: 对,讨好消费者,国内说客户是上帝。但其实它是平等的,大家是要在一个平等的关系里去产生联系。
CathayPlay: 所以独立影展时代,大家交流的氛围和现在还是挺不一样的。
杨平道: 那个时候是比较纯粹的,爱恨情仇都很直接。但是现在你要怼我,我不敢回怼你,一回怼就会被媒体无限放大。
CathayPlay: 你提到独立电影人没有那么注重商业利益,但现在电影市场它就是商业化的,你怎么看待自由表达和商业需求之间的平衡?
杨平道:其实很难的,一般人都做不到。我就很佩服贾导(贾樟柯导演),他能够在商业运作里游刃有余,又能够坚持自己拍电影的方式。
我觉得我们还是用作品说话。还有一个方面,你进入到工业体系里边,有资金进来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带着他的诉求过来,我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然后他就有一定的话语权,会影响你的创作,有些时候你就要做抉择。接受大的资本进来,就要做牺牲。我可能最高成本就拍过几百万的,像《好友》《不疯魔不成活》就是几百万的,成本最低就是《裂流》了。
做商业片要以商业逻辑去拍,我也可以这样做。然后我做一个文艺片,独立电影,那我要保证我的纯粹性。
CathayPlay: 你之后想要尝试拍摄商业类型片吗?我看你之前有两个项目《劫匪爆红》和《外星人实验田》是喜剧片?如果之后有合适的资金,你也是愿意尝试更多商业项目的。
杨平道: 愿意。
CathayPlay:很多独立电影时代的创作者,有的人已经中断了自己的创作,也有人商业化得比较成功。你的创作历程持续了很多年,为什么一直有想要拍电影的冲动?
杨平道: 简单来讲还是有话想说。
比如说我看到张科长那种人,我就想diss一下。我看到,一些中年人的油腻,我就想调侃一下,也自省一下。
CathayPlay: 去年你出版了小说集《两节哥的哀伤》,你觉得相比电影,小说在表达上有什么优势?
杨平道: 我觉得小说在表达上更纯粹一点。
CathayPlay: 因为你自己可以完全控制?
杨平道: 对,想象可以是无边界的。写剧本的时候,有很多成本的限制,还有操作层面的东西。
CathayPlay: 小说可以更天马行空,更自由,影像的话还需要拍摄出来,可能要考虑一些现实层面的问题。
杨平道: 为什么电影导演那么难,是因为它不仅仅是创作的事情。也有非常立体、多维、复杂的事情,你要去处理。
CathayPlay: 你的很多作品都是自编自导,有些还是自己主演、摄影的,这种方式一方面是出于成本的考量,另一方面是不是也让你有了更多的作者性,你可以更好地实现你想要的东西?
杨平道:比如说,在现场我给他安排好调度之后,有很多随机性在里边。你不知道它的某个出彩,你会捕捉到,这个时候你跟摄影师去沟通就晚了。
有些时候我自己上手去拍,因为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完全能够按照我想要的来拍。当然也有成本的考虑,你找不了那么多专业的团队,特别是像《鹅凰嶂逸事》,我就花了700块钱。
CathayPlay: 你的很多作品都没有办法界定到底是剧情片还是纪录片,在创作剧情片的时候,你也会沿用一些纪录片的美学形式,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杨平道:有些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因为我拍《家谱》跟《生命的河流》之前,我是没怎么研究过纪录片的,就没有什么实操的经验。因为拍不了剧情片,我才拍纪录片,但我没想到纪录片的力量有那么大。任何艺术也好,它归根结底,不管你是虚构的,或者是非常浮夸的,内核一定要非常真实。
纪录片,它直接面对真实,直接放大。那种真实的力量,就类似于太阳光一样,任何人造光是比不过太阳光的。拍过纪录片之后真实的标尺就会内化在你的审美里,你在创作时就想这真不真实。如果他外在不真实,他内在是不是真实的人,他是不是在情感上很真实?你总是要考虑真实跟真诚这个维度。
CathayPlay: 很难从你的作品当中看到其他电影大师的影子,所以其实你并不是影迷型的导演。
杨平道:可以这样说。
读电影之前我几乎没有看过艺术片,当时我对电影的理解就是故事。
刚去北京上学的时候,有一天,我宿舍同学买了一些碟,里边有侯孝贤导演的电影,他的电影里边奶奶讲的客家话,跟我奶奶讲客家话几乎是一样的。给我一个观念的启发,原来生活可以进入电影。
我之前的观影经验告诉我,电影它是虚假的。侯导的电影告诉我,你身边的生活就是电影。我一下子就醍醐灌顶,起码我摸到了一点点边了。
真正所谓的电影瞬间,它不是景深、画面这些,电影感是生活里边的动人时刻。
CathayPlay: 以前你工作室的名字叫针锋对麦芒,现在叫电影平道,是不是也暗含着你创作心态的转变?
杨平道:“针锋对麦芒”确实是有我心态的反应,你不能拍那些妥协的东西,要拍些真的、尖锐的,不是那种中庸的东西。
CathayPlay: 之后想拍什么新的主题或者风格?
杨平道: 有可能会拍短剧,但现在还没有落实。可是短剧我也想把它当成一个艺术片去拍的。
CathayPlay: 艺术片短剧?
杨平道: 如果有机会拍,我想拍成有史以来最文艺的短剧。
CathayPlay: 你在《永安镇故事集》里演了一个纪录片导演,在别人的作品中当演员的体验怎么样?
杨平道: 我觉得挺好玩的,从别的角度去参与电影,轻松又比较好玩。
CathayPlay: 和演员班玛加是在怎么样的契机下合作的,以及你自己本人为什么没有出演浪漫的断章?
杨平道: 我有好几个方案,我的保底方案是我自己来。
CathayPlay: 自己来也是年轻作家这个角色吗?
杨平道:肯定不一样,演员一变,定位就不一样。
我等了班玛加一段时间,因为我是想塑造那种看起来是个小孩,挺青涩幼稚,但是又特别油腻,这种角色的反差很怪诞,有点邪典的处理。
CathayPlay: 和年轻创作者接触的过程中,你觉得他们身上有哪些特质?
杨平道: 年轻导演的影像能力很强,但看世界的角度比较接近。
你要贡献你的独特性。我们讲拍电影最终还是要拍价值观。你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这非常重要。
对我来讲,底线是什么?你作为创作者,你要真诚,哪怕你是拍商业片,你也要真诚。